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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幸福是用胡萝卜雕刻出的花朵

来自藏区的父亲和来自长沙的母亲相识于云南的一所大学,就在食堂里的偶一四目相接的瞬间,便注定了两人的一生情缘。为了爱情,也为了响应当年“支援边疆”的号召,他们双双留在了云南的一个边陲小城当老师,后来又辗转到了迪庆,即今天已驰名中外的香格里拉县。

我的父母是一九六七年结的婚,那时也没什么仪式,把被子搬到一起就算是有个家了。接下来的暑假成了他们旅行结婚的假期,也算是开旅游结婚之先河吧。从此,他们每年都相约至少出去旅游一次,即便我和姐姐的出生都没有改变他们这样的约定。

那时的迪庆贫穷落后,交通相当不便,有些地方甚至连路都没有。到大一点的县城丽江去只有一种办法:搭县里惟一一辆解放牌大货车,走三天盘山公路,中间还要住两宿的车马店。走如此艰难的路,父母总是齐心协力带着我们两个孩子。我晕车,到丽江时往往已累脱了形,父亲就背着我,母亲则牵着姐姐,借住某小学的教室里休整一天,第二天再继续行走。

三十年前的中国还没有什么旅游概念,做教师的父母收入也相当微薄,即便这样,他们在十年时间里还是带着我和姐姐到过南方的许多地方,纯粹为了游山玩水,相当苦也相当有趣。父母的同学和朋友真多,每到一地我们都能见到和他们熟识得不得了的人,虽然大家都不很富裕,但一两天的招待还是相当热情的。我和姐姐也因此认识了许多至今对我们来说都是亲人的叔叔阿姨们。二我们在迪庆的家,是人情味十足的藏式民居。父亲是地道的藏民,对此自然是相当熟悉和习惯;母亲虽来自湖南的一座小城市,但很快就适应并喜欢上了这里自由自在的生活。周末如果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父亲通常就在旁边一边陪我们玩,一边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虽都是些很普通的闲话,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很是热闹。

有一次,父亲趁着我睡着,把我偷偷放在了我一直不敢骑的牦牛背上,然后就和母亲到街市上买东西去了。等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在牦牛背上,愣了几秒钟便大声哭了起来,可又不敢动弹。循着哭声而来的母亲和藏民邻居看到这样的情形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父亲怕我摔下来,早已用哈达把我牢牢地绑在了牦牛背上。这个笑话至今还被熟识的老邻居们津津乐道,他们说:那一家子真是有意思。

记忆中的父母总有做不完的活儿和说不完的话。与当地男子普遍不喜欢干家务事截然相反的是,父亲只要一有空就和母亲一起挤在厨房里,一个洗菜一个切菜,说说笑笑地就把饭菜准备好了。有时还很大声地说,让在院子里做作业的我和姐姐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跑进厨房去看他们。

关于上述情景的回忆常让我陷入迷惑:我的父母都在一起过了三十年了,他们有多少话能够一直说而依然趣味盎然,有什么事可以总是一起做而毫不厌倦?

姐姐考上大学那年,父母在家里大宴宾客,其中就有当时还是我男朋友现在则是我丈夫的扎西。在我差不多已忘记那天宴会的具体情形时,扎西倒向我描述了他当天感受到的“震撼”:“那天来的人很多,因为迪庆终于有自己的女大学生了!就在大家在院子里喝着酥油茶,吃着牦牛肉和奶渣拱手欢庆的时候,你父母则端出来一盘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我好奇地跑到后面的厨房里看他们是如何制作出如此漂亮的菜肴时,却发现你父母站在有阳光照射进来的厨房里,快乐地一边交谈一边忙着各自手里的活儿:一个把胡萝卜仔细洗净后放在案板上,另一个则熟练地将它们切削成花朵摆进盘子里,然后再将炒好的菜盛进去。当时只有大饭店里才有胡萝卜雕花做成的菜盘装饰边,而我在你们家里竟看到了,而且还看到了你父母是那么开心地在一起做着雕花胡萝卜。当时我就想,传说中的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无非如此吧,而那幸福的生活指的也可能就是这种两个人齐心雕刻出的胡萝卜花吧,原来幸福的定义就这么简单。我可以想像到,当他们年老白发苍苍时,仍会在厨房里一起开心地雕刻胡萝卜花的!”

一九九九年,我父亲被查出患了胃癌而且已到晚期。

母亲一直坚持不告诉父亲真相,直到父亲去世前他还笑呵呵地对我们说要全家人一起再出去旅游一次。我后来就想,那么聪明且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经过一次次病危,当时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样的病症呢?原来他所有的快乐都是佯装给母亲看的,就像母亲总在夜里流泪,在厨房里轻声哭泣,但到了父亲的病床前她也总是一副无比快乐的样子。

这一生,他们都希望给予对方最快乐的笑容!

在父亲最后半年的生命时限里,他总愿意和我在一起谈到他和母亲青春的过往。说起念大学时,有个来自北京的男生曾很热烈地追求过母亲,而母亲也差点动心去和那人在一起,父亲由衷地庆幸自己抢先一步向母亲表白了心声,用藏族最直白的歌声表达了他对她的爱意。

“母亲为什么会选择你?”我好奇地问。

“因为我长得很英俊。”父亲半开玩关地说。我相信,父亲直到患病之后也是最英俊的康巴汉子,更何况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

母亲喜欢吃糖,在粮食供应困难买糖都需要凭票的年月,父亲每次想方设法地弄到几块水果糖后,会把其中一块给我,另一块给姐姐,剩下的则都给了母亲。后来,随着我和姐姐长大有了外出的机会,每次离家前父亲都不忘嘱咐我们,到外地要记着给母亲买点糖回来,哪怕是最便宜的水果糖呢,这可是你们对母亲表达爱的机会呀!每当这时,我和姐姐都会由衷地感叹:母亲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父亲去世后,母亲几乎疯掉,她不仅夜夜流泪,白天还总是坐在厨房里盯着地板发呆。家中任何一件和父亲有关的物品都可以让母亲大放悲声。有好几次,我还看到母亲半夜站在路边祈求平安吉祥的经幡前念念有词,而从前,身为汉人的母亲根本就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祷告,偶尔因为父亲沿袭传统在这里祈祷时,她才会恭敬地鞠个躬,再绕行三圈,以表敬畏之情。

我们都很担心母亲日后的健康。后来姐姐和姐夫商量了一下,就将母亲接到了昆明,希望换个环境,可以让她减少一点思念父亲的痛苦。

一晃五年过去了,对于父亲的离去,母亲已能表现得十分平静。有时带着姐姐的孩子回迪庆来住住,她还常会拿出父亲生前用过的一些东西,跟外孙一起开心地玩儿。只有在各家各户升起炊烟时,她的神情才会略微沉默地现出沮丧,眼睛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有一次我和母亲一道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时,夕阳的光辉洒了进来。我在和母亲的闲谈中问她:“你这辈子最大的挫折是什么?”

母亲很认真地想了想后回答我说:“是你父亲去世。我一直以为我可以走在他前面,或者是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我没想到他会比我先走。”

“当初,您为什么选择了父亲?”我忽然记起了父亲曾经说的他们的青春过往。

“是因为你父亲的一句话。”母亲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他说:‘我对天发誓,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比你多活一天。我会帮你安葬,让你安心,不受失去爱人的苦痛,然后我再来陪伴你!

可是,父亲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伤了母亲的心。即便母亲经历了像因出身问题受到审查蹲过牛棚、患乳腺肿瘤动过一次大手术、更年期时一次大出血差点没救过来等等这么多苦痛,都没有父亲违背誓言的辞世更让她伤心。

“但是,我想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母亲很平静地说,“我一直比你父亲坚强,虽然我善感。他一直是个浓眉大眼的大孩子,永远有着快乐的笑容。失去他的时候,我确实有种鸟儿不能再飞般的恐惧,但我只要一想到如果我比你父亲去得早,他将会比我更惊惧,没有了我和他一起说笑,他都有可能失去语言能力……想到这些,我就不再埋怨和哭泣了。我很开心我能比他多活这些年,不仅陪伴他到了他生命的终点,给他所有我所能给子的照顾,而且我还很开心地看到我们的两个女儿都已长大成人,而且拥有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幸福。”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感动他是我的一位采访对象。报社搞了一个资助特困大学生的系列报道,安排我们去采访,学校便推荐了他。那天下午,当我们在那个贫困的山村找到他时,他正在地里干活。尽管只有二十岁,但晒得黝黑黝黑的,一握手生疼——他满手老茧。

许多人都跟在我们后面去他家,他是家里考上的第三个大学生,两个哥哥都还在大学里读着,今年他又考上了大学,但学费无论如何是交不起了。走着走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大嫂轻轻地拉住我,悄声说:“他妹妹是捡的。有病,恶性肿瘤,怕是不行了。你们可千万别问,别给她说。”我觉得很纳闷,为什么不能说呢?

