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若源和昊承坐在屋顶上,像往常一样望着夜空说话聊天。
若源说起今天和阿祁争议过的“关系”问题时,昊承笑着对她说:“你的问题本来就有问题。主仆是一种社会关系,朋友是一种情感关系,这两者完全没有矛盾。阶级地位上不能实现的平等,在情感上可以。因为人的思想情感是自由的,任何社会秩序都管不了。”
“所以,你可以在我娘嫁人后依然爱着她,因为思想情感是自由的,不管她是不是别人的妻子,甚至不管她是生是死,是不是?”
昊承神色一黯,沉默不言地低下头去。
若源看得出他对这个话题的明显抗拒:“好啦,不提这个了。”
昊承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她:“若源,你才多大啊,你懂什么是......”在一个孩子面前,他都不好意思开口说“爱情”两个字,但若源却说得很坦然:“你是说‘爱情’吗?”
昊承不无讶异地注视她。
“不懂,但见过啊。我爹和我娘,不就有了爱情,才有了我吗?”她也转过头看他:“那你,和那位即将进门的福晋,你们成亲也是因为爱情吗?”
“当然不是,”昊承苦笑:“我跟她连话都没有讲过几句,但是,至少我曾经在宫里见过她。要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夫妻在成亲前根本没有见过彼此一面,更遑论爱情。所以,当初我才会觉得你父母从一见钟情到矢志不渝的感情是多么难得珍贵……”
“所以你就这么伟大的牺牲自己了?”
“我不牺牲,哪里来的你啊,”昊承落寞地一笑,喃喃:“或许,我爱那份真情胜过爱她……”那句话轻得好像只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那青梅竹马的感情比不过一见钟情吗?”
昊承微微一怔。这个问题,曾经也是他心中最大的失意吧。
“青梅竹马,是两个人相伴成长。这一路上,越是亲密,有些感情越容易混淆不清,亲情、友情还是……但一见钟情的‘情’却是很明确的。像那句词写的,‘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我想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感觉,强烈、炙热、震动人心。在这份感觉面前,青梅竹马则是一种淡淡的温馨,点不着爱的火焰……”
若源静静地聆听着他语气中的寂寞和遗憾,有一种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
昊承怅然失神地说完这段话,才清醒似地发现自己的倾诉对象还是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虽然慧黠,毕竟年幼,她能懂吗?昊承感叹地笑了笑:“真是好奇怪,我居然会跟你谈论这些。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不知道我还能留你几年呢?”
这一刻,若源真想冲口回答说“可不可以是一辈子”,当她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和她朝夕相处四年、是义父是长辈同时也是可以和她在星空下谈心的男子的依恋越来越深,想到有朝一日要分开,心中就不胜哀愁。
看着眼下已经开始张灯结彩的王府,她不禁问昊承:“你成亲后,还会陪我上屋顶来看星星吗?”
“当然啊。一切都不会有变化,只是家里多了个人而已。”
“那她是什么人呢?她,好不好?”若源忍不住问。
“她是硕亲王的四女儿,也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在宫里被叫作娴格格,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坤宁宫侍候皇后的生活起居,等于是个宫里的格格了。”昊承说。
若源听完冒出一句话:“那宫里有甜格格吗?”
昊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娴淑的娴。”
“闲人的闲吧。吃饱了没事干,自己有亲娘不孝顺,却要去侍候别人的亲娘,真是个‘闲’格格呢。”心里对那个新福晋的排斥感让若源的口气带着嘲讽。
“只怕她的亲娘还巴不得她去侍候那个‘别人的亲娘’呢。”
“要是我娘还在,我才不会离开她半步,我要……”若源收住了这句话,不想谈及伤心,却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叫你阿玛,该不会也要叫她一声额娘吧?”
“我想她大概也不想听到你这么叫,”昊承忍不住笑道,“她才二十岁,哪里来像你这么大的女儿?”
“哦,”若源舒了一口气,“那她要是欺负我了,你会维护我吗?”
“当然了。她敢欺负你,我欺负死她。”
若源笑了,随即又冒出一个问题:“可她来头这么大,你压得住她吗?”
昊承抚了抚她的头:“这就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可我怕你被她欺负。她要是欺负你,你就叫上我,我们一起对付她!”
