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水微凉，萧亦然手肘抵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扶着下颚，咧出一抹笑，凝视着立在窗边那微蹙着眉目的少女渐渐地失了魂。
楼易溪缓缓地抬起那沾着水渍的眼睫，原本散碎的目光逐渐汇聚起来，她的唇角微微勾起了弧度，似笑，却又似自嘲，道：“对于阿巴，我终是喜欢他的，但是那种喜欢也仅能是年少时那种轻狂的喜欢，如今的阿巴就如没长大的稚儿，他太过单纯了，在这世人皆浊的世道中，他护不了我，既护不了我，又怎么能给我幸福。”
点点星辰斑驳了夜空，楼易溪那怀着思绪的眼眸正如同今夜的漫漫星辰般暗淡。
萧亦然傻愣愣地盯着她，那少年老成的楼易溪，正值豆蔻年华的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萧亦然瞧着她，竟瞧出了蜻蜓点水的悸动，似前世的缘，那颗躁动的心不知从何时起，萌生了他也不晓得的情愫，他那吊儿郎当的面容上显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心疼，半响，问道，“若你寻遍这天下，也寻不到你所说的那种意中人，你岂不会一生不嫁？”
少女轻轻地抿了抿唇，眸里那不掩的思绪早已凌乱成麻，却只字不言，不知觉，眼角却有些湿润，许是风沙侵蚀了眼眸，许是想起那已故的母亲，那无力的手温和地抚着女童的脸颊，那苍白的薄唇吃力地蠕动着，颤抖地说着：“溪儿，莫恨你父亲，他是爱你我的，他只是太忙了，无暇顾及我们罢了，你莫恨他，答应母亲，可好？”
岁月如梭，洗涤了旧迹，但那年，仍历历在目，稚童的楼易溪却不言不语，只是哭着。
流年模糊了母亲的面容，她已记不清母亲的容颜，但母亲去时，那如初温柔似水的笑容却刻画在楼易溪的心里。
妇人修长的手颤抖，却仍紧紧握着楼易溪那稚气的小手，略略地览了周围的人，侍女，御医皆垂首跪于一旁，渐渐地，那温和的妇人终没见到她所念的那人，满载着失望，那笑容渐渐消散。
那人可是大齐境内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王爷，那人可是持着红缨枪，护我大齐千秋安稳的战神，半生戎马的他，如今，又怎会出现在这。
抚了抚楼易溪的脸颊，似在安慰着楼易溪内心的不安，妇人的泪水湿了枕巾，她无力轻声道：“溪儿，对不起，是母亲护不了你，溪儿莫要哭，你是襄王府的嫡女，你是父母的骄傲，若可以，望日后，你的郎君，能继续替我护你一世安稳……”
小小的孩子不知所措，白嫩的手抹去娘亲眼角的泪水，奈何今日阿娘的眼泪却格外的多，像是春日的细雨，连绵不绝，她慌了，“阿娘莫哭啊，阿娘，父王快回来了，阿娘，您不是说，要去宫里那最高的楼，去看父王得胜而归吗，若父王看不见您，他该有多伤心。”
“对不起，对不起……”妇人困倦地闭起了眼眸，口中仍在喃喃着声声对不起，直到，病榻上的她永远睡去。
那一日，万民缟素，大齐境内皆为襄王妃林青的逝去而落泪，唯独病榻上的那人却笑了，她看见，那风华正茂的少年，大齐的风流王爷正策马扬鞭朝她而来。
那日起，襄王楼敬似着魔般，时时醉酒，时时念着青儿。亦是那日起，襄王之女楼易溪便独自一人离家，览遍天下山水，名为踏遍如画风光，其实只是为寻一人，寻那能护自己一世周全的那人。
从此，大齐境内少了个锦衣玉食的郡主，江湖多了个走遍天下的女侠。
瞥见楼易溪那滴眼角的清泪，萧亦然那执着茶杯的手蓦然一顿，仅在那一瞬，那个未经凡尘的男孩开始学会了何为不知所措，亦是他第一次，瞧见一人流的泪而心疼，便暗暗发誓，此生不愿在让她轻易悲伤。
夜色漆黑，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枝头泛黄的残叶随风而落，本终年不变的南国深秋因那人的悲伤而莫名添了几分苍凉，他敛了敛笑颜，“我看得出你是喜欢他的，至少你的话语中，离不开若唯苏这个人，激动为他，生气为他，笑时亦为他，若跋涉多年仍寻不到你想的那人，为何不寻你所爱之人，至少他是你在最好的年纪喜欢的人。”