他的家里真的是家徒四壁,惟一的家用电器是房梁上悬着的不紧不慢的风扇。他的父亲告诉我们,那是因为小梅有病在家里打吊瓶怕她热才买的。小梅就是他的妹妹。我这才注意到坐在角落里那个腼腆的一脸愁容的小姑娘。

他的母亲边说边流泪,家里喂的两头猪因为没有院墙被贼药死了,本来那是给女儿看病的一线希望。现在孩子又考上了大学,上万元的学费哪里去借?愁都愁死了。我试着跟小梅说话,问她怎么了。她怯怯地说肚子疼,两个月前在医院里做手术割出了两斤多的肿瘤。家里没钱住院了,就出院在家里养着。哥哥们很疼她,大哥和二哥虽然上着大学,假期里都打工去了,连过年都没有回家。三哥今年又考上大学了,还要交钱。“不行就别给我看病了,省点钱给哥哥上大学吧。”她叹息道。“别胡说!大学我不上了,我和大哥、二哥都不上了,也要给你看病!”他打断妹妹的话,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

他告诉我,今年他填报的大学志愿都是医学院,他想等他大学毕业了,就可以给妹妹治病,能省很多的医疗费。但是,他不知道妹妹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他还说自己能不能上大学真的无所谓,就是不想失去妹妹。妹妹才十一岁,受了那么多苦,小的时候就是爸爸妈妈捡的,小梅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一个善意的谎言之中,没有人告诉她是父母捡来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和哥哥们给予的爱,享受着这个贫困家庭的快乐、痛苦、忧伤。如果是因为自己上大学而耽误了妹妹的病,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上高中的时候,他在集市上看到一件粉红色的小褂非常适合妹妹穿,他就用生活费给妹妹买了,没有钱吃饭,别人吃饭的时候,他就在寝室里蒙头大睡,为的就是看到妹妹苍白的小脸泛着笑容。说到这儿,他哭了……

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悲观,他的父母说无论多难,都要让孩子上学,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娘的肉,孩子是他们的希望;哥哥们都好好地干着,因为治好妹妹的病是他们的希望;而妹妹的希望就是让哥哥们都上好大学,以后能替家里早日还上债……一家人都有希望,都在希望中温暖自己的生命历程。小梅喜欢吃枣,家里就栽了一棵枣树,大家都说,等到枣树长大的时候,小梅的病就好了,家里也好了,不欠债了,哥哥们都娶上了媳妇……

站在枣树下,我突然觉得有一种东西流下脸庞,本来极度贫困的家庭,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所有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造一个生的希望?这源于他们对生命的渴望,对生活的热爱,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都遮挡不了他们这种朴素的理想。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让我们感动,总有一种情感让我们情不自禁。姑娘草有一种草,叫姑娘草。姑娘草长不高,无论生长多少年,都跟瘦地里的蒿枝差不多。姑娘草的根稀、短、脆,即使土壤坚硬、干燥,一个刚刚会爬的孩子也能将它连根拔起;茎上细下粗,三棱,表层呈淡绿色,质地柔韧,纹理平直,可以顺畅地从两端撕开;茎上似乎没有叶子,只是在顶端好像长着一些触须似的东西;顶端还长着一个或大或小的疙瘩,既像花苞,又像果实,但并不艳丽,也不丰硕,愁眉苦脸的,让人看了,感到凄楚。

我的出生地,打开户口簿,是一个被命名为徐家寨子的地方。村庄出现在一个不规整的坡坡上,像幼儿园中班的孩子画成的图画,认真而随意。村庄里到处都是姑娘草,外人把村庄蔑称为姑娘草坡。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把所有姑娘草铲除,给村庄正名。再说,姑娘草并没有在我们耕种的土地上生长,对田地里的庄稼和我们的生活不曾造成危害和妨碍。

即使我们将它斩草除根,外人也会把早已准备好的蔑称加给村庄,比如狗坡坡、羊坡坡、猪坡坡之类。不管怎么说,村庄总不至于不养狗、不牧羊、不喂猪吧。退一万步讲,外人也可能拿我们本身动心思呀,比如说,又给村庄一个蔑称:孬人坡。事实上,外人正在这样指称我们村庄。我在他乡漂泊,在我逗留了三四年的小县城,这个补丁一样的地方,贬损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他是从坡坡来的。姑娘草坡,一块被羞辱的土地。

村庄生长着零散的核桃树、棕榈树、杉树,以及成片的桐籽树和油楂树。这些树把村庄掩映在坡坡上,就像荒草和藤蔓掩映了坟地。核桃树和桐籽树,每年结出果实,卖出去,我们就有了一点钱,可以买到煤油、火柴、肥皂、盐巴、布匹、化肥等物度日。油楂树的果实能榨取食用油;棕桐树的棕毛可以缝制背篓系和棕衣,可以搓成绳索和茅屋铺盖;而杉树呢,打棺材的好料子,可以将我们一一埋葬。惟独姑娘草无用。姑娘草一般生长在核桃树、棕榈树、杉树下,生长在桐籽树林和油楂树林里,生长在田地埂埂上,生长在水沟沟边。只要花上10分钟,就能拔到1000根。

我们没见到过姑娘草开花结果,没见到过它的种子,不知道它靠什么繁衍。姑娘草,就像一个奇迹,一个梦境,临到我们村庄。我们用姑娘草玩游戏。

姑娘草游戏规则是:一男一女两个娃娃儿,各执姑娘草一端,把姑娘草分成两瓣,撕开,从构成的形状判断被撕开的姑娘草性别,用以预测虚拟的小夫妻将来生男还是生女。村庄的传统已进入娃娃儿的血液,如果被撕开的姑娘草是男的,他们就非常幸福,拍着小手欢呼: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反之则沮丧着脸,跺着脚大放悲声:是姑娘,是姑娘,是,姑,娘。但有时候游戏也会失效,就是姑娘草恰好被撕成两瓣,无法判断男女,或者被撕断,这些都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出现这些情况,娃娃儿就会露出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悲伤神情,在一种莫名的恶意驱使下,他们把拔来的姑娘草扭断,任意抛掷,姑娘草的断片飘落了一地。在我柔弱的童年中,姑娘草游戏使我感到抚慰、体贴和温情。但和我玩游戏的小姑娘,总是嫌弃和抱怨我对撕开的姑娘草判断不准,她们因我把男的判断为女的而受委屈。小姑娘自行判断,我又不服气,经常与她们争执。为了避免争执,我们把姑娘草撕开,请别的伙伴帮助判断。有的伙伴比较正直,按照他们的准则和经验进行判断,另一些伙伴总是戏弄我们,瞟都不瞟一眼,就说:是,姑,娘。

割麦季节,阳光就像无数层热浪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燥热的空气里飘拂着麦子的香气。大人们挥动着镰刀收割麦子的时候,我们娃娃儿就蹲在地边玩姑娘草游戏。我们把姑娘草撕开,我们欢呼,我们大放悲声,我们叹息。大人们的汗味从起伏的麦穗上飘过来,我们闻到了,觉得放心,有依靠。收割麦子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我们听出镰刀的锋利和坏脾气,就有了恐惧和不安。在大人们割麦的时候,我们小小年纪,心情却十分复杂。割麦的队伍中,有我们正待出嫁的姐姐。姐姐弯腰割麦,她的身体呈现出优美的弧线,让我们喜悦。割麦累了,姐姐停下来,站直身子,向远处张望。姐姐的身子像棕榈树和杉树一样修长、挺拔。姐姐在阳光下是那么明朗,她的全身飘散出麦子的香气。多么好的姐姐,就要被一个陌生男人娶走了。姐姐以后再也不能跟我们朝夕相处了。

姐姐像一枚青杏,让我们心里发酸。姐姐的镰刀是那么悲伤,手指是那么悲伤,头发是那么悲伤,身影是那么悲伤。哦,这一切都是那么悲伤。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麦地里的精灵,就像是土地的秘密,就像是天空的阴影……我们梦中的姐姐,就像是蝴蝶贴着麦穗低飞,就像是被剥离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就像是飞鸟随着阴影在滑翔。哦,就像是姑娘草被撕开,就像是疼痛。

土地上留下齐刷刷一片麦茬,露出了难看的泥巴,所有姑娘都已出嫁……姐姐丢下镰刀,向我跑来。姐姐卷起裤管的小腿健壮而优美,脚步轻盈而洒脱。跑近了,我看见姐姐额头上汗水粘附着一些发丝。姐姐说:“我来和你撕一根姑娘草吧。”我和姐姐面对面半蹲着,各执一端,分成两瓣,撕开。大人们在骂姐姐偷懒,要她马上回去。姐姐朝麦地跑去,我站起身来,指缝间被撕开的姑娘草滑落下去,姑娘草游戏,就是在姐姐离开时结束和丧失的。

二十多年里,姐姐生育多胎,都是女孩。到了四十岁,姐姐还因此经受长寿婆婆的羞辱和健壮丈夫的殴打。我找不到麦地里的姐姐,找不到梦中的姐姐。

我对既老又丑的姐姐说:“我们当初不该撕姑娘草。”尽管我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少女时代的姐姐,浮现出麦子、阳光、姑娘草,但姐姐仍然平淡地说:“是吗?真有这么一回事吗?”姐姐又说:“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姑娘草是一种什么样的草了。”在和姐姐旧事重提的几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现在是我妻子。我和妻子偶然谈及童年游戏,提到了姑娘草。姑娘草,几乎所有村庄都在生长。妻子却告诉我姑娘草的另一种游戏规则:一群娃娃儿分成若干组,每一组两人。各组通过猜拳或者其他形式决定胜负,胜方粗暴地撕开姑娘草。游戏内容不再是预测虚拟的小夫妻将来是生男还是生女,而是撕开本身。若负方是小女孩,对胜方来说,就成了我把你撕开。如果负方系小男孩,则是我撕开你妹妹(姐姐)、撕开你媳妇。姑娘草,撕开。少女在游戏中丧失,妻子默默地流泪。