看着若源煞有介事的样子,昊承不禁失笑:“傻丫头,我娶个老婆,不是娶头老虎回来啊……”
“那万一她就是母老虎呢……”
昊承笑并感动着。
一转眼就到了七月初十,昊承大喜的日子。那天晚上,郡王府高朋满座,贺客成群,婚礼现场热闹非凡。但是作为王府的少主人,若源却感觉眼前的热闹与她无关,甚至,也与昊承无关,虽然他是婚礼的主角。站在大厅的一角,她看到昊承用红绸带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一步步走近,脸上保持着一惯温和的微笑。那一刻,若源发现,礼堂前一身红色吉服的他,像个才二十出头的新郎,如此年轻英气,俊朗非凡。只是,她也能够看出,他脸上的笑容缺少了一丝生气,因为不是来自内心真正的喜悦。
在司仪的高喊声中,昊承和他的新娘开始了一连串的行礼。若源的心,被一种莫名的失落所攫住。她朝站在她身边的阿祁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个闲格格长得是副什么模样,配不配得上阿玛……”
阿祁还没来得及开口,两人就听到从身后的人群里传来一句话。
“当然配得上,绝对配得上。”
两人转过身去。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清秀,衣着光鲜,看起来是个贵族子弟。
那少年看着他们俩,露出一个俊俏的微笑,又添加一句:“完全配得上。”
若源见他说得这么肯定,也没问他是谁,而是直接问:“你认识新娘?”
“当然了,她是我姐嘛。”少年目光灼灼地望向正在拜堂的新娘说。
若源明白了,原来是硕王府那边的人。本来自家人夸自家人可以理解,但这个人连说了三句表示强烈肯定的句子,“当然、绝对、完全”,口气高调得好像他那个姐姐是什么天姿国色,配昊承绰绰有余,这就让若源听得不舒服了。
“是不是我阿玛有幸娶了一位仙女姐姐啊?”若源漠然地说。但让她郁闷的是,那家伙居然还点了头。
“在我见过的女人里,我四姐确实算最好看的,比我额娘都好看呐。”
若源转过身去,不想与他说话了。阿祁把她悄悄地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不觉得,那人暗恋他姐吗?”
若源一愣,“嗤”地笑了出来,戳了一下阿祁脑袋:“你这家伙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你们两个小孩在背后议论别人,这样很不好哦。”
耳根旁又传来那个人的声音,若源一回头,额头差点贴到他的脸上。
“喂,我说你凑那么近干什么?”阿祁把若源拉退一步,朝那少年没好气道:“还老喜欢在背后听人说话。”
“那是因为先有人在背后说,才有人在背后的背后听啊。”少年淡笑着,打量了阿祁一眼:“你先说了我闲话,然后对我的态度也很不客气。而你,竟然还是个下人?”
“下人怎样?”阿祁受不了他打量的眼光和居高临下的说话姿态:“又不是你们家下人。”从小生活在郡王府,受到主人和善地对待,加上年纪还小,他的脑子里没有很强烈的尊卑观念,所以才不因为对方是什么亲王的儿子,就觉得他有多高贵而自己有多低下。
“就算我不是你们家主人,也是你们家客人哪。我是第一次见到下人说话也可以这么趾高气扬的,我以为……”少年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异,但这种“惊异”配合他说的话很容易让人理解为“轻鄙”,尽管他的脸上始终带有明朗的笑意。
阿祁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种“轻鄙”。但受不了又能怎样,对方确实是身份尊贵的客人,自己也确实是个下人,今天又是主子大喜的日子,难道他还真敢和对方发生什么争执不成?这口气正要咽下去,却听到身旁的若源突然开口:“就算你是什么‘上人’,在我们家作客,也要学会尊重‘下人’。”
少年一怔,转向若源,颇感兴趣地看着她:“你是淳郡王的女儿啊。就是那个义女对不对?”
若源对他却没多少兴趣,冷冷地回答:“是啊。你也可以把我当下人。反正义女嘛,又不是什么真正的金枝玉叶。”
听出这话里多少的讽刺意味,少年怔了怔:“你误会了,我没有轻视下人的意思。其实我还欣赏这位小弟的个性呢。我甚至想跟他交个朋友。我这人最喜欢交朋友了。”
“听听你的口气,好像在说‘我一个贵族少爷愿和你们这些下人做朋友是你们多大的荣幸’,”若源轻笑一声:“但是朋友之间的交往是平等的,你的语气中明显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身份地位的优越感,还有自认高人一等的姿态,你觉得你有几分诚意呢?在你居高自己心的时候,那些下人在你眼里就是‘下’,你永远不可能真正跟他们成为朋友。”
“……”那少年语塞了。
阿祁则在一旁暗暗拍手,留给少年得意的一眼,然后和若源走开了,不再理他。
而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一对新人已经拜完天地,行完了所有礼仪。新娘子在喜娘的搀扶下由婢女琴依引路带去了新房。而昊承则继续留在大厅里,尽一个主人的职责大宴宾客,不停地接受众人的祝福和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