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然听罢李老幺的一番话,心里顿时五味杂陈,那龙门煎鱼便也没了原先滋味,囫囵吃了些便离了龙门客栈。马然早就听闻王家大小姐的才貌出众,本就疑问大才女怎会与落第举人结亲,马老爷又使了哪些手段?现在才知,原来自己将讨一位便宜媳妇来。
出了龙门客栈,引儿紧蹑在马然后面,道:“怎生是好?这王家我们还去不去了?”马然道:“要去的。”引儿补道:“还是引儿代少爷去吧,要少爷惹上王家的邪气,那就不妙!”
马然正色道:“怕甚?咱又不去砍桃木匣子,又不去烧它,平白就会惹祸上身么?”
去王家倒不是为了拜会未来岳丈,主要是想看看两位被鬼迷障了的大舅哥,此等异事,马然毕竟生平仅见,他熟读《神鬼志》,心知男人肩头两把火,不去惹事,自不怕鬼上门,再加上天生好武的一股痴迷劲儿,便决心去王家一探。
龙门客栈外便是龙门大街,一条街的店铺,林林总总,倒有五六十家。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马然带着引儿挑着几个合适的铺子,买了糕点蜜饯共计八份,引儿抱着倒也不嫌累。两人一路走到街东的香火铺子,马然踱步进去。
掌柜的正依靠在一个黑漆棺材边上抽着旱烟,见马然两人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招呼:“百无禁忌,见棺发达,客人要采办些什么?”
马然也不答话,兀自打量起铺子的格局来,只见铺里,红漆的蜡烛,泥脸的菩萨,再有冥币黄纸,拜神的大香倒也齐全,只不见辟邪的桃木件儿。便问起掌柜来:“桃木剑没有,更不见桃木坠子,老板是断货了么?”
掌柜一听,来了兴致,甩开旱烟,捏着羊须胡子,得意道:“整个龙门镇的香火铺子,你能要找到一块桃木件儿,那才奇了!”
引儿接过话头:“莫不是全被王家买断货了?天晓得你们这帮生意鬼,放着银子不赚,不去补点货来!”
掌柜笑道:“早半个月前,王家便扫空了龙门的桃木件儿。只是两位相公年轻,不知香火店这一行是有规矩的,可知凡买桃木件儿的,尽是为了辟邪之用,因而咱一不卖用槐木充桃木的假件儿,二不卖未经施法的桃木废件儿。”
马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说法,便仔细听掌柜言语,掌柜继续道:“龙门镇所有香火铺的桃木件儿都经过太原府真君观的真人念经施法的,专克邪祟!”
引儿的刻薄劲儿上来了,讥道:“照你讲话,香火铺都是有信用的了?可整个龙门镇的桃木件儿都没制住王家的邪,是也不是!”
掌柜似未想到这一层,一听引儿刻薄,便恼了:“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莫非相公还想凭一把五文银子的桃木剑去做那捉鬼行家,那你是抬举本铺了!再过一日,王家请了真君观的离斯真人过来驱邪,两位相公若是不怕惹邪,自去观看!”
马然原想买把桃木剑,携到王家去,好多些底气,现听香火铺掌柜跟引儿一闹,顿觉扫兴,也不说话,便离开了香火铺子。
太原府的真君观颇有名气,观主离斯真人据传是江西龙虎山正一道的高人,又传是茅山道观观主的嫡传弟子,总之来历不凡。平日真君观香火鼎盛,信众甚多。前两年绿玉阁的蒋发财便因请了真君观的道人来做过一场法事而洋洋自得,逢人便提。这次王家请了离斯真人来,定是乐捐了不少香火钱了。
原路折回货船,引儿问马然:“今天不去王家?”马然道:“先睡一宿,明日一早再去。”走到半路,引儿眼尖,瞅见前方的药材铺子一个紫衣丫鬟在那称药,忙知会马然:“看!那不是大姐头小倩的丫鬟紫儿么?”
马然凝目一视,果真是紫儿。紫儿原也是绿玉阁的小丫鬟,自小倩坐馆之后便收了她做贴身丫鬟,小倩离开绿玉阁便也顺便将紫儿赎了出来。
自那晚一别之后,马然便再未见过小倩,现在一见紫儿,顿念起那位十年如一日与自己切磋的女子来。马然心生愧疚,忙过去问紫儿:“小倩最近如何,怎不在芙蓉镇了?”
紫儿一见马然,脸上说不出的鄙夷:“马少爷手段好,把我家倩姐打瘸了脚,怎的现在又挂念了?”