前不久,我在小县城看到一个发廊,就叫姑娘草,我泪流满面。生命的感动一个睡意朦胧的清晨,被几声婉转的鸟啼唤醒。不想睁开眼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享受那些清脆纤细的小曲。啼叫声不是流利的一串音符,而是猝然地、间歇地、无规则地突如其来,第一个音有些低,忽然地拔高,一声两声,那么自如畅快,低音也酥甜,高音也华丽。

它们鸣叫得更欢快,听得很真切,似乎就是在我的南阳台上。清冷的晨气在拉开窗帘的一刹那,风快地涌了进来,于是一夜沉积的不良空气,瞬间被新鲜的寒雾驱散。忍不住披上外套,去南阳台寻那些俏皮的歌星。

它们似乎已经感知到了我的意图,所以在我的脚步踏进阳台的一刹那,声音便转移了方向。我趴在窗台边,竭力想搜寻到这些可爱灵敏的小雀儿,然而只可以听到它们依然的歌唱,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无法看到它们的模样。

真是一种很狡猾很机敏的小东西呢,我暗赞道。

所以一直的也不可得知这些鸟儿的名字。它们像精灵一样,每天清晨用这样美妙的歌喉自在自得地唱着,让我无奈地起身寻找它们,看看这些勤快的鸟儿们究竟藏在哪里。

后来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才使我得见它们的真容。

一向于厨艺方面不甚勤勉,也是粗心大意惯了。所以当一个半梦半醒的夜晚,听见厨房里有异样的喧闹声,竟以为是老鼠在聚会。懒得起床,但动静是越来越大,仿佛有一窝的意思。于是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到厨房,打开灯检查,却是什么也没有。

心想,这是决不可能的了。新房子才住三年,装修得严丝合缝,连北阳台的地漏为了防止蛇虫的入侵都封闭起来。虽然的确在小区楼下看见过老鼠,但是它们会从哪里进来呢。况且根据活动的特征和程度,似乎是在一个封闭的狭小空间里,而这样的空间只能是天花板。我无法揭开封好的天花板仔细检查,况且它们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后,就一起狡猾地息灭了声音。

我无可奈何,又回到卧室,重新把自己裹在暖暖的被子里。刚刚闭上眼睛,正准备重入梦乡,厨房里突然又传来前次发生过的喧闹。这次听得比较清晰,似乎是小动物们在某个通道里来回奔跑并打闹。

再次的,我拾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架在鼻子上,穿过客厅,摸索到了厨房灯的开关,打开。这下它们可能是撤退得不及时,也可能是故意地和我开玩笑,反正是终于让我明白了,这些调皮的小东西们,原来是将我的抽排油烟机管道,当作了游乐园。

仍然不知道它们的姓名,但是从逃窜的速度和敏捷程度来分析,也就是老鼠那样体型的动物。

即使真是老鼠,我也不会伤害它们。从小到大,老鼠们从未伤害过我。何况,我的厨房里,实在也没有什么能激起它们食欲的物品;这么多天来,它们也只是在管道里睡觉和玩耍,并没有蹂躏我的私有财产。

直到某天的清晨,我又听见了那些美妙婉转的啼鸣,这次却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北阳台。我隐隐有一丝惊喜的预感。果然,当我走到北阳台时,发现封闭窗台的外面,斜拉的电缆上,有三只美丽的小鸟,用细细如钩的小爪子挂住,一边轻轻晃动着身子,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

这次显然是故意让我发现它们,也许就是想让我观赏它们的三人组合演唱。

清晨起来的懵懂和懒散,在看见这些娇俏的小东西们之后,瞬间消失。心的空阔,好像我每次独自在林间小路漫步。

我的鸟类常识几乎近于空白。短信问远方山区的朋友,描述了鸟儿们的羽毛色彩、外貌和啼叫特点,回复说,可能是一种名叫黎明鸟的鸟类;而后来亲眼看见它们的姐夫却判定,它们竟然是画眉。

多么吉祥和幸福的事情。这些可爱的小生命,给我的清净生活带来了天雨花一样的快乐。虽然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能开抽排油烟机了——姐姐来时不知情,贸然打开,从管道口竟然飞出了零星的草。显然,它们是定居在此了。

后来的日子,它们不再害怕我,仿佛有心灵的感应,它们知道我是绝对不会伤害它们的人。所以先尝试着也是非常聪明地在我的油烟管道里做了窝,试探我的反应,然后更放心大胆地在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堂而皇之地出没于那个现代化材料小巢。

每天晚上,它们回到窝里,都不会早早入睡。我习惯10点以后睡觉,它们比我睡得还迟。经常地,头一挨枕头就呼的我,被它们通通的脚步声所吵醒。好奇的我就去厨房参观它们是怎么玩的。结果发现,它们喜欢在管道里飞快地前后练习短跑。有次明明听到小脚丫已经踏到过滤网边了,心里正笑骂着再跑就掉出来了——假如没有辐条拦着,结果这狡黠的小东西及时收步,又通通地跑了回去。

讲究效率和实用的现代社会,连鸟儿搭窝也不依照传统方式,找棵大树或人家的屋檐下,辛苦地衔草而垒,就直接地钻进我的油烟管道里休憩了。真是新新鸟类,我怜爱地感慨着。

西窗外,有高压线的铁架一尊,每次向外眺望风景,都觉得有碍观瞻。但也是不经意的某次,居然发现有一对喜鹊在架子上搭了窝。每天都能看见这对漂亮的情侣,在我的视觉空间里划过来划过去,上下翻飞,动作干净利落、敏捷迅达。于是群发短信告诉朋友们,我每天都能欣赏到喜鹊们的高空滑翔表演。

它们真敢玩。什么时候能下蛋呢,什么时候会孵出小喜鹊呢,可以欣赏这一大家子的精彩滑翔表演呢——我再次忍不住浮想联翩。

每天,被这些充满生命活力的生灵们柔化着情绪,于纷扰的都市混音里聆听天籁。总有一些感恩有始无终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便和父亲离婚了,再都没有回来过。从那以后,我一直跟着父亲生活。是父亲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父亲教我走的第一步路,是父亲给我买的第一个新书包,然后牵着我的手,送我去幼儿园,晚接早送。我就这样在父亲的关爱中渐渐长大。生活里,父亲给我的好越多,我对母亲的敌意就越重,发展到后来,母亲偶尔打长途电话到门卫处喊我接电话,我都不肯去接了。因为我知道,正是这个女人的离开,让我本应快乐的童年郁郁寡欢,是她让我常常躲在角落里流泪,不是想念,而是记恨。

我以为父亲也与我同样记恨着这个抛弃我们的母亲,可父亲却常常会劝慰我,他说令母亲离开是他的错,不能怪母亲。父亲说那时候他因为事业受挫,心情低落,整天无所事事,成了一个地道的酒鬼,母亲因此无法忍受,才无奈离开的。

父亲这样说回数多了,我心里的天平便开始失衡。甚至。我开始将一部分对于母亲的仇恨转移到父亲身上。如果当初父亲的事业没有受挫该多好,即便是他受挫了也应该积聚精力东山再起,而不应该变成一个情绪低落的酒鬼,逼走母亲。于是,我与父亲之间开始了有一堵幕墙,随着岁月的增长,这道幕墙越积越厚,令我无法逾越,而父亲他根本不知道。

我就这样,在孤独和悲哀里渐渐长大,而正是父亲一直在低头弯腰地努力挣钱,他供我上小学、中学、大学。他用他的钱将我送得越来越远,他想念我的时候,会用省下的烟钱打长途电话给我,而我总是借口匆匆挂断。他也经常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会像他想念我一样地想念他。但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将父亲和母亲这两个人的影子从我的记忆和生活里剔除。是他让我本该幸福的生活面目全非,我又哪里来的想念可言?

大学毕来后,我本来可以回家乡谋一份清闲的工作的,可是我却选择和男友去了离家很远的北京。北京两年,男友的事业已经开始显山露水,因此,我们决定在北京买房定居。也可能是我良心的发现吧,当我知道我真的要在北京长期生活的时候,我想到了远在家乡而两年间从来没有回去探望过的父亲。我想,不管怎样,他养了我的小,我就得养他的老,我想至少应该回去把他送到养老院,这样我也省心一些。

跟男友商量后,我回家了。见我回去,父亲开心地杀鸡宰鱼。而那时候,我不知道他用来买鸡买鱼的钱是他往日里在夜市捡破烂换来的。其实,这两年间,我有寄钱给他,但总被他退回来了,他说北京不比家乡小城,他随便应付下就能生活,而我一个人在北京,要多留些钱在身边才不会为难。

在家待的那几天,父亲整天都把脸笑成了一朵花,可是我却心下犯愁,只因为连着几日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养老院;二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跟父亲提这样的事情。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便一再地细心询问,我终于被迫说出了此番回家的目的。我说:“爸,我在北京的工作稳定了,所以没法回来陪你,但是我的收入又不高,又不能把你接到北京去,所以我我想帮你找家养老院,你在那里生活我也会放心一些。”我极尽诚恳的说着这一切,心里却明白,只不过是借口而已。

我以为我无懈可击的花言巧语可以让父亲信服,父亲听完后,神情黯然了。我很担心父亲会有异议,虽然我知道父亲不会提出要和我一起去北京,但他肯定舍不得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如果他真要固执地待在家生话,我难免会心烦的,虽然不管我在感情上怎么隔离他,他毕竟是个养活过我的老人,在他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我仅存的良心是不允许我这样做的。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只是一刻,父亲便回过神,微笑着说:“我觉得咱社区的那家就好,我明个就搬过去。”

