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都登高,今年怯登高。李煜在这个被哀愁笼罩的秋日登上高山,眼前是无边秋色,心里是万千惆怅。这个重阳日,委实难捱。
自古逢秋悲寂寥,李煜眼中的秋光虽不是寂寥一片,但在红叶落满台阶时,一种无计挽留时光的无力感,还是撞击着他柔软的心。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能停留在少年时光,与兄弟饮酒作词、对弈赏花,或者停留在往年重阳日,与从善登高时。然而台榭登临处,没有从善,只有他。茱萸香囊散发出阵阵幽香,芬芳和寂寞,缭绕着这留不住的冉冉秋光。按照民间传说,茱萸可以辟邪,助人消灾减难。李煜心中惦念着,不知远离了故国,是否有人为从善备下茱萸。
初时怕登高,登上峰峦后又沉浸在了对旧日时光的怀念里。眼看天色已暮,应该回还,天空开始飘落细雨。江南的九月,雨水裹来凉寒,但李煜却不想归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几丛金菊上,想象着菊香随风飘入金陵千家万户,却飘不到从善在汴京的居所。直到雁声惊起,他的思绪才被拉回。雁本是传情之物,词人的目光追随雁去,只盼着它能把思念带给从善。
红叶、台榭、茱萸、菊花、烟雨、大雁,俱是重阳登高图中的凄凉笔墨。李煜就那样站在细雨中,不遮不躲,直到大雁消失在天边。
李煜并非只对从善格外情深,他重视亲情与宗族观念。当年他的父亲李璟初登皇位,加封弟弟李景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另一个弟弟李景达为副元帅。李煜即位后效仿父亲,对叔叔和弟弟们大加封赏,既出于巩固统治的考虑,也是想与至亲的人共享荣耀。
在和兄弟的相处中,李煜也表现出了有别于其他帝王的随和。他派遣兄弟出金陵为官时,不仅设宴相送,还作词寄文,抒发离情并千叮万嘱,送邓王李从镒到宣州赴任即是一例。在送行宴上,大臣们在君王的授意下纷纷作诗相赠,李煜还亲自写了一首《送邓王二十弟从镒牧宣城》:
且维轻舸更迟迟,别酒重倾惜解携。
浩浪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
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阑干日向西。
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
诗中是李煜对别后场景的设想。他将日日斜倚栏杆,望向弟弟从镒所在的地方。临别在即,他对从镒道:金陵与宣城两地相隔并不遥远,不必为分离如此伤心。与其说是在安慰从镒,不如说这是李煜在安慰自己。
或许是觉得一首诗的短小篇幅不足以道出全部离情,李煜后来又写了一篇《送邓王二十弟从镒牧宣城序》,细致地叮嘱从镒如何为官、如何做人,就像每一位仁爱的兄长都会做的那样。
终李煜一朝,天家有亲,兄弟有情。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唯有强大才能保护所爱之人,这就像他的父亲李璟一生都不明白,爱自己儿子的方式,应该是让他们成为有力量的男人。
离恨如春草,兄弟何时归
——清平乐(别来春半)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为了滞留北宋的弟弟从善,李煜写了一阕又一阕词,似乎用笔墨可以铺路架桥,为孤身陷于敌营的弟弟铺一条归路。这首《清平乐》,也不过是其中一块瓦石、一捧微尘,读来,偏有泰山压顶之重,又似风沙迷了双眼。
劈空而来的“别”字,如晴空一道霹雳、午夜一声惊雷,只要静悄悄地等待,多半会有一场泼天冷雨从头浇下。从善入宋而不得归,这对李煜,对南唐,都是一阵惊雷、一场冷雨。
从善并非空手去的北宋。他从金陵一路北上,身后车马排成长龙,却无半分龙马精神,反而像条垂死的百足之虫,在最后挣扎。车辆上被遮雨的帷幕掩盖着的,是兄长李煜为北宋帝王准备的贡品:绫罗绸缎、文房四宝、瓷器新茶,一切都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唯恐有个闪失,并非李煜对宋朝君主有多敬重,实是为了那岌岌可危的南唐。
皇帝穿黄袍,但李煜一生皆服紫色,已是不动声色地自降了身份。但他还是担心穿赵匡胤不能体谅他的臣服之心,索性让从善带着他的亲笔书信,更为露骨地向宋示好。从善捏着一张薄纸,就像捏着南唐细细的脖颈,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公元971年,李煜与从善郑重道别。马蹄声嗒嗒远去,直到这千里莺啼绿的水村山郭,成了他回忆中最后的江南。
