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声刚一响起,阿园就睁开了眼睛。
阿卜三天前就凝气二层圆满了,对于他突破凝气三层,阿园心里并非没有准备。只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阿园还是无法接受。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被急召入居室,在一旁侍奉时,听闻床榻上的幼小身影被关入永宁道时心头闪过的怜惜。
他还记得他忐忑地说出他的名字,他心中惊疑,面上却习惯地不露声色时,他松弛的神色。
他还记得羽执事安排他与他同住,他心中苦涩时,他却满脸欢快的表情。
他还记得他初练凝气卷,一味胡缠着要他讲解内功心法时,捧着书的谄媚讨好和不时耍出的无赖招术。
……
他还记得他说,我们一起。
……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可不知什么时候,它又系上了新的牵挂和希冀。
看他为他不平,看他为他相争,看他对他满心的依恋和信赖。
……
耳畔啸声渐止,阿园闭了闭眼,将混乱的思绪和着一腔酸涩封藏。
他从床上慢慢地爬起来,努力地牵动嘴角,摆出平日里的微笑模样,向屏风外走去。
他是应该高兴的吧!
阿卜成功迈出了他在魔宫里的第一步。从此,他的世界会与他截然不同,他会拥有更好的,也更为宽广的未来。他怎能不高兴?
他高兴地祝贺他突破凝气三层,他高兴地伴着他吃了早饭,他高兴地陪着他一起去换牌。
当他跨过屋子的门槛,和阿卜一起走向院门的时候,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阿卜也跟着停下脚步,回头不解地问他。
阿园上前几步,伸手帮阿卜理了理衣裳,然后说道:“见到莫爷爷的时候,你代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过去了。”他依依不舍地抽回手,迅快地回转身,疾步向屋内走去。在阿卜视线不可及处,平静无波的面具终于碎裂,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一颗隐含许久的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他再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迈过门槛的刹那,他突然失去了勇气。这个他视之为手足的孩子,真的要走了。从此,他只能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从旁人口中闻听他的讯息。二人携手的那些日子,就如镜花水月般,一去不返了。他拒绝与他同行。他没有勇气亲眼看着阿卜一步步远离自己。他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将心中隐藏的苦痛一股脑儿倾泻。
他是那样急促,他是那么匆忙,以至于回身的瞬间,他没能看到阿卜脸上一闪而过的坚定。
望着阿园急急离开的背影,阿卜用力握了握拳头。阿园大概还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可其实他僵硬的表情和动作,早就出卖了他。二人相处了这么久,阿园心里想些什么,阿卜其实非常清楚。
“阿园,你放心,我绝不会抛下你独自一人!”
阿卜毅然转身,走了出去。
……
阿卜过去的时候,莫长老正倚在洞口看书。看见阿卜,笑呵呵地问他:“你怎么来了?”再往阿卜身后一瞅,却没看见阿园的人影,不由奇怪,问道:“阿园人呢?”
阿卜走到作桌子用的大石台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莫长老,我凝气三层啦,循例过来您这儿换牌。阿园有事,不能陪我过来。嘱我代他向您老问个安。”
莫长老一听,心下明了。按理说,作为阿卜入宫后的指引者,换牌这事,阿园是应该陪着来的。不过阿园心里一直有心结,这会儿他不愿意来,莫长老倒也能体谅。他点了点头,对阿卜说道:“来,把手递给我。”
阿卜伸出手。
莫长老探手越过石台,一把搭住他的脉门,输了一道真气过去。阿卜只觉一道细如牛毛的游丝,顺着脉门突入他的筋脉,周天一转,还不待他体内真气有所反应,就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听莫长老说道:“是到凝气三层了。”接着,松开阿卜的手,拨动机关,从石台里取出一卷图卷,摊于台上。手指在图卷上轻轻划过,说道:“来,我看看,给你换个什么住处。唔……这里满了……”
正在图卷上一一逡巡,忽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我不换!”
莫长老讶然抬头,只见眼前的少年一脸坚决,目光毫不游移地望着他,说道:“我要和阿园在一起。”
莫长老心中霎时一团乱麻,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沉吟了半晌,终是摇头道:“这不合规矩。”
“规矩?哪条规矩?哪一条宫规有写,升等之后必须更换住处?”少年反问道。
魔宫自初创起,就订立有各式各样的宫规数百条,将宫中每一件事都划到了细处。又历经完善,现在的宫规怕不下千条。骤然被少年这样一问,一时半会的,莫长老倒还真难以记清。他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才道:“我记得有一条,好似说的是,升等之后,可以在相应的区域选择居所。”
“只是可以,不是必须。”少年立时反诘。
望着少年认真的眼神,莫长老一时说不出话来。
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是很好,少年深吸口气,松缓了一下紧绷的情绪,对莫长老说:“可以就意味着能够例外。并不是没有先例的,不是吗?既然旁人可以例外,为什么我与阿园不可以?“
莫长老听得这一句,不由狠狠瞪了阿卜一眼,举手揉了揉额角,第一次觉得被个新人诘问得说不出话来,他这长老当得也着实不容易。
确实,居所这一条,并非没有例外。
当宫中弟子,其本身就是宫中长老执事的后代时,他们有时也会不搬到规定的居所,而随父母长辈居住。可是,人家有权有势,背后有人撑腰,自可为所欲为。你呢?一介新晋弟子,你有什么倚仗,凭什么也想例外?!
只是,宫规千条,平时弟子们肯粗粗翻看一遍都算不错了。除了刑律司那些老古董外,谁耐烦咬文嚼字地去寻其中的错漏?千方百计,去打听那些“例外”?
这孩子是认真的。
有了这份明悟,莫长老也不由得老眼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一直以来看着阿园在宫中苦苦挣扎,备受欺凌。多少次明里暗里的想要将他接到自己身边,奈何阿园就是个倔脾气,宁肯在新人区里苦苦地捱日子,也不接他半句话头。说到底,还是不肯死心罢了。
说实话,当初阿羽安排阿卜跟阿园住在一起,这件事,莫长老心里是不大痛快的。可见着阿卜搬过去之后,阿园这孩子来伴他说话时,一日比一日更见开朗的笑颜,莫长老也就放下了心。有时还觉着阿羽这事儿干得倒还不坏。
谁曾料想,不过月余功夫,阿卜就突破凝气三层了。刚才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莫长老还曾为阿园担心,不知道他能不能扛得住。谁能料到,转眼间,却听到“我不换”这三个字。
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年。
这也是个痴儿……
罢了……罢了……
不管刑律司那些老家伙们说什么,这事儿他担了!
莫长老取出名册,在阿卜的名字后头唰唰唰添了几笔,又取了新的号牌换给阿卜。
将换牌的手续一一办完,莫长老靠着洞口又在老地方坐下了。
阿卜正打算开口告辞,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园。就见莫长老拍拍身前的位置,对他说道:“来,陪老头子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