那家养老院我去考察了,环境太差,我于心不忍。可父亲却固执地开始收拾一些生活用品,他一边收拾一边喃喃自语地说:“去养老院好,去养老院好,去了孩子也省心些。”看到父亲这样的举动,我以为我心里能轻松些,可是,我却怎么也感觉不到轻松。我看着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的佝偻背影,突然再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凄然泪下。但很快我就抹去了腮边的泪水,我知道,生活让我只能这样选择,因为我更向往和男友无人来扰的生活,所以,对于父亲,我只能狠狠心了。

那个晚上,父亲的言语一直不多,他不停地把家里的物什么翻翻这个,动动那个,一幅极不舍得又无法带去的表情。我不忍继续看不去,便借故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这间小房我住了20年,离开的数年间,房子的布局摆设还都未曾改变,门后叠着挂起来的几个挂历是我不在家告待的这些年父亲挂上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但它们全然一新。心里突然有些很浓重的感触,要奔出去告诉父亲,不让他收拾东西去养老院了,我会照顾他的余生的,可是,几番冲动还是被我的理智压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而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灯光也告诉我,父亲几乎也是一夜未眠。那个夜晚,那么漫长,我被自己矛盾的思绪折腾得精力疲惫,而父亲的叹息则时不时地穿过厚厚的门板,冲击着我的耳膜。

第二天一早,当我肿胀着双眼出现在父亲眼前时,他一脸很自然很快乐的表情,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过伤感,没有过失落,没有过一夜未眠。

早餐是父亲做的,煎蛋、豆浆,还有几个热乎乎的包子。我一眼便认出了那几个包子是我上中学时校门口那家,我非常喜欢吃,后来上大学时偶尔回来。父亲便会一大早骑上自行车去全我买回来。现在父亲老了,他骑不动车子了,定是一大早赶了好远的路才买回来的。父亲见我发怔,憨憨地笑着说:“快吃,快吃,一会凉了”,我早上晨练,专门用保温瓶给你带回来的。”我拿起热乎乎的包子,却怎么也无法下咽。

而只是瞬间,我又开始憎恨父亲,为什么要用这些关怀来打败我呢?我偏不。这样想着,我没心没肺地把那些早点一扫而光。收拾完毕,父亲最后一次检查了家里的门窗水电,然后提上他昨晚整理好的包裹便和我出门了。

父亲一直走在我前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看得到他的背影。我想起了年小时父亲送我上幼儿园的情形。第一次,父亲送我去幼儿园,我特别不适应,父亲便一直把我抱在怀里,直到进了幼儿园,父亲才极其不舍地把我交给老师。初去的那几天,我总是哭闹,老师告诉了父亲,后来,每次父亲把我送到幼儿园后,都要一直站在幼儿园的栅栏门外头,看我在院子里玩耍。我隔着栅栏看着父亲便再无惧怕。玩的很开心。现在我依然能很清晰的记得的那时的感觉。每天放学时我是多么渴望父亲能早些出现在幼儿园门口,因为我知道,他来了,就可以带我回家了。而此刻,父亲多像个孩子,我把他送进养老院后,他是否也会不适应,是否也会想着有一天会出现在养老院门口,接他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出泉涌。正是眼前这个人,是他给了我一个家,陪着我渐渐长大,我又何必为了那些无法改写的过往而耿耿于怀呢?我走上去从背后拥抱了父亲,我开始觉得我是那样的渺小自私卑鄙。以前,父亲有我有家,后来我离他越来越远了,现在,我竟然让他连个家也没有了。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父亲一直没有转过身来,但我感觉到手背上有父亲流落的泪,于是,心像一块豆腐,被无数丝线切割。我开始知道,其实,一直以来,我是爱他的,我亦开始明白,我有多么爱他。

我说,爸,咱不去了,咱回家吧。他拼命地点头,点头。

几天后,我带着父亲一起回了北京。我可以吃得差一点,穿得差一点,而给了我生命给我家的这个男人,我再也不想让他受半点为难。我想,自此以后,我会在父亲身边站成一棵树,开满一树感恩的花,花叶不败,感恩无终。大象、小象和人阴霾的天空压迫着整个非洲大草原,连绵的秋雨使它处处形成着丝中沼泽。而河水已经泛滥,像镀银的章鱼朝四面八方伸出曲长的手臂。狮子们蜷卧在树丛,仿佛都被淋得无精打采一筹莫展的样子,眼神里呈现着少有的迷惘……

象群缓缓地走过来了,大约二十几头。它们的首领,自然是一头母象,躯体巨大而且气质雍容,似乎有能力摆平发生在非洲大草原上的一切大事件。

的确有事件发生了。一头小象追随着这一象群,企图加入它们的集体。那小象看去还不到一岁,严格地说是一头幼象。那象群中也是有小象的,被大象们前后左右地保护在集体的中央。它们安全得近乎于无聊,总想离开象群的中央,钻出大象们的保护圈。尽管大草原上一片静谧,大象们却还是显得对小象们的安全很不放心。那一头颠颠的疲惫不堪的小象,脚步蹒跚而又执拗地追随着它们,巴望着寻找一个机会钻入大象们的保护圈,混入到小象中去。是的,它看上去实在太小了。

这么小的一头小象孤单存在的情况是极少见的。在象群,母亲从来不会离开自己这么小的孩子。除非它死了。而如果一位母亲死了,它的孩子也一定会受到它所属象群的呵护。

每当它太接近那一象群,它就会受到驱赶。那些大象们显然不欢迎它,冷漠地排斥它的加入。

不知那小象已经追随了它们多久。从它疲惫的样子看,分明已经追随了很久很久。也分明的,它已经很饿了。

天在黑下来。

小象愈加巴望获得一份安全感。它似乎本能地觉出了黑夜所必将潜伏着的种种不测。那一象群中央的小象们的肚子圆鼓鼓的。它们看上去吃得太饱了,有必要行走以助消化。而那一头小象的肚子却瘪瘪的,不难看出它正忍受着饥饿的滋味。它的小眼睛里,流露着对黑夜和孤独的恐惧……

它的追随也许还使那一象群感到了被纠缠的嫌恶。大象们一次次用鼻子挑开它,或用脚蹬开它。疲惫而又饥饿的那一头小象,已经站不太稳了。大象们的鼻子只轻轻一挑它,它就横着倒下了;大象的脚只轻轻一蹬它,它也就横着倒下了;而且半天没力气爬起来。望着它们,发呆片刻。继而又追随奔去。

以上是电视片《神秘的地球》的片断。

当时我正在一位朋友家里。

我的朋友两年前亡于车祸。那一天是他的忌日,我到他家里去看望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问问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我和那做母亲的正低声聊着,她忽然不说话了,朝我摆她的小巴。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扭头看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背对着我们,全神贯注地在看电视。

那一刻他们的家里是静极了。

于是我们两个大人也看到了关于象群的以上纪实片断。

那男孩说:“小象真可怜。”

他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察觉到我们两个大人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我和他的母亲对望一眼,谁都没说什么。

我们两个大人也觉得那小象着实可怜。

刚刚跟追上那一象群的小象,又遭到同样的驱赶后,又一次横着倒下了……

那又一次横着倒在泥泞中的小象,伸直了它的鼻子和腿,一动也不动了……

男孩自言自语:“可怜的小象死了。”

我听到他抽了一下他的鼻子。而我则向他的母亲指指自己的眼睛,他母亲微微点了一下头。

于是我知道那男孩是在流着眼泪了。

然而那小象并没死。它终于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象群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远得它再也不可能追上了。小象六神无主地呆望一会儿,沮丧地调转头,茫然而又盲目地往回走。

它那一种沮丧的样子,真是沮丧极了……沮丧极了的样子啊。

有几只土狼开始进攻它。它却颠颠地只管往前走,一副完全听凭命运摆布的样子。一只土狼从后面扑抱住了它,咬它。而它仍毫无反应地往前走,头一点一点的,像某些七老八十的老头那一种走法。象皮的厚度,使它没有顷刻便成为土狼们的晚餐……

小象走,那一只扑抱住它不放的土狼也用两条后腿跟着走,不罢不休地仍张口咬它。另几只土狼,也围着小象前蹿后蹿。

小象和土狼们,就那么趟过了一片水。

我听到男孩又抽了一下鼻子。

我和他的母亲,竟都有点不忍再看下去了……忽然,那小象扬起鼻子悲鸣了一声。

忽然,远处的象群站住了。

母象的耳朵挺了起来。

又一声悲鸣……

母象如同听到了什么比它更权威的号令似的,一调头就遁声奔回来。而那象群,几秒钟的迟疑之后,跟随着母象奔回来……

它们寻找到了那一头小象……

土狼们四散而逃……

大象们用它们的鼻子抚慰着那一头小象。满怀怜爱心肠地收容了一个流浪儿,于是小象们也向它表达着自己的一份善良……

男孩一动不动地说了一个字是:“妈……”

声音很小。

于是他的母亲移身过去,坐在他身后,将他搂在怀里,用纸巾替他擦泪。

被象群收容了的小象,不慎滑入了一片沼泽。大象们开始营救它。它们纷纷朝它伸出长鼻子,然而小象已经疲惫得不能用自己的鼻子钩住大象们的鼻子了。它绝望地放弃了努力,自甘地渐渐下沉着。大象们却不放弃它们的努力。它们都试图用自己的长鼻子卷住小象的身体将它拖上来,无奈它们的鼻子没有那么长。险情接着发生了……由于它们是庞然大物,沼泽岸边的土一大块一大块地被它们踩塌。塌土埋在小象身上,小象的处境更危难了。这时,有几头大象走向了沼泽。一头,两头,三头,几头大象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道防线,挡住了小象不至于再向沼泽的深处沉陷下去。同时,它们的长鼻子插入泥泞,从下边齐心协力地托起小象的身体。它们当然不知人类的摄影机在偷拍它们。它们只不过本能地觉得,既然它们收容了那一头小象,就应该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它有一份责任,哪怕为此而牺牲自己。除了这么解释,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那一头是首领的母象,此刻迅速做出了超常之举——庞然大物将自己的两条前腿踏入沼泽,而它的两条后腿,缓缓地缓缓地跪下了。对于一头没有受过训练的野象,那无疑是很难为它的一种姿势……

它以那样一种姿势救起了小象。

大象们开始纷纷用鼻子吸了水替小象洗去身上的泥浆。身体干净了的小象,惊魂甫定,显得呆头呆脑的。大象和别的小象们,就纷纷地用鼻子对它进行又一番抚慰。看上去那情形给人这样一种深刻的印象,如果它们也有手臂的话,它们都会紧紧地搂抱着它似的……

男孩此刻悄悄地说:“大象真好!”

