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若源又扮作男装偷偷地溜出家门,按照约定去了广缘楼见她的那个流氓表哥傅然。
一进门,她就站在二楼的回廊上对她微笑招手。她可没冲他笑,径直走上二楼,刚开口“喂”了一声,他就笑着打断她:“是魏晋,不是‘喂’。才过三天,就忘记我名字了?”
“我还唐宋呢。行了吧,傅大少爷,都第二次见面了,可以用真面目示人了吧。”
“你都知道了?其实我今天也是打算告诉你的。”他说着往她身后看了看,又四处张望了一圈,疑惑道:“不会就你一个人来的吧。你的情哥哥还有你那位小跟班呢?”
“闭嘴!什么情哥哥,你个……”算了,她懒得跟他计较,直接说正事:“喂,我现在出来一趟不容易,可不是来听你调笑的。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的确,她这次出门,没有以前那么轻松。当她发现昊承说到做到,将前门后门都派了侍卫把守禁止她外出后,她不得不为出门赴一个并不相熟的男人之约而伤起了脑筋。好像存心要跟昊承较劲,跟他怄气,他越希望她怎么样,她就越要逆他的意思。并不是她变坏了,也不是她的性格有多叛逆,她只是觉得,若是她就这样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他又该不理她、躲着她了。然后让时光在这种伤人的距离中度过,等到她嫁人,他就解脱了。不,她才不要他解脱,她想困住他一辈子。所以,她宁可选择让他操心、让他烦恼的方式引起他的重视,逼他面对她的存在,逼出他的感情和真心,让他无所遁形。她也嘲笑过自己这份心态的幼稚。但是,那份萌动的爱已经化为一团火焰在她心中强烈的燃烧。她不相信他们之间有的所有感觉都是错觉,是误会。所以,她宁愿犯错,也不愿错过。
除此之外,她对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也是有很多好奇的。总觉得他看似好色,却又并不猥琐,似乎还色得有点古怪,有点内在,让她很有想进一步探索的兴趣。如此一来,那个约定她是定去不可了。
她找阿祁商量出门对策。阿祁原是不肯帮她的。他怎么肯帮她去见那个色狼,这分明是送羊入虎口。于是也一本正经地劝她收敛一点、规矩一点,气得她跺脚大叹,“你也要唱着八股来教训我是不是?相交一场,一点默契也没有。要是昕彦在就好了”。阿祁被这种话一刺激,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胸膛一挺就豁出去了。管他虎口还是狼口,他陪她一起进就是了。等他故意制造了一场事故引开了后院的那些侍卫后,她成功地溜出了王府。本来两人说好的,她先出去后,在外边墙角落等他。可是她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他出来,不知他在里面遇上什么阻挠。她怕再等下去就会被抓回去了,于是就一个人去了酒楼赴约。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虽然在这儿等,但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你不但来了,居然还是一个人来,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很好,我也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随从。我们……”
“打住!”受宠若惊?他用了这么一个别扭的词,她才惊呢。“你不会以为我是来跟你幽会的吧告诉你,我才不是一个人呢。我的人就潜伏在这酒楼里,随时都会冒出来的。所以你最好放规矩一点。”
他摇头一笑:“我的受宠若惊,是因为你的信任。如果你对我的印象很糟糕,或许根本不会出来相见了。如果你真觉得我是个恶人,是个色鬼,又怎么敢单独前来呢?”
“谁信任你了,我只是不怕你。有什么不敢来,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你敢对我怎么样?”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不过若源心里承认,他给她的印象并不那么坏。确实,还有那么一分直觉的相信。
他邀她进包间,不过她可不愿与他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于是,他们就在大厅里找位置坐下。
他很彬彬有礼地给她倒了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慢慢地饮了起来。她很奇怪他现在的这股气质怎么这么像个谦谦君子,一点也不流氓了。想起他三天前在这里的行为……对了,想到三天前,她突然感觉这家酒楼好像有了一点不一样。她这才发现那卖唱的一家人已经不在了。少了他们的音乐、他们的曲调,酒楼似乎就少了一种气氛。
“你看你,都是因为你的流氓行径,把人家唱曲姑娘的一家都吓跑了。社会就是被你们这种纨绔子弟官二代败类搞不和谐的。”她忍不住张口痛骂。
傅然却仍保持着一个让她极不习惯的有修养的微笑:“这样不好吗?难道你还希望那莫姑娘抛头露面地在这种地方唱曲?”
