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琦注视着满堂看热闹的人。这些袖手旁观的人中有多少曾经受过独孤莹的恩惠?又有多少曾经立下誓言与荣德堂同铸商盟共同进退?还有多少人游手好闲,靠着祖先放在荣德堂中的股份分得的红利度日?
在朝凰商界向来有乐善好施、广结善缘之名的荣德堂一经蒙难,竟无一家商号前来襄助,不知独孤莹在天之灵会否感到悲哀?
此时此刻,反倒是汪傅颐和严醉贪婪无耻的嘴脸在这些冷漠的旁观者面前显得还有些许温度。
独孤琦先是冷笑一声,继而收敛容颜,正色向厅堂上朗声说道:“好悦夏,你的忠心我明白。我们荣亲凰府的的确确是王室宗亲,但咱们朝凰历代国主对各个部族均一视同仁,蛟族人的规矩,我们也没有什么行不得的。”
悦夏听她如此说,本欲有所言表,却被孟熙拦住,示意她不要说话。
独孤琦走到汪傅颐面前,高声问道:“庶父,我有一言相问。你要我行蛟族婚俗,行收继婚之礼以累亲夫身份辅佐我治理荣德堂,也就是承认我是荣德堂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也不是?”
汪傅颐心中有所忌惮,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看今日情势,独孤琦的继承人身份绝难否认,于是权且应道:“不错,我承认你是荣德堂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独孤琦微微一笑,颔首言道:“好,既然如此,那就照庶父说的办吧。”
此举大出汪傅颐所料,他不敢置信地问:“你……你……答应了?”
独孤琦反问:“怎么?莫不是庶父要改变主意?”
“不、不,”汪傅颐被她语气中的戏谑弄得有些狼狈,连忙摇头,说道“我只是……”
严醉又出来打圆场,向着堂上诸人作揖道:“众位亲朋、相与,如今荣德堂在大悲之后即将迎来大喜,诸位皆是见证人。”
“哼,什么大悲大喜,简直荒谬!我们走!”没等众人看清发话的是谁,只见厅堂上一群系着黑色腰带的人呼啦啦站起来,一齐走了个干净。蛟族礼丧悬黑练,独孤琦认得这些正是利丰船运的人。
汪傅颐见自己以蛟族婚俗逼迫独孤琦就范,蛟族人却不买账,好生尴尬,说道:“这场丧事连累诸位大半日,恐怕大家也有些乏了,不如就此先行回去,待婚期定下之后荣德堂自会向诸位派发请柬。”
独孤琦右手一挥,打断他的话头道:“不必了,趁着诸位亲朋相与都在,今日便把婚期定了罢,一个月之后,便是我和庶父的婚礼,还望诸位赏光。”
众人见这对庶父继女从争产演变为订婚,情势变化之大令人瞠目,皆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这当儿,一名三十岁上下、衣饰华贵的女子从座椅上站起来拱手说道:“好!到时候我们咸昌票号一定会派人前来恭贺贵号大喜。”
她措辞虽然客气,但语气不善,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上,细长的眉眼中尽透着算计和精明。
严醉拱手道:“祁少东家如此赏脸,我们荣德堂实在是感激不尽。”
岂料这少东家于严醉的客套却全然不领情,她看也不看严醉,而是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汪傅颐和独孤琦,冷笑道:“荣德堂忝居四大商号之首,竟然出了你们这等伤风败俗之人,真是可叹可笑!二舅母方才入土,家中便上演这么一出大戏,真是够热闹的!”
原来这女子正是咸昌票号的少东家祁汇成,她母亲祁连砚是咸昌票号现任大东家,而她口中的二舅正是独孤莹早逝正夫祁连墨。当初祁连墨与独孤莹的亲事不仅带来了一大笔随亲礼(等同于男尊国中女子的嫁妆),而且还为荣德堂在咸昌票号的各项业务提供了极大幅度的优惠,荣亲凰府管理男眷的特制银票也是由祁连墨一手设计并在府内推行的。
荣德咸昌两大商号联姻曾经是朝凰国的一段佳话,众人皆以为独孤莹一定会按照朝凰商号联姻的惯例生下有祁家血统的女儿作为继承人,然而事情偏偏出人意料,祁家二少爷成亲后不到十年便郁郁而终,独孤莹不但未给他生下有继承权的女儿,还在他身故后将出身风尘的小侍汪傅颐提拔为侧夫,这令整个朝凰商界议论纷纷,祁连墨的母亲、咸昌票号前任大东家祁淳瑛更是以这笔平生最大的亏本生意为耻,一气之下卧病不起。
祁连砚虽然也因此事对独孤莹心存不满,但慑于后者的商界地位,她并未因此缩减两家商号的业务往来。然而祁家大小姐汇成——也就是眼前的少东家,她显然不这么认为。
祁汇成自幼与二舅祁连墨感情很好,在祁连砚忙于票号事务无暇照顾孩子、父亲一心一意与母亲的诸多男人争宠的时候,只有尚未成亲的二舅祁连墨会带着年幼的汇成玩耍。
因此,祁汇成开始接受咸昌票号之后,便对荣德堂采取了一系列十分严厉和缩紧的政策,令独孤莹极为头痛。而且,因为祁连墨的关系,祁汇成不愿意接受独孤莹任何示好,荣德堂只能通过不断向在家中颐养天年的大东家祁连砚示好来保证祁汇成的紧缩政策不会给荣德堂带来更多负面影响。
因了这许许多多的恩怨过往,祁汇成自然不会错过这么个好好羞辱荣德堂一番的大好时机。
独孤琦对荣德堂与咸昌票号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有所了解,她走到祁汇成跟前,浅浅地鞠了一个躬,说道:“祁少东家谬赞了。既然少东家喜欢看戏——还尤其喜欢看热闹的大戏——那到时候还望您千万出席。”
祁汇成白了独孤琦一眼,只当她是在挑衅。她本不忿,又想到自己年逾而立,乃是商界前辈,祁家和独孤氏两家沾亲带故,自己实在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黄毛丫头在言语间争短斗长,于是便轻轻哼了一声,甩甩衣袖带着自家商号的人离开了。
百味居饭庄的大东家楚天瀛也是新官上任,见其他几家商号是如此态度,没说什么便告辞了。各家商号见此情状,也纷纷起身告辞。很快,厅堂上就变得空空荡荡,只有荣亲凰府内的仆从在打扫。
汪傅颐看着神情诚恳、目光微黠的独孤琦,忽然觉得十分尴尬。而独孤琦却只耸耸肩,举重若轻地说道:“庶父可别忘了早定佳期。”说完,便带着端午悦夏孟熙等人走开了。
只留下汪傅颐独个儿纳闷:他明明是赢了,为什么却好像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