这话,听来已经不是自言自语了,而是在对他的母亲讲他的感想了。

是母亲的女人也悄悄说:“是啊,大象真好。大象是值得人类尊敬的动物。”

母子二人仿佛都忘了我这个客人的存在。

不料男孩又说:“可是人不好。人坏。”

男孩的语调中,有几分恨恨的意思。

房间里静极了,因为男孩的话。

良久,母亲低声问:“儿子,你怎么那么说?”

男孩回答:“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都没有一辆车肯送他去医院,怕爸爸出的血弄脏了他们的车座!”

又良久,母亲娓娓地说:“儿子啊,你的想法是不对的。确实,大象啊,天鹅啊,雁啊,总之有不少动物,在许多情况下常常表现得使我们人类感到惭愧。但在我们的地球上,人类是最可敬的,尽管人类做了不少危害自己也危害地球的坏事,比如战争,比如浪费资源,环境污染。可是人类毕竟是懂得反省的啊!古代人做错了,现代人替他们反省;上一代人做错了,下一代人替他们反省;这一些人做错了,那一些人替他们反省;自己始终不愿反省的人,就有善于反省的人教育他们反省,影响他们反省。靠了反省的能力,人类绝不会越变越坏,一定会越变越好的。儿子啊,你要相信妈妈的话,因为妈妈的话基本上是事实……”

我没有料到那是母亲的女人,会用那么一大段话回答她的儿子。

因为两年来,一想到她丈夫的不幸,她仍对当时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那些人耿耿于怀。

刹那间我的眼眶湿了。

我联想到了这样一句话——民族和民族之间的较量,也往往是母亲和母亲之间的较量。

我顿觉一种温暖的欣慰,替非洲大草原上那一头小象,替我罹难的朋友,替我们这个民族……得到和失去有了这个题目,缘于远方战友的一封来信——他在信中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自己努力拼搏,可考试落榜,提干无望,爱情失意……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这些年,到底得到了什么,弄得自己心沉谷底,痛苦不堪,甚至心力交瘁。信在最后说: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平,努力者两手空空,清闲者坐享其成——罢罢罢,真不如古佛青灯,了此一生!

看到这里不由我想起高中时我的两个同学,他们是一对恋人。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家境贫困,她学习一般,但家庭殷实。她为了支持他的学业,倾其所有,为他缴纳书钱学费以及吃花住用。他对她感激涕零,信誓旦旦,山盟海誓。她则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在她的支持下,老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考上了北京名牌大学——他们拥抱着大笑,笑出了激动得泪花。而她却名落孙三,只能走向社会,只想早点有一份安稳的工作。

就在那个男孩踏上高校门槛的第二年,毫不留情的飞来一封措词及其委婉的绝交信——她欲哭无泪,精神防线几乎被击垮,她怎么也想像不出人为何如此善变,爱情为何成为一种欺骗,感情在世俗面前又为何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但痛定思痛,她终于坚强的挺了过来。几年前,她嫁给了一个教师,生活也颇美满。我在想:她失去的太多,也看到了人生残酷的一面。她付出了希望,得到的却是失望,但也能使自己更加成熟,冷眼看待人生。而那个男孩呢?他得到的同时,不也失去了人性,失去了真情,失去了人生最难能可贵的精神吗?

红尘之中,一个人的一生转瞬即逝,黑发和白首之间十分短暂。也许我们付出了,但却没有一点回报,我们依然要珍惜自己付出的每一片真情。无欲则刚,人生的道路不是七彩的霓虹,只能看你怎样去理解,去诠释。

我的表哥是一个失去左臂的中年人,他自幼就喜欢书法,无论春秋冬夏,都会坚持苦练。虽然曾在杂志报刊上得到过不少奖励,但至今仍然家贫如洗,孑身一人,苦度生涯……几天前我见到他,他的笑脸依然灿烂。他说:我不知道在我前方的路到底是什么,它已不容我选择。人活着只是为一种信念,无论成功与否,我都要把萤火的渺茫看成一生的希望,并且为此付出残生……

表哥的话使我感动而且汗颜。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或深或浅,歪歪斜斜一路走来,却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美好的记忆!浪费了不少时光,堕落了自己的精神。早上起来照照镜子,仿佛不认识自己,一个面具罩在脸上,亲戚朋友甚至家人才能相识——我已经不能脱掉这张令我厌恶的面具,虚假的微笑,言不由衷的话语。我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自己有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说了这些,我不知道我的战友是否明白,人生的道路无法选择,我们只有努力的权利。不要乞求命运会给我们什么,得到的同时一定会有失去,阴雨之后才有彩虹,痛苦和希望往往是孪生姐妹,失败和成功也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我们无愧于心,自己便是最美最瑰丽的生命!父亲的请帖父亲一直是我们所惧怕的那种人,沉默,暴躁,独断,专横,除非遇到很重大的事情,否则一般很少和我们直言搭腔。日常生活里,常常都是由母亲为我们传达“圣旨”。若我们规规矩矩照着办也就罢了,如有一丝违拗,他就会大发雷霆,“龙颜”大怒,直到我们屈服为止。

父亲是爱我们的吗?有时候我会在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偷偷疑问。他对我们到底是出于血缘之亲而不得不尽责任和义务,还是有深井一样的爱而不习惯打开或者是根本不会打开?

我不知道。

和父亲的矛盾激化是在谈恋爱以后。

那是我第一次领着男友回家。从始至终,父亲一言不发。等到男友吃过饭告辞时,他却对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那时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却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轻视我的爱情。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和父亲吵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对男友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要惯性地摆一摆未来岳父的架子和权威而已。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应太大深化了矛盾,损伤了父亲的尊严。

“你滚!再也不要回来!”父亲大喊。

正是满世界疯跑的年龄,我可不怕滚。我简单地打点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很英雄地摔门而去,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

这样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时节,男友向我求婚。我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急急地跑来了:“你爸不点头,怎么办?”

“他点不点头根本没关系。”我大义凛然,“是我结婚。”“可你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我可没听他这么说过。”

“怎么都像孩子似的!”母亲哭起来。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吗?”

“我再劝劝他。”母亲慌慌地又赶回去。三天之后,再来看我时,神情更沮丧,“他还是不吐口。”

“可我们的日子都快要定了。请帖都准备好了。”

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难怪她伤心,爷儿俩,她谁的家也当不了。

“要不这样,我给爸发一个请帖吧。反正我礼到了,他随意。”最后,我这样决定。

一张大红的请帖上,我潇洒地签上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亲看到会怎样,总之是不会高兴吧。不过,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我自我安慰着。

婚期一天天临近。父亲仍然没有表示让我回家。母亲也渐渐打消了让我从家里嫁出去的梦想,开始把结婚用品一件件地往宿舍里给我送。偶尔坐下来,就只会发愁:父亲在怎样生闷气,亲戚们会怎样笑话,场面将怎样难堪……

婚期前一星期,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开门,便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一排宿舍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清爽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单位的大门外面。

一定是传达室的老师傅干的。我忙跑过去道谢。

“不是我,是一个老头儿,一大早就扫到咱单位门口了。问他名字,他怎么也不肯说。”

我跑到大门口,门口没有一个扫雪的人,我只看见,有一条清晰的路,通向一个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

从单位到我家,有两公里远。

沿着这条路,我走到了家门口。母亲看见我,居然愣了一愣:“怎么回来了?”

“爸爸给我下了一张请帖。”我笑道。

“不是你给你爸下的请帖吗?怎么变成了你爸给你下请帖?”母亲更加惊奇,“你爸还会下请帖?”