“可这是他们的生计啊。他们不在这里唱,也会去别的酒楼唱。那还不如选个客源广一点的地方呢。人家本来在这唱得好好的,都是因为你……”
“当然不只因为我。你随便想想就知道,那莫蓉长得姿色不俗,在广缘楼这样大的公众场地卖唱,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遇上一些孟浪之徒的骚扰是常有的事。你去问问徐老板就知道了。我那日不过是心情郁闷,想邀她来唱首曲添点兴致罢了。只是手下粗鲁些,便被你扣上了好多罪名。”
“少摆出无辜的样子。你心情郁闷,我怎么看你一直都酣畅得很呐?”
他没有理会她这句话,而是继续说道:“好在这徐老板也是位有德之士,几次三番帮那姑娘解围,让他们一家人勉勉强强还在这唱了两个月了。但是,有些孟浪之徒有着不凡的家世是徐老板难以应付的……”
“就像你这样的?”
“你听我把话说完。”
“……”
“那天,你一番教训点醒了我。你说,像她这样风尘中打滚的女子,迫于生计行走江湖已是不易,忍受着世俗把人分三六九等的眼光也就算了,还要忍受我这种败类的无耻冒犯。这句话让我后来回想起来颇为惭愧。我惭愧的是你这么个小姑娘,也有着尊贵的身份和地位,却能懂得下层百姓的辛酸与艰苦,而我却只看到她的抛头露脸、混迹风尘,确实不应该,确实很恶劣。所以,前天我派人来这里大厅,才了解一些情况。原来,莫蓉的父亲因为有阵子好赌,欠下了好大的赌债。为了还轻那些债务,夫妻俩迫不得已这才把宝贝女儿也拉出来卖唱以增加收入。而在以前,他们也是把她当做掌上明珠养在家里疼的。我想,我这种纨绔子弟或许也该偶尔行行善事促进一下社会和谐吧,或许某些品格高尚的人就不会把我们视为阻碍社会前进的败类人渣。所以……”
“你帮他们还清了债务?”
他笑了笑:“你真爱抢话。不过,你说的没错。”
她不相信地看着他:“难道他们也愿意接受你这种人的帮助吗?他们不会怀疑你不怀好意?”
“我直接派人去债主那儿替他们清了债务,撕了借据,根本没让他们知道是我。你不会相信,是吗?”
“我信。不过那又怎样呢?你是相国长孙,拿出那点钱对你来说小事一桩。你以为这就能洗刷你人品的污点了?”
“告诉你这件事只是觉得你会为莫蓉不再跑江湖卖艺而欣慰一下,不是要为自己正名。我不在乎当好人还是恶人,流氓还是君子。不过,小姐,我不明白我到底是有多大的污点让你非得给我判死刑呢?”
“这还用说么?你……你好色,又无赖,还抢我手巾。快还给我。”想起她的手巾,她又要对他凶了。
“真是好暧昧的话,”他却好整以暇地往周围一扫:“你要不要再大声一点,让四周的人都听到你跟一个好色又无赖的男人坐在一起,讨要你的手巾。看得出的知道你是女子,看不出的还以为我们……”
“喂……”她瞪着他,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她不禁用一种不一样的眼光研究地打量起他来。
“别用这种新奇的目光看着我。其实我们七年前就见过,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吗?”
她怔了一下:“我怎么会记得你?虽然你说起来是我表哥,可我们有认识过吗?我跟你们家早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去世后突然冒出个超强势的外祖父来争夺她这一段之外,她与傅家还有什么交集吗?
“你也忘了七年前你曾在傅家待过一夜的事吗?”
