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武聪明机警又精力超人,在李子梅与谭卜之间来回穿梭,游刃有余。还忙里偷闲、自主创新制作了一个折叠的棋盒,打开来就是棋盘,一有闲就四处拉人下棋。他与代文棋艺相当,因为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兄弟俩总能准确地预知对方下一步的走向,无论中盘拼杀得多么惨烈,结局却常常是和棋。同样的下场多了,便觉得了无生趣。于是,他们俩宁可找棋品最差的代群凑角,也不愿彼此对弈。代文从此就在石头堆里隐居了,成天錾子铁锤不离身。谭恒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石头的魅力竟如此巨大。
那天下午,李秀差谭恒给代文送去茶水和三个糍粑,她来到切丁寨脚下的采石场时没有一撂下东西就掉头回去,她主动跟代文开玩笑说:“文哥,其实你不用吃别的东西,就吃石头得了。”代文若无其事地笑笑,没接腔,他已经懒得理她了。谭恒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她突然想起先天上午在当面山上砍柴时,李子梅向同行的姐妹们宣扬过兴安女人的文化:要获得男人的厚爱,女人就必须挣脱羞怯的束缚,大胆地靠近他们,让他们抬头能见着你的身子,闭目就闻到你的气味。于是,谭恒放低身段,凑上前去,没话找话说。代文一边挥锤击錾,一边抱怨她碍手碍脚,要她离远点。她终于被激怒了,拂袖而去时丢下一句话:“这硬邦邦的东西有什么好?”她听见身后的石匠嘟囔着还嘴:“硬吗?远不及女人的心肠硬吧!”
谭恒窝着一肚子火混在姐妹中间学习用麻线拉面,用胭脂抹脸。尽管她心不在焉,却没让任何人看出一丁点异样。她给饰有“福”字的布鞋缝上花边和滚条,给绣着双喜字样的鞋垫加上“回”字纹路时,俨然一副毫不知情的童女样。谭青打趣她准备把“福”字鞋送给谁时,她只是淡淡一笑,故作轻松地说:“谁要就给谁呗。”刚巧遇上代文收工回屋,他立即接茬说道:“那就给我吧。”为表明自己的确需要,他当场抬起一只脚,把穿了帮的破鞋亮给大家看。谭恒佯装随意,顺手把鞋和鞋垫一并往代文手中一塞,起身走开了。代文试了试脚,不长不短,正合自己的尺码。
那阵儿,还没有外人知道个中内情。局中人谁也不敢率先向旁人透露半点心迹,生怕因对方的拒绝而丢脸,任由爱情在人们的忽视中,在相互怄气、彼此流连之间悄无声息地滋长。随着年岁的增长,谭恒发觉当年在山上妄图用苎麻汁把身体涂成绿色来隐身的方法是多么幼稚。事实上,在人的视网膜里到处都是盲区,它们分布在恰当时间和恰当地点的交汇处。因此,只要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躲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比藏在深山中更隐蔽更无虞。
一个闷热的晚上,谭恒上床后刚合眼就看见代文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爬到了自己床上,她心如脱兔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感觉有棉花糖塞住了喉咙。她被代文捉住双手,她娇嫩而修长的身体在狂犬的撕扯和啃咬中奋力地扭动、挣扎、反击。然而,一种汹涌而至的可怕欲望消弭了本能的恼怒和羞怯,使这场默默无语的没完没了的残酷搏击逐渐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分明感觉到他的爱情正化作涓涓清泉淌进了自己嘴里、渗入了血液、灌溉到了每个脏器每个细胞。以至她不由地浑身充血,白皙的肌肤须臾间红润得发烫,冒出腾腾热气,弥漫了整个梦境。在虚无缥缈的意识里,在如注如泣的方寸之间,她拼死坚守着最后一片领地不至于沦陷。她瞅准机会,在他左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他狼嚎般的惨叫声击碎了一枕春梦。她惊醒后才发觉自己汗水淋漓,全身上下湿透了,像虚脱了似的疲惫乏力。看着身边安然熟睡的谭青和谭菜,她如释重负却也若有所失,原来这一切真是一场梦。
谭恒仍然若无其事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却无法再专注于李秀口传心授的那些女红窍门,她一边跟姐妹们闲聊一边回味有惊无险的梦境。代文打着赤膊从屋外进来,他上衣搭在肩上,左臂缠着敷了草药的绷带,大家吃了一惊。谭青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正大步穿过厅屋到厨房去,他没停步,边走边笑着回答:“昨晚被蛇咬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有谭恒心中咯噔一下打了个冷战,因为她正是属蛇的。
谭恒按捺不住,悄悄走到代文身边,想问个究竟。代文本是因她而走神失手砸伤了自己,此刻却偏要卖关子,意有所指地说:“都怪你!”谭恒好生奇怪,刚想追问下文,代文突然告诉她:“我昨晚梦见你像一条大花蟒蛇在床上扭动、翻滚——”谭恒听得脸红心跳,她怕给人撞见,没等代文说完就走开了,她认定这就是传说中恋人间的串梦。
第二天,大伙一块儿上当面山砍柴,代文在树丛中左弯右拐偷偷溜到了谭恒跟前,陪她聊天,带她采摘山蕨。谭恒见好些刚刚露头的蕨苗浑身毛绒绒的,就问他:“这么多毛,咋吃呢?”