父亲就站在院子里,他不回头,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掸着冬青树上的积雪。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倔强原来是这么温柔。露天电影院父亲时常会向我提起我出生那天的事情。我提前两个月降生的那个晚上,正下着一场大雪。父亲对我说,那天可真冷。

我降临人世的那天是1974年2月7日,这一天是那个清瘦精干的小伙子变成一个父亲的日子,我有理由相信这一天对父亲而言刻骨铭心。

母亲在痛苦分娩的时候,父亲在露天电影场放映一场电影。1974年,我们这个工厂还是一个大山深处的三线厂。28岁的父亲是这个工厂工会的电影放映员。

在物质生活极其匾乏的70年代,在那个荒凉的大山深处,对于工厂的职工和附近山村的村民来说,能看到一场露天电影,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尽管那天晚上风急雪大,可是在那个山坳中的简易放映场里,还是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鸦雀无声,专注地盯着电影银幕。我能感受到,那一双双闪烁在70年代深处的眼睛,是何其单纯明净而执着。

邻居匆忙地跑到放映机旁,父亲知道了母亲开始分娩的消息。在短暂的慌乱后,父亲继续从容地操纵着放映机。父亲知道,对于放映场的这两千多人来说,每个月放电影的这两个夜晚无疑就是节日。

父亲还知道,做什么都要善始善终,电影一旦开场,就要有结尾。父亲那一代人都是这样,无私、敬业、执着。那天放映的是一部喜剧,放映场上笑声不断,父亲内心忐忑不安。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在整个放映场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放电影的这个小伙子要做父亲了。这个消息,为这部喜剧电影又平添了一丝喜庆气氛。

电影谢幕了,全场的观众都起立面向父亲鼓掌。这掌声是奖励给一个父亲的,也是奖励给每一个敬业的年轻人的。父亲在掌声中飞快地向另外一个山头上自己的简易住房里跑去。

父亲飞快地跑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远远地,他听到了一个婴儿清脆嘹亮的哭声。

在简陋昏暗的家里,父亲不无紧张地轻轻抱起了我,他抱起了一种幸福,也抱起了沉甸甸的责任。父亲和母亲饱含慈爱地看着我,在此后将近三十年的岁月里,他们一直就这么慈爱地看着我。

父亲说,那天晚上,他和母亲都哭了,我也一直在哭。那个风雪之夜,充满了温馨。

因为我早产两个月,父母甚至什么都没准备好。那天晚上,父亲准备去朋友家借几身小孩衣服,再去附近山村里买些鸡蛋。当父亲打开门后,他看到门口有十几个篮子,有的放着鸡蛋,有的放着旧的小孩衣服,有的放着红糖,还有两只鸡。

这些装满了真情的篮子将永远存放在父亲的记忆里,存放在父亲记忆里的还有放映场上那一双双单纯明净而执着的眼睛。

父亲放映过很多很多电影,他播映了无数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他主导着那些夜晚里的欢喜和哀愁。曾经有一个女孩,在这时美丽而沉静,她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时候会半开玩笑地说,当时她嫁给父亲,纯粹是因为她爱看电影。在那个时代,能经常看免费的电影是很幸福很奢侈的一件事。我知道,多愁善感的母亲喜欢看电影。我还知道,她更喜欢放电影的父亲。

有一天晚上,在那个露天放映场,父亲放映了一部精彩的电影。因为电影太好看了,应观众要求,父亲连放了两遍。最后电影散场的时候,都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那天母亲也在,当时母亲还是个带着学生气的美丽女孩,当时她和父亲正在恋爱,每个月她会从一个叫南阳的城市来到这个山沟里的三线厂看我父亲一次。

母亲还想再看一遍,于是父亲就又单独给母亲放映了一场电影。当时是初春,山均里静悄悄的,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天空中的星星眨着眼睛,微风中带着春的气息。在70年代初的这个春夜,弥漫着一种经典的浪漫色彩。

在银幕的映衬下,母亲单纯明净的目光洋溢着一种幸福和满足,她清脆的笑声不时响起。父亲看着母亲高兴,自己也很高兴。深夜的山坳有些清冷,父亲把带着补丁的外套脱下来轻轻披在了母亲身上。

母亲说,父亲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要嫁给父亲。后来他们手牵着手,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起走了三十一年。

后来我们的工厂从山区搬到了城市,我的父亲从一个工会的电影放映员成为了工会主席。他不再需要放映露天电影,这个时代已经慢慢地淡忘了露天电影。但是他仍时常想起露天电影。

父亲是个念旧的人,他注定要怀念起很多事和很多人,包括我的母亲。2002年11月23日,我的母亲因为心脏病离开了我们。母亲走的时候,我和父亲紧紧抱住母亲已经冰冷的身体失声痛哭。29年前那个冬夜,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母亲和我也这样紧紧相拥而泣。

父亲现在已经赋闲在家了,现在我是父亲最大的寄托和骄傲,我现在是这个工厂最年轻的中层领导。我时刻记着父亲的话——做什么事,都要像放电影,要善始善终。

父亲57岁了,他在慢慢衰老,他时常陷入深深的回忆中,他的回忆一定有露天电影。

人生就像一场电影,有开幕落幕,有阴晴圆缺,有花开花落,有悲欢离合。我的父亲告诉我,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有没有观众和掌声,既然已经开场,就一直放映下去。

在我的文章里,我提到了父亲、母亲和露天电影,在我准备给这篇文章收尾的时候,我又哭了。

我看到70年代初的那个山坳了,我看到了那个简易的露天电影放映场了。

我看到银幕上正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我看到银幕下一双双单纯明净而执着的眼睛。

我还看到了正在专心操作放映机的父亲,看到了眼里洋溢着幸福的母亲。月饼带去我的思念和爱八九月的天,乍寒还暖,秋风一阵阵地起,眼前的景物也似乎无端地萧条起来。

武汉的天气,冷热无常,穿衣服倒成为件麻烦事。“宁厚勿薄”,这是爷爷教的绝招。

小时候,我和爷爷特别贴心。我不小心摔倒了,被抱起来,爷爷会哄个不停,也只有爷爷能让我马上破涕为笑。我还是爷爷的小尾巴,喜欢跟着爷爷去买菜,他逢人便夸我乖,夸我孝顺,那时候,我最得意了。虽然满口蛀牙,但我爱吃糖,爷爷就给我买好多好多花花绿绿的糖,一直攒了满满一盒糖纸,糖的甜蜜也在我嘴角足足回味了二十年。

每年中秋更是,爷爷跑遍整个城,买最老字号的“品籣居”的月饼,只因为我喜欢,只因为我爱吃,年年如此……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不再亲密。并不是我不健谈,和网友我能叽哩叭啦地聊上几个小时,和室友也能叽叽喳喳地说上半天。但现在,就是偶尔在家的日子,和爷爷也常是默默地对坐,交谈的话语也是越来越简单:好,好,挺好……一次次,我分明都能看见爷爷眼中那渴望的眼神,是期待么?期待我能给他讲讲在其他城市的见闻?期待我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还是期待我能够告诉他:爷爷,我是爱你的!他从未曾提到过,而我,也从不曾说过。

但无一例外的是,每年中秋我都会收到爷爷的月饼,月饼是个挺温情的东西,每次收到月饼,都能让我感到特别的温暖。爷爷是个对食物一点也不含糊的人——我一直这么认为。爷爷对月饼的选择也是煞费苦心,他并不习惯现在层出不穷的新花样,月饼的配方和工艺在不停地变化,月饼的滋味已非最初。但爷爷每年都寄,每年都寄一盒豆沙馅的月饼——爷爷习惯了的也是他最喜欢的口味。我也是喜欢的,就像绿妖曾说过:“在某些时候,吃东西是为了让某人高兴。”

今年,转眼又快到了中秋,我没有收到月饼,却收到奶奶汇给我的一百块钱和她的话:“就用这钱给自己买盒月饼,出门在外,一定要记得在中秋吃月饼。”

我愣了半天,忽地,猛然意识到爷爷是真的,真的已经在今年二月份离开了我们。要不,他一定会给我挑选家乡最新鲜最美味的月饼,豆沙馅的。

我是不是不孝顺呢?我想如果我足够孝顺,我应该在每个中秋节给爷爷寄上一盒月饼,而不是二十年来一味地泰然接受长辈的疼爱,而没有用心关心过长辈。我是不是不孝顺呢?我想如果我足够孝顺,我就会像老舍笔下的那些老辈人,就是忙,就是累,也该留有足够的时间和父亲爷爷默默相对,一天一天。而我,回老家越来越少,就算偶尔相对,也总是无言。爷爷的最后一面,我也没能见着。我记得,妈妈说爷爷最后的一句话,是交待记得每年八月十五给我寄月饼。

难道亲情真的只能这样带着空间的距离,使满腔的情感在时间的流逝中默默燃烧?我不知道。也许亲情因为平静,因为深沉,反而更容易被忽略。

其实,一直以来,我并不是不爱你们,我并不是不想你们,而是,我从未曾说过。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似乎可以看见你们眼里深藏的秘密,回眸转眼间流露的欣慰与焦虑——我明白你们希望我能够在你们眼中一天天成长起来,成熟起来,让你们一同分享成长的喜悦,也为此心甘情愿地付出。

但对爷爷,我错过了,我没有来得及亲口告诉他,而今,他还能听见吗?

李碧华曾在文章中写道:“伤人心的,不只是旧时的月色呀!”

清冷的秋夜中,秋风吻过我淌着泪的脸颊。

伤人心的,不只是旧时月色呀!还会是你的冷漠和别人的无助。

来不及了?来得及!