“我当然没忘,”若源随即道,那事她怎么可能忘记:“但是,也没有太多的记忆。那个时候我刚刚成为孤儿,心里凄凉得一塌糊涂,而老头子只顾和昊承斗气,硬把我抢了过去。在傅家就待了半天一夜的时间,我印象还算深刻的就是不知死活地跟傅征吵架,气得他面红耳赤、杀气腾腾的那点事。其他的,我还真不记得什么了。”
“你对我没有印象,我不奇怪。但你知道吗,你留给我的印象,却是非常深刻的。”察觉到她的微微惊讶,他用带着感叹的语气继续说道:“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了。从小,作为家里重点栽培的对象,我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生活完全是被人操纵着的。而线的那一头,就是我那个强大的祖父,也就是你讨厌的那个外祖父。他对我非常的重视,不只因为我是傅家的长孙,听说还跟一件事有关。”
“什么事?”若源赶紧问。
“在我周岁那年,我抓周时,没有去抓他们为我准备的东西,而是伸手抓了老爷子放在桌上的一顶官帽。听说他当时十分欣喜,从此认定我会成为他的接班人将家族的权势带向另一个巅峰。所以,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他亲手教育栽培我,连我阿玛额娘都不得干预。我知道他对我的看重,知道他在我身上花的心血。但是因为他近乎冷酷的严厉,我对他除了畏惧,还是畏惧。”说到这里,傅然苦笑起来:“你说可不可笑,抓周的时候我不过是个没有意识的小孩,却有人因为一个毫无实际意义的游戏判定了我的一生。”
“不奇怪啊,他本来就是一个迷恋权位的人。”
“但那是他的迷恋,不是我的迷恋,我为什么要为他的追求而承受一辈子的压力?但我从来不敢对他说出我心里的感受,更不敢反抗他。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所以七年前,看到你,一个才八岁的小女孩,却有胆量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横冲直撞,我才会感到震撼。为了父母的尊严、为了自己的自由,你用微弱的力量做着倔强的反抗,让他的强势遭遇难得的挫败。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佩服你。所以,你留给我的印象怎么会不深刻呢?但是,那时的我太软弱了,看到老爷子被你惹急了差点要动手打你的时候,我连站出来为你求情的勇气都没有。对不起。”
若源听得很认真,直到他突然冒出这么句真心诚意的道歉,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干吗对不起呀,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也没指望你救我啊。不过……”她顿了顿,若有所思道:“照你刚才的叙述,我觉得你应该是个有着不凡身世却过得比较苦闷、比较压抑的忧郁公子哥。有点才情的话,说不定还有几分纳兰性德的气质。但我看到的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你的心态貌似很好嘛。”
“因为你看到的是魏晋,不是傅然。魏晋是一个崇拜竹林七贤、追求率性而为的人,也是个敢于随性、敢于放纵的人;但是,傅然什么都不敢。”他的声音带着自嘲和无奈:“我在家和在外面是完全判若两人的不同灵魂。”
“耍流氓和耍无赖就是你的随性和放纵?如果这就是你的本性,那么老头子对你的管教压制倒还算做了一件对社会有益的好事。”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的本性是什么样子。在家里,我就是泥,随长辈把我捏成一个怎样的人形;在外面,我就是水,装在什么容器里就是什么样,在什么场合做什么人。去酒楼,我就是个来消遣的酒客;去青楼,我就是个去找女人的嫖客……”
“你还逛青楼?”她露出一脸不齿。
“去啊,”他却很淡然地说道,“青楼、酒楼、赌场我都去,可以说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要有多堕落就有多堕落。偶尔也去文人学子聚集的诗社画社,正正经经地成为他们的一员。说不清楚了,过来二十年这样的生活,我的面目始终模糊不清,不知道有没有清的一天。”
见他说得如此坦率,她叹了一声:“我觉得吧,你的模糊只是因为你是普通青年、流氓青年和文艺青年三位一体的结合者。”
他笑了出来,差点被一口茶呛到。
她又静静地凝望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了同情,认真地说:“你这算是被压抑地迷失真我了么?”
“不知道算不算迷失,也不知道什么才算真我,”对于这样的悲哀,傅然却说得轻描淡写,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看着她:“真是没想到我会跟你说这么多,也没想到你会听我说这么多。也许因为你是我在那个家之外的一个亲人。三天前在这里见到你,我好意外。看到那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你,我的眼前一亮,心里也一亮……”
她笑道:“我又不是火把。”
“我抢你的手绢,就是为了想跟你再聚。你说你今天出门不容易,你知道我今天出门怎么样吗?我今天出门简直是越狱。别看我现在气定神闲地坐在你对面喝茶聊天,其实我的心里忐忑得很。”
“越狱?”她不由地一怔,“至于么?”
“当然。因为,三天前,就是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做了我人生里第一个重要的决定,但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却是我预料中的惊天动地。”
若源很好奇:“什么重要的决定?”
傅然刚要说下去,目光却突然落在门口刚刚进来的、正在东张西望四处搜索的一伙人身上。他的脸色一变,低声说:“我们的谈话还要进行下去吗?我的故事没有说完,你还有兴趣听下去吗?”
若源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么,只怕你得再次跟我逃亡了。”
“啊?”
“准是那两个奴才出卖我了。来抓逃犯的追兵已经到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抓着手往楼上跑。上了二楼,他拉着她随便冲进一个包间,然后就从窗口越了出去。她刚惊叫一声脚就落了地,还没喘一口气、回一下神又被他抱到拴在酒楼门口的一匹马上。然后,他也跨上马带着她飞驰了。
若源似乎隐约听到阿祁在后面喊她的声音,她想回头看,但傅然坐在她身后。她想叫他停下来,但他没理她。
阿祁确实是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刚刚赶到广缘楼,就在大门口看到她和傅然共乘一骑策马离去的身影。他看呆了,惊觉后才大喊了她几声,但是她似乎已经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