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世林埋怨妻子还不明白革命的具体含义,他解释说:“革命就是砸烂旧的,建造新的,这不正是木匠爱捣弄的活吗?”
那阵儿,风声很紧,国民政府颁发了一系列戡乱政策,要求地方机构增加自卫力量,维护社会安定。每逢赶集,关王庙街上总能见到向群众派发《剿匪手本》的公职人员。为防止人民****,刘炎世保长在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宣读当局政策,他气势汹汹的声音在热闹的集市上空回响,大家都知道当局已经实施“连坐”与“保甲”的新政。“一人入匪,全家遭殃”的标语写满了各处显眼的墙面。
陈志权显然高估了人民的觉悟,他向谭世林夫妇描摹“有难同当、有福共享”的共产主义社会蓝图,而实现这个目标的最佳工具就是枪炮、镰刀和铁锤。他并不隐瞒自己来兴安村的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秘密发展党员,建立地下组织。这一切当然也得到了代武的指点,因为言谈之间他似乎比谭世林更了解兴安村的情况,他恳求谭世林容留他并协助他的革命工作。谭世林皱了皱眉,心存怜悯地答复对方说:“我们不会与任何人作对,我们的武器只会对准猎物,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敌人的话,我们祖祖辈辈素以愚昧为敌。”他还好心地提醒年轻的革命者赶紧收拾他的货郎担离开兴安村,因为:“谁也保证不了村里没有明哲保身的告密者。”但陈志权不愿就此放弃,他才学过人,自认善于做思想工作他试图再次说服纯朴的猎人,以获取他的认同和支持。谭世林终于耗尽了最后的耐心,威胁说要请刘炎世保长来聆听他那些堂皇的革命理论。
话到了这分上,说客不再多言,挑起货郎担、摇着铃铛一路去了关王庙。
谭恒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不吃不喝。后来,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自信而优雅的陌生少女缓缓走了出来。她伸了伸懒腰,平静地跟惊讶的家人打招呼:“我是谭恒呢,别这样瞅我好不好?”她径直走到巴足塘岸,把代文送给她的那串豺狗牙项链丢进了塘脚下的水圳里。她从此停止了练琴,承担起大部分的家务活。谭吉先生也不勉强,他专心教授谭菜,使她的琴技日臻精湛。每天晚上,谭恒歇下来后总会陪谭卜聊聊天,摸摸她的肚子,猜测宝宝的性别,商量着哪怕生个女儿也得按字辈排行给她取个鲜有听闻的响亮名字。谭恒发现全家人只有谭卜一个人对代武参加革命的事情表现出满不在乎的轻松心态,好像那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情。她还反过来安慰惊魂难安的公婆:“代武是个明白人,他既然这样做了,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一天中午,明晃晃的太阳转眼间被狂风裹挟的乌云吞噬,闪电划破了黑暗的天空,一时间雷声大作。就在大雨即将倾盆之际,谭恒发了疯似的冲出大门,跑到巴足塘脚下的水圳里,只见她手脚并用四处摸索,如她所愿,发洪水前她捞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吁了口气,跟自己解释说:“这样大费周折只是为了下次生气时还能有他的东西可以拿来泄忿。”
这场大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刘炎世保长带了一小股地方武装人员冒雨赶来兴安村,闯入谭世林家突击搜查,代武的一纸家书成了谭世林通敌纵匪的有力证据。他们不由分说把谭世林和谭卜两人拖出家门、用棕索子反绑了双手准备带走。李秀情急之下亮出了代文的入伍通知书,大声哭喊道:“你们开开眼看看这个吧,我们的儿子正在帮你们打仗卖命呢,你们就是这样优待军属的吗?”
见对方有些犹疑松动,李秀又哽咽着说:“就算我们有一个儿子头脑发热去做了****,可我们还有另外两个儿子正在剿匪啊!”