少女咬唇摇了摇头，他不解，蹙了蹙眉，沉声道：“为何？”
楼易溪摇头仍是不言，他又续而道：“他本性并不坏，至少现在他心性良善，虽今日当了地痞流氓，但他身上萦绕的贵族气息却是掩不住的，若他日他承父业，足可护你一生，若你愿等，等到他长大那日。”
“不了，这样便好，我本身处权利的漩涡之中，我不愿我的阿巴与我般一世为权利束缚。”楼易溪忽而一笑，那抹笑中渗着寒冰般的冷意，眸中微凉的清泪滑过脸颊，滴落在她的手背，原本那清脆的声音微哑，道：“天子脚下皆为虎狼之地，而我们这些人啊，本是在黑暗中和野兽周旋搏斗，至今也不知生死的人，又怎么能将自己所念之人，拖下自己一生都想逃离的苦水之中。”
她的尾音未收，萧亦然竟觉得有块巨石压制于心，却又觉得有只无形的手在无情地蹂躏着他的心，那种感觉，似儿时不甚丢失了最爱的弓箭而心疼，又似没完成课业而害怕被夫子打手心的担忧。
他稍稍从夜色中扯回视线，呼了口浊气，道：“若他朝那流氓加冠娶妻生子后，突然晓得你今日所言，他该会如何？是宁抛妻弃子去寻你，还是他守着那遗失的情感而过一生？”
弯月升空，银白的月光透过树枝洒在大地上，楼易溪抿嘴，唇瓣仍携着那么自讽的笑意，半刻，随手执起眼前的糕点放入口中，不知其味地咀嚼，垂眸，沉思着。
时间如流，各家各户皆入了梦乡，她幽幽开口，道：“我与他相识不过今天，他是这半生我见过最特别的男子，他虽如流氓般，但我还是喜他，也许，这便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也许他的风流潇洒吸引了我，但我察觉他的心里却似乎装着许多人。”
她的眸光闪了闪，看着我的眉眼如画，抬手，为我理了理两鬓的碎发，道：“若你不多言，他一生都不会知道，他这人生一遭，曾有人喜欢他，那种喜欢，曾有那么一瞬，是想嫁给他。”
萧亦然倏忽一笑，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动了动筋骨，道：“你们女人真是多事，算了算了，这世间最美莫过初见，但美的东西终是难留住，今日你放手了，他日莫要后悔，我们那些优秀的男儿是不会让女孩子流泪的，但亦不会将一生搭在离去的人身上。”
楼易溪那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拂起我额间的碎发，轻轻地落下温和一吻，后道：“我本为俗人，没什么鸿鹄大志，只想与护得我的人过那平凡一生，男人可三妻四妾，而我们女子本不同，跟了一人便是一人，若被休了，谩骂皆是一世。”
“对不起，我喜欢你，只喜欢你这般单纯的模样，”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侧颜，沙哑的嗓音透着无可奈何，又续道：“若那日你有了保护我的能力，你就不是我所爱的那个阿巴，我以大齐皇室的千秋荣耀，以襄王嫡女的之名向天祈祷，愿上天赐予你幸福，愿来生，我们可以有一个开始，亦有一个美好的结束。”
“若有来世，多想那时的我，不再是楼易溪，而你却仍是那个单纯少年，一样的相遇，却能有不一样的结果，到那日，我不必为生存而担心受怕，而从此与你过男耕女织的日子，那该多好。”
我知，那一吻，是在挥别那还未萌芽便被抹杀的情愫，我知，大齐郡主再如何神通广大，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生而皇家，便决定她的一生只是君王手里一颗政治的棋子。早已不敢奢求一场轰轰烈烈而感动山河的爱恋，只求有人能护她周全，她要的只是苟全性命，仅此罢了。
也是这一吻，她将希望寄予来生，可她却将来生给错了人，我这一世欠下的情，对不起的人，岂是只用一个来生便还得清的？
若有来生，那也仅是一场不同故事的笑话罢了。
这世间，唯此情字，理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