今年的中秋,我要给家里寄去一盒月饼,并记得告诉你们:我是爱你们的,我也很想你们!爷爷的毡靴我记得很清楚,爷爷那双毡靴已经穿了十来个年头。而在有我之前他还穿了多少年,我就说不上了。有好多次,他忽然间看看自己的脚说:“毡靴又穿破啦,得打个掌啦。”于是他从集上买来一小片毛毡,剪成靴掌,上上——结果毡靴又能穿了,跟崭新的一般。

好几个年头就这么过去了,我不禁思忖着:世间万物都有尽时,一切都会消亡,惟独爷爷的毡靴永世长存。

不料,爷爷的一双腿得了严重的酸痛病。爷爷从没闹过病,如今却呻唤不舒服起来,甚至还请了医生。

“你这是冷水引起的,”医生说,“你应该停止打鱼。”

“我全靠打鱼过日子呀,”爷爷回答道,“脚不沾水我可办不到。”

“不沾水办不到么?”医士给他出了个主意,“那就在下水的时候把毡靴穿上吧。”

这个主意可帮了爷爷的大忙:腿痛病好啦。只是打这以后爷爷娇气起来了,定要穿上毡靴才下河,靴子当然就一个劲儿地尽在水底的石头子儿上打磨。这一来毡靴可损坏得厉害啦,不光是底子,就连底子往上拐弯儿的地方,也出现了裂纹。

我心想:世上万物总归有个尽头,毡靴也不可能给爷爷用个没完没了——这不,它快完啦。

人们纷纷指着毡靴,对爷爷说:“老爷子,也该叫你的这毡靴退休啦,该送给乌鸦造窝儿去啦。”才不是那么回事儿呢!爷爷为了不让雪钻进裂缝,把毡靴往水里浸了浸,再往冰天雪地里一放。大冷的天,不消说毡靴缝里的水一下子就上了冻,冰把缝子封得牢牢的。接着爷爷又把毡靴往水里浸了一遍,结果整个毡靴面子上全蒙了一层冰。瞧吧,这下子毡靴变得可暖和结实了:我亲自穿过爷爷的那毡靴,在一片冬天不封冻的水草滩里来回淌,啥事儿也没有……于是我重又产生了那种想法:说不定,爷爷的毡靴就是永远不会完结。

但是有一次,我爷爷不巧生了病。他非得出去上厕所不可,就在门道里穿上毡靴;可他回来的时候,忘了原样脱在门道里让它晾着,而是穿着冰冻的毡靴爬到了烫烫的炉台上。当然,糟糕的并不是毡靴化出的水从炉台上流下来淌进了牛奶桶——这算啥!

倒霉的是,那双长生不老的毡靴这回可就寿终正寝啦。要知道,如果把瓶子装上水放到冰天雪地里,水就会变成冰,冰一胀,瓶子就得炸。毡靴缝子里的冰当然也一样,这时已经把毡毛胀得松散开来,冰一消融,毛也全成了渣儿……我那爷爷可倔啦,病刚好,又试着把毡靴冻了一次,甚至还穿了一阵子。可是不久春天就到了,放在门道里的毡靴消了开来,一下子散成了一摊儿。

爷爷愤愤地说“嘿,是它该呆在乌鸦窝里歇着的时候啦!”他一气之下,提起一只毡靴,从高高的河岸上扔到了一堆牛蒡草里,当时我正在那儿逮金翅雀之类的鸟儿。“干嘛光把毡靴给乌鸦呢?”我说,“不管什么鸟儿,春天都喜欢往窝里叨些毛毛草草的”。我问爷爷这话的时候,他正挥动另一只毡靴准备扔。“真的,”爷爷表示同意,不只是鸟儿造窝需要毛,就是野兽啦,耗子啦,松鼠啦,也都这当儿。爷爷想起了我们认识的一位猎手,记得那人曾经向他提过毡靴的事儿,说早该拿给他当填药塞儿。结果第二只毡靴就送给那位猎手了。

转眼间,鸟儿活动的时节到了。各种各样的春禽纷纷落到河边的牛蒡草上,它们啄食牛蒡尖儿的时候,发现了爷爷的毡靴,一到造窝那会儿,它们从早到晚全来剥啄这只毡靴,把它啄成了碎片儿。一星期左右,整只毡靴竟给鸟儿们一片片全叨去筑了窝儿,然后各就各位,产卵、孵化,接着是雏鸟惆瞅。在毡靴的温馨之中,鸟儿们出生、成长;冷天即将来临时,便成群结队飞往暖和的地方。春日它们又都重新归来,在各自的树穴中的旧巢里,还会再次觅得爷爷那只毡靴的残余。那些筑在地上和树枝上的巢案同样不会消逝:枝头的散落到地面,小耗子又会在地上发现它们,将毡靴的残毛搬进自己地下的窝中。

我一生中经常在莽林间漫游,每当有缘觅得一处以毡毛铺衬的小小鸟巢时,总要像儿时那般思忖着:世间万物终有尽时,一切都会消亡,惟独爷爷的毡靴永世长存。奶奶她手里拿着扫帚、簸箕、抹布和汤匙。你看她早上哼着歌儿切馅饼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炉的馅饼,黄昏收拾吃剩的冷馅饼。像个瑞士摇铃,手叮叮当当地把瓷杯摆放整齐。又像个真空除尘器,一阵风走过每一间屋子,找出没弄好的地方,把它弄整齐。她只须手执小泥刀在花园里走上两趟,花儿就在她身后温暖的空气中燃起颤巍巍的红火。她睡得极安静,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只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里插进了一只精力充沛的手。她醒着时总像扶正的画框一样,把每个人都弄得端端正正。可是,现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

现在她仿佛是一个庞大的数学式子终于算到了底。她填满过火鸡、家鸡、鸽子的肚子,也填满过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洗擦过天花板、墙壁,照顾过病人和孩子。她铺过油毡,修理过自行车,上过钟表发条,烧过炉子,在一万个痛苦的伤口上涂过碘酒……回顾她所开始、进行、完成的30亿件大大小小的工作,归纳到一起,最后的一个小数加上去了,最后的一个零填进去了。现在她手拿粉笔,退出了生活,她要沉默一个小时,然后便要拿起刷子,把这个数字擦去。

“我来看看,”奶奶说,“我来看看……”

她不再忙碌了。她绕着屋子不断转来转去,观看每一样东西。最后,她到了楼梯口,谁也没有告诉一声便爬上了三道楼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准备死去,像一个化石的模印打在越来越冷的雪一样的被窝里。

“奶奶!祖奶奶!”又有声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这消息从楼梯间直落下来,像层层涟漪,荡漾进每一间屋子,荡漾出每一道门,每一个窗户,荡漾出榆树掩映的街道,来到苍翠的峡谷口上。

“祖奶奶,听我说,你现在不过是在闯过难关。这屋子没有你会塌的呀!你至少得让我们有一年的准备时间。”

祖奶奶睁开了一只眼睛,90年的岁月像是沙尘鬼从迅速撤空的屋顶上的窗口飘了出来,静静地望着她的医生。

“汤姆呢?”汤姆被送到她那悄声低语的床边。“汤姆,”她说,声音微弱而辽远,“……汤姆,当你看到同样的西部英雄在同样的高山顶上跟同样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时候,那就是离开座位往剧院大门走的时候了,你必须毫不留恋,不要回头。因此,我也该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离开剧院了。”

第二个被叫到身边来的是道格拉斯。“奶奶,明年春天叫谁去给房顶换木瓦呢?”

从有日历以来,每年四月你都以为啄木鸟在啄屋顶。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着小曲在钉钉子,是她在九霄云外给房顶换术瓦!

“道格拉斯,”她细声细气地说,“不觉得盖屋顶挺有趣的人就别让他去盖。”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面看看再问:‘谁愿意盖屋顶去?’谁脸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谁去,道格拉斯。在房顶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乡下走,乡下的人往天边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边走;还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脚下树梢上的小鸟。最舒畅的风在你周围呼呼地吹。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为了一样,也值得找一个春天的黎明往风信鸡那儿爬一趟。那是很动人的时刻,只要你有机会去试试……”

她的声音低弱了,像在轻轻地颤动。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劲来。“唉呀,你哭什么?”

“因为,”他说,“你明天就不在了。”

她把一面小镜子转向孩子。“……道格拉斯,你真丢脸!你剪手指甲了吗?”

“剪了,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体更新一次,指头上的老细胞,心上的老细胞都得死去,新的细胞长出来。你不会为这个哭吧?不会为这个难过吧?”

“不会的,奶奶。”

“那么,你想想看,孩子。把那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来的人不是个傻瓜吗?你见过把蜕去的蛇皮保存起来的蛇吗?今天躺在这里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气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飞落。重要的不是躺在这儿的我,而是那个坐在床前回头望你的我,在楼下做晚饭的我,躺在车房汽车底下的我,在藏书室里读书的我。

起作用的是这许许多多的新我。我今天并不会真正死去。人只要有了家就不会死了,我还要活许久许久。一千年后会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孙,坐在橡树树阴里啃酸苹果。谁拿这种大问题来问我,我就这么回答他!好了,快把别的人也都叫进来吧!”