马然一讪,道:“那日出手是重了,小倩腿可好些了?”
紫儿不耐烦的搭了一句:“还瘸着呢。恭喜马少爷就要成亲,早抱贵子!”说罢狠狠盯了马然一眼,一溜烟似的跑了,再不回头。
马然一阵苦笑,心想紫儿跟她的主人一样硬气,都不好伺候。
引儿一边道:“小倩姐怕是对少爷上心了,就可惜出身不好。”
马然一愣,回道:“小倩出身哪里不好?你不知她卖艺不卖身么?况且就算卖身,又怎的了?这世上的苦女子还少么?”
马然对小倩的名声不遗余力的维护,只想自己从小的习武伙伴现在如何了,又可惜以后再难像往日那般切磋了。小倩虽无马然那股蛮劲,却胜在女身轻巧,往日一旦切磋,如来神掌施展开来,不知扇了多少马大少的大嘴巴,马然更是因此提高了不少闪避功夫。
一路折回货船,见船夫们聚在一起喝酒的喝酒,抽旱烟的抽旱烟,便叫马引儿拿了两份糕点蜜饯给他们送去了。引儿回来时,对马然讲到:“王家的事情,船夫们也晓得了,跟李老幺一个说辞,天知道那个童老三怎不开个说书馆呢,生意一定很好!”
龙门码头的夜相比芙蓉码头,更加静谧,坐在船头,能够听到潺潺的河水声,马然棉袍在身倒也不觉河风清冷,白袍客送的玉坠儿捏在手里,思绪不觉飘到两三个月前。那日,李建成带着府丁寻欢至芙蓉镇,大船停靠在芙蓉码头,马然在自家客栈门口见到李建成,他英姿不凡,腰间缀着的调兵坠子跟白袍客送的样式相仿,只是调兵坠子上刻着的是一只白玉老虎罢了。
落第秀才偶尔也会感慨天下大事的,马然原想勤练武功,苦读四书,即便做不了大侠,也能做一位文武双全的能吏。只是现在,世道如此,马然既不想为那短命朝廷效命,亦不愿到军阀帐下谋职。马然是芙蓉客栈的少掌柜,料理好生意,服侍好马长堂,生一儿半女,那才是道理。何况眼见能够讨到才貌双全,十里八乡,远近皆知的王大小姐,虽嘴里不说,心里也知:这结果也是极好的。
船夫们正在隔舱聊着下月的河祭,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河伯,最后聊到行船这么些年谁见到过河伯?河伯是长什么样的?一聊变吹起牛来,有说河伯像个年轻的少爷,也有说河伯三头六臂,更有的索性就说昨日见到的白袍客便是河伯。争的不可开交,最后跑到马然那边理论。
马然一笑,道:“咱芙蓉镇家家都供着河伯的像,这有啥好争。峨冠,黑面加白袍!”
马然说的是事实,船夫们不好再争,便夸起马然来,说这次马然置办的河祭贡品一定是历年来最好的,紧接着又都腹诽起绿玉阁的蒋发财,数落起蒋老板将病畜用来做贡品的旧事来……
这一夜便在静谧加嘈杂中度过,马然睡的还算踏实。
第二日一早,马然便收拾停当,整整齐齐的带着马引儿去王家拜见,临走时,好心的船夫还塞了一块烤鱼给他,因行船的风俗里,烤鱼干也是能辟邪的。
王家在龙门镇是大户,随便问个人便知道了王家的去处,一路并未耽搁,一桌酒的功夫便行到王宅外面。
王宅在龙门镇的西首,远远便能看见红漆大门外雄立的两只石狮,还能望见院墙内的挺拔的大树,那气象比马家又强了很多,可见也是积年之家,没有几代人的经营是成不了这格局的。
行到门口,发现大门紧闭。马然正要喊门,抬头便见门房上面挂着四把桃木剑,更贴着数道画符。马然与引儿相视而望,两人眼里都透出一股莫名的惊悚。马然原是不怕的,现见这架势,就像灵堂似的。
引儿是马家的忠仆,跟马然的感情极好,极不愿马然就此入门,强拽住马然叫门,马然也顺势而止。
引儿道:“少爷,不如咱们明日再来,正好离斯真人也要过来驱邪,我们也能见识一下?”
马然心中暗暗称好,正要止步,忽的大门吱呀一声便缓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只头来。
那是一位白须老者,面色枯槁,带一头青布帽子,脖子上吊着一枚桃木制的坠子,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的望着马然。
马然顿时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