次年闰二月,赵匡胤封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赏赐他府邸和美女。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北宋接受了南唐委曲求全、低声下气的纳贡,对李煜自降身份的行为也欣然领受,只是,秣马厉兵的进攻筹备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善成了一颗被投入深海的石子,自己浮不起来,又无人帮忙打捞。李煜心急如焚,忧心兄弟又担忧国事,分别的短短数月似乎已预兆了隔世。
南宋陆游在《南唐书》里记载:“后主闻命,手疏求从善归国。太祖不许,以疏示从善,加恩慰抚,幕府将吏皆授常参官以宠之。而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由是岁时游燕,多罢不讲。”由是看来,从善在北宋的日子不一定有多么凄苦,只叹苦了李煜为人兄长的一颗仁心。每每想到自己亲手把弟弟送入狼窝虎穴,他懊悔不已,伤心难耐。
帝王的眼泪更是一个危险至极的讯息,南唐臣民惴惴不安,似乎已经嗅到了强国铁蹄卷起的尘土腥味。他们的国家正在风口浪尖,他们的君主已“泣下沾襟”。除了哭泣和等待,小民就更是别无良策。
种种危险的讯号让李煜如置身寒冬,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春天的回归,就像大周后的辞世,并不能阻止瑶光殿旁的梅花盛开一样。
春天和往年一样不约而至,整个江南在春光里绽放温柔。秦淮河畔繁华依旧,六朝古都的巷弄里依然充满脂粉气,文人墨客、王公大臣流连其间,留下一曲又一曲风流诗词。宫廷里的香屑依旧随风钻入人的鼻中,让人心也痒痒的,恨不能永远停驻在这温柔乡。
在李煜向北凝望的时候,光阴悄然逝去,不知不觉春已过半。往年,每每冰雪消融,春天刚刚显露行踪时,宫里就已经开始安排寻春酒宴了。席间虽不及晋人流觞曲水的风流,然而,美人在侧、美酒在手、美景当前,羯鼓声中,君臣赋诗作词,谈古论今,却是另一番风雅景象。那时,李煜的身边常有从善相伴,与他对酒和诗,好不快活。
在以文采传家的李氏家族里,李璟的儿子们,包括性格刚毅的长子弘冀,无不文采风流。从善的诗文造诣,在众兄弟中也算超拔。他赠给徐铉的《蔷薇诗一百十八韵》,便是一首文采昭然的佳作。
绿影覆幽池,芳菲四月时。
管弦朝夕兴,组绣百千枝。
盛引墙看遍,高烦架屡移。
露轻濡彩笔,蜂误拂吟髭。
一百十八韵,写的仍是设宴款待客人的场景。从善虽曾有夺权之心,兴国之志,但他的生活和坐了皇位的兄长李煜,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南唐上下风气如此,实是江河日下的祸源。
虽然从善文采逊于李煜,觥筹交错间未必能尽了文兴。但血脉相通的融洽,总是他人不及。可是现在,从善滞留在人地生疏的汴京,不能再陪李煜饮酒赋诗。没人敢擅自安排寻春的宴会,唯恐触及李煜的痛处。在这个景色依旧,人事已非的春日,越是熟悉的场景,越能激荡起心中的涟漪,甚至掀起风浪。
石阶旁的梅花一瓣瓣凋落,美好春色在无人欣赏的惆怅里渐行渐远。那一日,李煜一袭紫袍,伫立梅林,遥望着他从未去过的汴京的方向。凋谢的花瓣一片片飞舞于空中,素雅洁白,纤尘不染,像冬日漫天飞舞的雪花。
他伫立良久,以至于落梅把紫袍染成了白色。李煜用手拂落梅花,仍然痴望远方,无奈目光连这片梅林也穿不过,就像他无数次凭栏远眺时,都望不见金陵城墙以外的风景。从善又在何方呢?
他沮丧,绝望,如雪的落梅让他意乱神迷,沾满衣襟的梅花一瓣覆着一瓣,“拂了一身还满”,如心中愁绪,当真是挥不去、驱不散、逃不得。兄弟情、家国恨,都寄托在那一片纷飞的落梅里。
在李煜于砌下落梅中怅望远方时,他想到了一位古人:西汉苏武。
苏武是汉武帝时的大臣。天汉元年(前100年),匈奴的新单于继位。当时汉朝和匈奴关系十分微妙,为了表示友好,汉武帝命苏武率众出使。就在苏武完成使命将要归国时,匈奴发生内乱,苏武受到牵连,被扣留在异乡。匈奴单于将他囚禁在冰天雪地,不给任何食物与水,但这都没有迫使苏武屈服,他渴饮雪水,饥食羊皮。匈奴单于被其骨气感动,不忍杀他,又不想放他归国,于是将他流放到北海牧羊。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苏武的伙伴只有羊群,还有随身携带的代表汉朝的使节。
据《汉书》记载,汉朝曾派使者迎接苏武回国,但匈奴单于谎称苏武已死。知道真相的汉使决定以谎言回应谎言。他假说汉天子在上林苑打猎时射到了一只大雁,雁腿上系着苏武乞归的书信,并明确告知苏武被囚禁之处。单于语塞,只好放苏武归国。雁足传书的故事由此流传下来。
金陵城里,李煜每每听到大雁的鸣叫,都希望大雁能带回从善的消息。可是,他日日盼望,又日日失望。从善便是南唐的苏武,带着国君的期望和嘱托出使,又被对方扣留而难回故土,李煜不由得担心:从善会不会像苏武一样吃尽苦头?会不会像苏武一样壮年出使,归来时已须发皆白?面对敌人可能施予的种种酷刑,从善是否有扛下来的骨气?