全家人来齐了,站在屋子里等着,像是在火车站给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说,“明天不要举行什么告别仪式,也不要为我说些动听的话。这些话我在自己的日子里已经满怀骄傲地说过了。一切食物我都吃过了,一切舞我也跳过了。现在我要吃下最后一个我还没尝过的糕饼,用口哨吹出最后一曲我还没吹过的小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还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在嘴边给死亡留下一点点碎屑。不要为我难过。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

门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关上了。

“我好过一点了。”在温暖雪白的亚麻布和毛毯铺就的被窝里,她感到舒适宁静。贴花被子的颜色和往日马戏班的旗帜一样斑驳陆离。她躺在那儿,感到自己还很小、很神秘,好像80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样。那时她一觉醒来,在床上心满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个梦,做得正甜时却不知叫谁弄醒了——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现在呢?我来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过去。那时我在哪儿?她努力回忆。我到哪儿去寻找那失去的梦?它的线索在哪儿?它是什么模样?她伸出一只小手。在那儿……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头里转动转动脑袋,让它更深地埋进温暖的雪堆里。这样就好些了。现在,是的,她看见它在她心里静静地形成,平静得像沿着蜿蜒无尽的岸滩流淌的海洋。她让那久远的梦碰了碰她,把它从雪堆里举起,让她从那几乎被遗忘的床上飘了起来。

在楼下,她想到,他们在擦银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扫厅堂。她听得见他们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生活。

“好的。”奶奶小声地说,梦把她飘了起来,大海把她送回到岸滩边上。和你抢巧克力的人印象中爷爷和奶奶是一对老小孩,按古人的说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方是恩爱夫妻。我就从没见过爷爷奶奶吃菜的时候像小说写的那样把最好吃的部分夹给对方,更没见过他们吃菜的时候彼此谦让过。小时候我曾固执地以为爷爷奶奶不恩爱……

爷爷是个懂礼貌但对饮食品位极为考究的人,如果一道菜不合他的口味,他绝不会表示一点不满意:非常礼貌地夹一点,作津津有味状。如果你劝他多吃一点,他会说饱了。奶奶教训他:“再吃一点,又剩那么多!”他甚至非常诚恳地拍拍肚子以示真的饱了。不过假如这时候有一道非常好吃的菜端上桌,爷爷立刻会伸出筷子。

当遇上特别好吃的东西他们甚至会当着我这个孙子的面抢着吃!并有理论支持:“抢着吃有味道!”

一次爷爷的老同学从美国寄来一盒巧克力,味道简直让人欲仙欲死。不过巧克力盒子里整整齐齐十四种口味,造型各异的巧克力,每一种只有两块。这可是一个大难题,三个人怎么分呢,试着把它们切开来?几乎每块里面都有果仁甚至液体的馅儿,想分成规则的三份是不可能的!我们达成共识——每天下午品尝两种口味。糖果是小孩的专利,我自然有优先权,爷爷奶奶总不好意思抢我那份儿吧?但接下来围绕如何分剩下的两块,爷爷奶奶展开了一番互不相让的谈判。最后决定用一种“公平”方式来解决:一人一块,第一天奶奶有优先挑选权,第二天就由爷爷优先挑选,以此类推。

奶奶精心挑了一块自己最满意的,爷爷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剩下的那一块,作出非常陶醉和心满意足的样子,奶奶立刻有后悔的表情,最后只好两个人交换互咬一口,还不忘相互抱怨:“你咬了这么大一口!”“我还没有咬到呢,宽宽,你爷爷是个小气鬼。”那个星期的每天下午,围绕巧克力,老头儿老太都会拌嘴半天……

后来我慢慢发现爷爷奶奶围绕食物的争执有时更像一种仪式,如同野蛮人如果面对丰盛的猎物一定要围着火堆跳舞来感谢上天的恩赐;或者像下象棋,嘴里喊着“将军!”好像势不两立,但其实彼此都很愉快。

上大学以后我回家很少了,在外书剑无成转眼已经八年。四年前,爷爷下雨天散步时不慎滑了一跤,摔断了股关节。因为年龄大大,装了人工关节,但有排异反应,只得卧床。由于缺乏活动,加上年龄不饶人,原本非常健康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期间几次生病爷爷都挺了过来。爷爷躺在床上,奶奶每顿都把饭菜端到床头,变着花样劝他多吃一点,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和零食。2002年春节前,爷爷中风了,虽然抢救过来,但身体状况更差了,有时候甚至不认识人。加上抵抗力弱,引发了肺部感染,不时发低烧。只好住进医院全封闭的无菌特护病房,每天下午家属只有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而且要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医生说,97岁的老人,这次估计出不来了。

寒假,我每天陪奶奶去看爷爷并送饭,他经常处在昏睡的状态,喉咙被切开了,全身插满各种管子,连接着好几种仪器。偶尔醒来和我们打打招呼,接着又睡了过去。所有食物都要在家里用搅拌机打成糊状送到医院,护士按规定分量,隔两个小时用一根管子从喉咙灌下去。医生说,病人现在卧床其实消耗量不大,有一些营养和维生素我们会给他输液的时候配进去,家属准备食物主要是一些基本的淀粉和蛋白质就可以了。这个道理其实谁都明白,像爷爷现在这样的状况,从喉咙里灌进去的是海参鱼翅,还是鸡蛋萝卜,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好吃和不好吃的区别了,而且单从营养上来说,常规意义上价值昂贵的饮食未见得就比便宜的高出多少。

可奶奶还是总把最好的东西做给爷爷吃,老鳖、乌鱼天天不断,恨不得把满汉全席打成糊给爷爷喂下去。护士小姐都问:“就数你们家送的糊糊最香,里面都放了什么呀?”二姑从大连回来过年,带来了一些海鲜。我看见奶奶在里面拣来拣去,挑出最大的鲍鱼和对虾,要做粥给爷爷吃。奶奶说:“这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忽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你和谁一辈子在一起吃饭,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所谓爱,就是开心时,你从他嘴边抢一块巧克力;当他躺在病床上,却想把你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都塞到他嘴里。怀旧草拖小时候,我一直喜欢穿父亲的拖鞋。拖鞋是苇草编结成的,简单的样式,穿在脚上,在夏季清清凉凉。好像是喜欢那种感觉,走在水泥地板上,听那沉沉的鞋履声,扑塔扑嗒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该是很寂寞的。母亲回老家了,那个长长的夏天,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在西安。父亲总是很忙,每天早出晚归。他不大会管小孩,总是任我自由发展。于是,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吃一点父亲早晨留好的饭,然后,就扑嗒上那双大草拖跑到楼下去了。楼下有一群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我们一起玩游戏。那时往往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有的女孩子热得受不了,连背心也脱掉,个个晒得黑乎乎的,但是看起来非常健康。我们一直玩到傍晚,然后被楼上的大人一个一个地喊回家。

父亲总是最迟回家的那个人。每天回来,总是手忙脚乱地炒菜、烧饭。父亲经常把饭烧煳。尽管这样,我依然很希望他早点下班回来,只要能看见他,我还是快乐的。如果他不在,又没有别的小孩子玩,我只能独自待在家里,望着父亲的草拖发呆。实在闷了,就扑嗒上那双大草拖到外面,一个人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自我感觉非常神气。

父亲总不喜欢我穿他的草拖,他对那双拖鞋似乎格外爱惜。有一次,我不慎将那双鞋子穿丢了,回来竟然被父亲揪着耳朵臭骂了一顿。我很委屈,不就是一双拖鞋吗?后来,我才知道这双草拖是奶奶给编的。自从父亲大学毕业分到西安后,与奶奶离得很远。家里因为住房狭窄,也没有能够把奶奶接过来住。只是每年在天最热的时候,父亲总能收到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双清爽整洁的草拖鞋。

奶奶托人写的信里说道:“孩子,妈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听说城市里害脚气的人多,妈也没事,就给你编些草拖鞋。鞋子虽然不好看,但穿起来会很凉快,也不会得脚病。妈很想你,有空回来看着妈。你的照片都被妈的手指磨黄了……”

5岁的我自然无法体会这种感情,只是觉得不过是一双草拖鞋嘛。真正体会到这种亲情时,我已经16岁了。那时,奶奶仍然会在夏天给父亲寄草拖来,每次收到,父亲总会端详良久,默默地发上一会儿呆,我知道,他肯定是想奶奶了。因为工作繁忙,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家了。而我对草拖的钟爱,也许是缘于童年时代的那个梦。

我的鞋柜里,有各种样式的草拖鞋:彩色的、纯色的、麻花边儿的、菱形边儿的……当时,草拖在西安的街头随处可见。在夜市上,常见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推着小车,愉快地兜售着草拖鞋,两元钱一双,样式精巧,随便挑。我在推车边,握着一双草拖,心想,不知奶奶会不会知道,草拖在我们这里会卖得这么便宜,奶奶寄包裹的邮费也不止于此吧?更何况她还要熬夜点灯费神费力地编呢。

买回的草拖,样式好看,也非常合脚。可不知为什么,我在夏天光脚穿着它,在屋内走来走去的时候,竟会因为听不到那扑嗒扑嗒的鞋声而感到失落。于是,我依然会穿父亲大大的不合脚的草拖鞋。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穿上它,会想起相距遥远的奶奶,很多年没见她了,也不知她身体好不好。

又过了两年,父亲的草拖忽然就断了——奶奶去世了。奶奶走的那一天,西安正是炎炎的酷暑天。父亲得知消息后,好久都不能反应过来。他坐在屋内,一动不动的,我只见他额上的汗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很快地,他的眼睛红了。

没有了草拖,仿佛没有了灵魂,父亲总是觉得少些什么似的,闷闷不乐。有时,路过卖草拖的摊子,他也会蹲下来,擎着其中的一双,端详良久。我陪在一边,心是疼的。

我开始学编草拖,编与奶奶编的一模一样的草拖。我没有想到看起来简单的草拖编起来那么繁琐,一遍遍地编,一遍遍地拆,手指尖打了泡,拾根针都会疼。经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我终于可以将编草拖的流程熟稔于心。我还记得将第一双草拖放在父亲面前时,父亲有过惊喜。我想,以后每年,我都会送父亲这样一双草拖,因为我知道,草拖对父亲来说已不是一双单纯的草拖,它已是奶奶爱的延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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