“等它们再长长长大些就没有毛了。”代文想了想,补充说道,“这东西与人刚好相反。”
谭恒一听,脸刷地红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同时大笑起来。谭青在远处喊话:“你们俩捡到宝贝了吗?”
谭恒赶紧用手捂住自己嘴巴,代文手卷喇叭朝谭青回话:“我们捡到宝贝啦!”
山谷的回声一遍又一遍复述着他们的欢乐,直到二十年后两响飘忽不定的枪声才终于打断这幽远又缠绵的余音。
每当夜幕低垂,两位沉迷于串梦的少年便不约而同地各自早早上床,几乎还未瞑目就已身在梦中了。谭恒高挑清瘦的身体散发出天然的芬芳,代文能轻易绕过神龛前的柏木清香和猪圈牛栏的粪臭,在黑暗的迷宫里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兴安村的夜晚万籁俱寂,湿润的时间从山脊外缓缓流进村来,越过谭氏祠堂和晒谷坪,在巴足塘水面轻轻滑去,偶尔惊起的几声犬吠成了梦中仅有的忽远忽近的背景音。朦胧的星光下,就着夜色的怂恿,两个梦游人席天幕地,像青蛙似的在田间地头、稻草堆中、高粱地里相爱。他们倒回了幼年时代,在一起嬉闹捉弄,说着不可思议的蠢话却彼此深信不疑并感觉愉悦,还常常赖在梦中不愿醒来。而光天化日里,热恋者却是不冷不热无话可说的兄妹。幸好,有情人坚信梦境是与现实并行不悖的另一个真实世界,自己需要的一切,不管人世间有的没的,那里都有。
许多时候,梦中的恋人还以为自己其实生活在恋人的梦中。现实与梦幻粘在一起不知如何分解,谭恒窃喜,如今总算有了一个灵犀相通的同谋来分享从前一个人独处时害怕又渴望的东西。两人沆瀣一气合成了忠贞不渝的同俦,齐心协力地发掘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快乐体验。
为了使庭院的下水道保持通畅,老辈人常常往上下厅屋之间的天井里投放乌龟。一些原本志同道合的雄性龟因为随夏季到来的爱情而反目成仇。他们在天井边彻夜不停地打斗。于是,一个热闹的季节就在甲壳的碰撞声中开始了。
谭吉先生授完课后陪谭世林在晒谷坪里喝茶,谭青在织机上忙活,谭菜正抚琴畅弹,谭恒在一旁唱和,谭代武与谭卜躲在柴房里喁喁私语,谭代超在苦练书法,代群因悔棋不成与代文吵了起来正准备动手。这就是谭青出嫁前,李秀眼中因拥挤吵闹而显得人丁兴旺的家景。不过,在她欣慰和满足的同时又忍不住纳闷:“为什么代文和谭恒之间就没有一点动静呢?”她多么希望谭卜的善良、稳重和谭恒的高贵、雅致能中和这个猎人部落世代承袭的鬼祟和粗野。
此时的代武与谭卜虽然还没喝合卺酒,却已经偷尝了禁果。那已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有一天放牛时,就在钟鼓山脚下的山坡上,他俩把牛群赶开后像蟾蜍那样就在草丛中亲热起来。谭卜身上那种饭熟后泛着谷香的蒸汽味让代武失去了理智并显露出野兽的本性来,他几乎没容她反抗就生硬地占有了她。望着她闪躲无助的眼神,他不禁想起李子梅来,她们简直是两种不同的动物:一个多情、放浪而又风情万种;另一个则显得青涩、美观且实用。仿佛在征服的领地上插了红旗似的,他认为从此后这个女人就属于自己了。他命令她每逢关王庙赶集的日子,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得赶到他俩第一次亲热的山坡上等着他。这样霸蛮的爱情招致的不是愤怒的抗拒,居然是温柔的顺从。
谭卜当初还责怪自己的本能战胜了谨慎,随后就被代武的热情和可以预见的幸福婚姻所诱惑逐渐迷失了自我。代武是个重情的男人,他当然不会因为这边的热恋而忘了那边的旧爱。李子梅每每想到这个年少的后生在两个女人之间往来交错要做到滴水不漏该是多么艰难时,不免生出了怜悯之情,从此待他疼爱有加,招呼得也更是周到。
代武认为奸情和爱情一样,是人类社会永恒的生活主题,多一个相好,多一份幸福。遥想当年吕雉与审食其的生死奸情何其动人,令无数有情人都折了腰。到后来,代武甚至连奸情一词都没法接受,竟自作主张独创了一个新的褒义词——孖情——取代奸情。他半躺在李子梅床头,模仿达尔文的口吻摇头晃脑地念叨:“沧海桑田,万物都在进化,唯有孖情的魅力亘古不变。”
谭吉先生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虑,再次搬出《论语》在金财外公还没到来的那些夜晚里给大家细细讲述,但孔夫子对喧嚣尘世的殷殷劝导远不及爱情的魔力。代武再也没在先生的听众群中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