苏武能重回汉土,归根结底是因为汉朝的强盛,而南唐不过是北宋觊觎的一个属国,从善不归,实因北宋无所忌惮。但李煜偏道:“路遥归梦难成。”不怨国贫兵弱,反怪路途遥遥,不过是徒劳的自我安慰罢了。
从善难归,李煜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思念中更夹杂了许多酸楚。离别的愁绪像落梅,纷纷扬扬,拂弄不尽,又像春草,从江北蔓延到江南。无论他身在何处,这份家国之殇,都难以消减。
家国事,不堪细思量
——采桑子(辘轳金井梧桐晚)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
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
很多时候,过于敏感并非好事。但古来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大多有一颗敏感的心。春日万物复苏,山花烂漫,泉水叮咚,莺歌燕舞,到处一派欣欣向荣,他们偏偏感慨春光易逝,美人易老;一叶知秋,处处天高气爽瓜果飘香,有人能窥探到瓜熟蒂落的喜悦,可他们却感叹英雄暮年,一事无成。伤春悲秋,成了古人最不能释怀的情结之一。
然而,世事总有意外。唐代刘禹锡便是个异类,他被贬后写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诗句,何等豁达,又何等豪迈!
李煜也曾如刘禹锡一样,春日禁苑寻春,秋天登高望远,偶尔为赋新词强说愁,却都是少年心性,不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松欢愉。偶见梧桐,也被其挺直的枝干和如伞的绿荫诱惑,醉于“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的好景中。
梧桐还是那棵梧桐,辘轳金井也是旧时颜色,但这个秋天却格外惊心,实是因为国事家事纠缠在一起,已到了“不堪细思量”的地步。
无人知晓,自从善入宋后,李煜究竟给宋室送去了多少好处,许下了多少祈愿,写下了多少思念的篇章。以“辘轳金井”与“梧桐”体现悲秋之意的,李煜不是第一个。李白曾有“去国客行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的诗句,王昌龄也曾云“辘轳金井秋叶黄”,李煜和前人一样,在金井锁梧桐的浓郁秋意里,倍感离别之苦。
难遣的离情是这首《采桑子》的主题,词人巧借卷帘人这一女性形象传情达意。不过,由于倒叙手法的运用,人物的出场被推延到了上阕结尾句。
“百尺虾须在玉钩”一句里,“虾须”指代珠帘,“玉钩”则是玉制的帘钩。昔日里,南唐的城墙恰如百尺长帘,长帘把室内和室外隔成两个空间,宫墙则把现实和虚幻分割成两个世界——墙外狼烟四起,墙内歌舞升平。
即使长帘不卷,连绵秋雨滴落在梧桐、窗棂上的声响,依然隔着珠帘撞击帘内人的心扉。于是,主人公卷起珠帘,这才见轱辘、金井、梧桐交织成的萧索秋日。将树拟人,也是移情,写树之“惊秋”,其实是人之惊心。
宋人赵希鹄说,眼不见为净。清代郑板桥也说,难得糊涂。
但卷帘人似乎不愿继续自欺欺人,所以卷起长帘,任破落与萧索的秋景映入视线,任风雨飘摇的警钟在心中不停震荡。秋雨不绝如缕,劈啪作响,仿若雷雷战鼓。
她转步窗边,透过秋雨不见远人归来,想到自己的青春将在这独自守候中消磨殆尽,眉头锁得更紧。想给所思之人寄去书信,但是兴致刚起,又想到路远难达,于是作罢。就像九曲流水不能逆流,她只能在苦苦等待与深深绝望中孤苦终老。
本是哀婉之音,却有悲壮之情。词中呼号哀愁入骨,不再是小女儿情怀的呻吟感叹,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做作。明朝李于麟曾评论说上阕“秋愁不绝浑如雨”,下阕“情思欲诉寄与鳞”,又说“观其愁****寄处,自是一字一泪”。
卷帘人对远人的思念,也是李煜对从善的牵挂。自金陵一别,兄弟天各一方,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宫中下棋、月下对饮,唯有偶尔传书,聊慰相思。
入宋后,从善至少给李煜写过两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