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殿殿门尽开，殿堂内隐隐传出些人声，看样子已经有些什么人到了。引路执事引着五人过了外廊柱，却并未领他们入殿，而是右转上了廊道。
几名参加择徒拜师礼的弟子，见不用入殿，心里有些失望的同时，也不禁松了口气。毕竟直接面对高位长老，诸多执事，要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假的，能多一刻松缓，也是好的。只是这几名弟子大都还未成年，虽说自小多经波折，毕竟脱不去小孩儿心性，对待会要举行自己择徒拜师礼的地方，哪压得下心中的好奇？路过殿门的时候，都忍不住侧目往殿内偷瞄上两三眼。
今日的临海殿布置地庄重而又不失喜气，透过大开的殿门可以看到，殿堂内柱锃亮的紫铜灯座上，大红灯罩内已燃遍明光，一朵朵灯火，绵延不尽，将大殿地面上铺就的红黑金丝交缠地毡，映泛出瑰丽的明艳。
临墙的一长排坐席，一眼望去，已是坐满了大半，相邻的几席，大多都交谈正愉，气氛十分热络。只是一眼看去，人影憧憧，根本分辨不出这些人里，有多少是长老，又有多少是执事。但阿卜知道，便是这些他现在还分不清是长老还是执事的人们，就是今天前来观礼，并有意收徒的那些人，其中或许会有那么几位，在今日之后成为他们五人中某几人未来的师长。
阿卜随意望了两眼，正待收回视线，眼眸微移，却正正撞上一对含笑的眼瞳。
莫长老？
阿卜觉得自己定是眼花了。
作为内务司的银牌长老，莫长老掌理着宫中一应的物资往来，这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假如把魔宫比作为一个人，那么物资就是向大脑，向五脏六腑乃至四肢躯干所输送的养分，一旦轻视疏怠，就极易出大问题。也因之，莫长老一直兢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应交接事务从不假手他人。入宫，问径，登道，每次去莫长老那里，都能看到莫长老安然静守在那座小山，那方洞口前，片刻不曾稍离。
如此忠于职司的莫长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可是，少年眨了眨眼，再次向殿内看去，大殿正席右侧不远处，正望着自己含笑点头的老者，不是莫长老，却又是谁？
阿卜有一瞬的怔愣，怔愣过后，便是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如此忠于职司的莫长老，为什么会离了他一直以来的坚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望着那对含笑的眼眸，阿卜心中隐有所触。
多半，是为了自己罢！
少年眼眶微热，似乎有什么久不曾见的东西，隐隐自体内发酵，漫涌，蓬勃欲出。
他停下脚步，对着殿内，对着莫长老，深深施了一礼。转身，尾缀着其余四人，踏入了廊道。
……
曦晨清淡的天光，自檐角映射入幽暗的长廊，明亮了廊道里最后那缕踽踽独行的暗影。初旭的清光，将那人脸上的微绒照得纤毫毕现，将拢于那人身周的冷黯尽数驱入那人身后的漫漫长廊。
在这清泠的仲秋初晨，在这掠过廊道的阵阵秋凉中，少年却感到了一丝别样的暖意。
魔宫威临草原，势控千里，其名能止儿啼，能摄人心。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魔宫里，他遇见了阿园，遇见了莫长老，遇见了阿麦和李睿，遇见了夫子、姚杂役……许许多多的人。
不独阿园将所有的关爱尽数倾注于他的身上，莫长老的包容慎诫，李睿的淳淳善导，阿麦的视己如兄，夫子的谆谆教诲，姚杂役的善意关怀……
入宫以来的一幕幕场景，自阿卜眼前缓缓流淌而过……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细小的声音自少年心间响起。
像是蛋壳轻磕，发出的细微的破碎声。
又似初春暖阳下，渐急的湍流冲破水面上薄薄的冰封所发出的冰裂声。
入宫以来的点点滴滴，遽尔化为一阵热流，狠狠敲打在少年隐固自封的那层壳上，将那层坚硬，微微砸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纹。这股热流，顺着那丝细纹，缓缓渗入，悄然软化着其中深藏已久的坚冰。
在这仲秋的初晨，在临海殿微黯的长廊上，魔宫终于在少年的心房上，烙下了第一缕印记。少年漂泊无着的心，缓缓落下。少年孤苦无依的身，第一次仿佛觉到了归属。
迎着东方初升的旭阳，少年心中暖意回荡，秋晨泠泠的凉意，在这一瞬似乎全然消散。只余心头那份暖意，在胸中悄然起伏、涌动。
……
莫长老当然是为阿卜来的。
看着少年在殿门口长身一礼，他心中更是不无欣慰。
他执掌宫中升等事务十数年，见过多少孩儿，最喜欢的却只有两人，阿园和阿卜。
阿园柔韧自持，阿卜执著倔然。
这两个孩子的性格是如此的不同，然而不知怎么地，莫长老沉静于宫中事务，数十年不起波澜的那颗心，竟隐隐动了一动。
这或许便是所谓的缘分罢！
今日，是那孩儿自入宫以来最为重要的一天。尽管新人区和问径区，不时有各种消息传递到他的面前，尽管阿卜入宫时间不长，评价却是上优，可是，不亲自来瞧瞧，他哪能真放得下心？
“老莫，这就是你这次看中的孩子？”莫长老身旁原本懒洋洋支颐而坐，状极无聊的中年男子，顺着莫长老的视线，瞥见了殿门口转身而走的少年背影，顿时来了兴趣，直起身子问道。
莫长老笑了笑，抚须点了点头。
中年男子自是知道，身旁这一位执掌着宫中一应升等事宜，能入他的眼，这孩子想必是真不错。他抚着光滑的下颌，说道：“这孩子年岁这般小，就能蒙莫兄青眼，想必定是个好苗子。”
莫长老抚须不言。
他看重的从来不是资质。
如果是他要收衣钵弟子，碍于情面，真没几个人会与他争。
他这次来，其实只是想看看。
阿卜在问径区磨练的时间毕竟不长，莫长老心里明白，为了阿园，阿卜怕是把更多的时间都花在了凝气卷的修炼上，一味求快，这武技究竟练到何等模样真不好说。
他摇了摇头。
如果别人不要，那便自己吧！
别说以阿卜的资质，这绝不是一桩吃亏的买卖。便是阿卜真是武道上的白痴，愚钝到人神共愤，就冲着他的心性，即使被人嘲笑，他也收定了这个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