从中国历史上关于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典故，到身患绝症还身先士卒地带领兰考人民治理内涝、风沙、盐碱“三害”而英年早逝的焦裕禄，中国的领导形象里有一种超人的牺牲精神和被神化了的东西。中国的成语悬梁刺股、卧薪尝胆和胯下之辱等，都从不同的角度反射了这种让人不可思议的坚韧。所以我们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中国历史上下几千年，能够得以延伸和这种牺牲精神与忍耐能力息息相关。
但是这种坚韧和牺牲背后，其实也隐藏着一种对人性的扭曲。一个优秀的领导首先应该是一个普通的人，完整的人，健康的人。他们有七情六欲，有爱情，有舐犊之情，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这样的领导才更有亲和力。什么叫亲和力？亲和力的本质在我看就是以类似、认同和想象为基础的一种力量，一种号召力。只有当你的群众、下属或是民众首先认同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时，亲和力才能产生并转化为号召力、凝聚力和领导力，从而产生巨大的影响力。
我记得出国前曾读过一份文史资料，有一个前国民党高官把当年共产党的成功比作是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雪球越滚越大，把国民党的失败比作是在平坦的大道上冰块越滑越小。当时我觉得这个比喻非常贴切，所以就记住了。但是我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到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攻读东亚研究时，才有机会从比较客观的角度了解历史，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共产党的领导在当年最具亲和力，因而就最有影响力，所以才能以小米加步枪把用美国飞机加大炮武装起来的国民党赶到台湾去。
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我自己是绝对信奉牺牲精神的。比如，我为了出国留学抛妻别雏，一别就是三年。三年中我既没钱回中国探亲，太太也拿不到签证来美国。虽然很苦，但是中国人当年的机会太少了，能出国做这样的牺牲好像理所当然。可是每当我和美国同事们提及这一段经历时，他们总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一个坚忍不拔、敢于牺牲的人往往是严于律己的人，但同时却往往很难做到宽以待人。我当年曾被自己在中国办事处的员工比作是“空气凝聚剂”，意思是我一进房间，大家就紧张得不行，连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其实后来真正在美国工作时间长了，才对这种所谓的“严格管理”有了完全不同的认识。在美国做领导的亲和力往往表现在一些很小的细节上，如果说某个员工因家里有事需要迟到一会儿或是提早回家，做领导的都会非常宽容。如果是打卡的小时工，领导也只是要求在业余的时间里把工作给补回来；至于拿年薪的员工，只要把工作完成，领导既不会批评，更不会扣工资和奖金。
还有两件至今令我遗憾，但终生无法挽回的事：一是当年太太生孩子，当时我在南京金陵船厂子弟中学当英语教师，为了帮助我的学生复习英语准备高考，我在太太分娩的那天也像往常一样加班到天黑，等我赶到医院时，儿子已经出生。拉着太太无力的手，看着她含着泪水的双眼，我的心好痛啊。不过几乎可以断言，如果不是当时因为独生子女的政策，太太在生第二、第三个孩子时，我肯定还是会“三过家门而不入”。因为当时在我的身体里流的就是“奉献”、“牺牲”和“忍耐”的血液。另一件事就是1998年我回国出差期间恰逢国庆节，本来倒是有心从大连飞回南京探望父母，不巧办事处迁址，为了不影响工作我们决定利用国庆节假期搬迁。结果我在十月一日、二日这两天以身作则带领大家搬家。十月二日的晚上，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酒店时，收到父亲发来的一条短讯：“你母亲病重住院。”母亲一向健康开朗，怎么会一下子就住院了呢？我心急如焚，匆匆在当晚飞回南京。遗憾的是患急性胆囊炎的母亲已经进入昏迷状态，第二天凌晨，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心电图一点点地停止了活动，母亲在我的怀抱中停止了呼吸。我常常会内疚地回想如果我那个国庆节没有“以身作则”带领同事们搬家，妈妈那天的生活恐怕会因为我的到来而不同，她很可能就不会喝那瓶冷牛奶（据医生说那是诱发急性胆囊炎的原因），也很可能因此就不会去世。
在美国会怎么样？太太要分娩还去上班只能说是你这个人有毛病，估计这个婚姻恐怕也长不了。出差到了祖国利用国庆节回家看望家人更是人之常情。领导是人，这样做下属觉得合情合理；下属是人，这样做领导觉得理所当然。
刚到美国时，在新闻里看到美国总统到时候就休假觉得挺不习惯。那么大一个国家，这美国总统怎么不像我们的周总理那样“鞠躬尽瘁，日理万机”啊？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也是一样，不管公司的业务有多忙，家庭高于一切。我在艾迪逊兄弟公司工作时，当时的首席执行官每逢他儿子所在学校的足球队集训日，他就义不容辞地去给他们的足球队当教练了！有意思地是他还经常把在观察小孩子踢足球所得到的心得体会用在管理中，比如，有一次他用他儿子和他的伙伴们踢球时只知道蜂拥而上、大家一起去抢球而不懂得分工协作来比喻我们当时公司里存在的部门之间不协调的现象，非常风趣又恰到好处。
在美国总部工作时间长了，我的人生哲学也慢慢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在耳濡目染之中，我的领导风格也在潜移默化中有了强调亲和力的内涵。我并不后悔自己曾有过的拼搏，现在我仍然信奉不但笨鸟要先飞，即使是聪明鸟，也要先飞。但是做一个完整的人，有家庭，有朋友，有亲情，有健康，其实有助于一个人成为优秀的领导，两者并无矛盾，只是看我们是不是能把握住其中的平衡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