刘炎世保长脸色阴沉,不发一言,他挥挥手示意手下放开谭世林,把谭卜带走了。
原来,陈志权三天前已经被捕,为了对付传说中比钢铁还硬的地下党员,刘炎世保长搬出了蛊盘和烙铁,甚至连早已失传的拶子都复制了出来。这些刑具还没派上用场,只是拿出来向陈志权显摆了一轮,没等介绍完它们的使用方法,他便彻底抛弃了所有的理想。陈志权的变节使关王庙的地下组织浮出了水面并遭受毁灭性打击,先后有十三人被捕入狱,谭卜是第十四名倒霉者。
谭世林带上代超每天到公乡所打探消息,到了第三天,刘炎世保长对前来探视的谭世林父子冷冷地说:“你们可以接她回家了。”
此时,谭卜蜷缩在一方冰冷的地铺上呻吟不止,似乎有了早产的迹象。她衣衫不整、全身浮肿、伤痕累累,嘴角挂着未擦干净的血迹。谭世林和代超用一张借来的竹靠椅将她抬回了家。当天夜里,她产下一个紫透透的死胎后排出了一大团又一大团乌黑的淤血,李秀坐在床沿上拉住媳妇的手求她别伤心,安慰她说孩子走了那是八字注定的,等代武回家了还可以生一大群,想要多少就可以生多少。
谭卜悲痛欲绝,一连好几天不进饮食,一会哭一会笑,光着身子在屋里疯跑,弄得到处血迹斑斑。李秀差人把朱即师傅请来时,他们见谭卜拿一块刺了绣的土布围巾把自己挂在了床头的横杠上,头歪向一旁,舌头垂出嘴外,下半身还躺在被窝里。
谭世林满腔愤懑,却不敢迁怒于刘炎世保长。他憋着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便尽力破费把谭卜的追悼会办得像长辈往生那般热闹体面,以彰显莽撞的革命者给家人带来的苦难。李秀伏棺痛哭,一边诉说着:“孩子,你等着吧,代武如果再不投降的话,很快就会去陪你的。”
哀伤的气氛还未曾淡去,出人意料地,谭代群突然回家了。因为走了太多的冤枉路,他到家时已是身心俱疲,瘦得不成人形。当他获知家中的变故时,难受得大半天没说话,恨不得即刻去宰了保长,烧了乡公所。李秀担心鲁莽的儿子再生事端,赶紧连哄带骗地安抚他:“怪只怪代武走错了道,保长他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啊。”她向代群打探代文的消息,但兄弟俩并不在一个军团,代群也是此刻才听说代文参军的事情。
吃晚饭时,谭恒在餐桌上跟代群聊起了当兵的话题,代群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似的给家人细细道来。他被抓去后下到连队的第一天,一个老兵把布满伤疤的后背亮给他看,告诉他,之所以那些伤痕都集中在背部是因为他不想打仗,那全是他逃跑时挨的子弹。这老兵没教他射击技术,而是给他演习如何在混战中躲开炮弹、逃生避死,叮嘱他只有卧倒在刚刚炸开的炮坑里依次前进才不会沦为炮灰。夜里宿营后,为防止有人开小差逃跑,班长用绳索把战士们捆起来连成一串,天亮后代群发现班长跑了,这让他燃起了回家的希望。
后来历经了多次战斗,代群认为指挥官对他毫无意义,因为在浓烈的硝烟和橙色的炮火中,他根本听不见上司的指令,也分不清敌我,只是凭本能去击毙与自己穿着不同制服的人,简直没心思多瞧一眼敌人的面孔。最后的那场激战中,他闭着眼睛射完所有子弹,然后趁混乱和暮色的掩护往枪声稠密的反方向跑去。他跑起来跨度极大,敏捷又有劲道,他猜想自己这双拥有中空又轻盈结实的骨架的不成比例的长腿没准就是为逃跑而生的。他设法偷了一套老百姓的衣服穿上,一路昼伏夜行,估摸着老虎山的大致方向前进。
在经历了比预想多得多的错误选择和弯路之后,代群痛苦地认识到:那些最容易上路也最适宜漫步看起来明亮宽敞、鲜花密布的阳光大道其实都是歧途。它们可以通向繁华堕落的海上,也可以抵达权欲熏心的北方平原,还能够把人带往红灯遍布的香喷喷的迷人港湾,却永远回不了家。从此,他清楚自己的脚下只有一条道是正确的,虽然既无路牌也无仙人的指点,他在小道如织的归途中却不再彷徨,每遇岔道口,他都毫不犹豫地选择最偏荒最狭窄看似不像人走的那条羊肠小道。终于,有一天凌晨,他突然看见了在乳白色的雾霭中若隐若现的老虎山峰顶。
这似乎激起了谭恒的好奇心,她一改平素的冷漠,缠住代群问东问西。可代群没什么耐心,他拨开层层迷雾直指谜底,说:“别担心,文哥不会有事的,你实在想他了就去黄洞仙求菩萨保佑他早些回家吧。”李秀忙使眼色,但已来不及,谭恒愀然变色,撂下一句“你以为我嫁不出去了吗?”便起身进屋睡了。于是,代群从母亲嘴里得知了吴芙即将过门的日子。
半个月后,吴芙被接到家里来,只在祠堂里焚香烧纸炳烛,简简单单地禀告了祖先,她与代文的婚礼就算完成了。李秀看着新娘微微隆起的腹部,仿佛见到了谭卜的影子,没相处几天便觉得喜欢了,待她格外亲热,唯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小妹令吴芙浑身不自在。谭恒不像谭菜那样大大方方地称呼嫂子,还时不时用深不可测的眼神盯住吴芙的肚子发愣。吴芙不明就里,好几次殷勤地找她套近乎,但遭遇彬彬有礼的冷落。她也没能从婆婆那里得到答案,婆婆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刚刚抱养过来的婴儿身上。
早在李子梅临产前很久,李秀已听到了许多离奇的传言。李子梅顺利生下一个男婴的当夜,她送去一只大公鸡做礼物,等到屋内没有旁人时,她试探地问道:“我的小婶婶啊,这可怜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呢?”
李子梅异常肯定地回答说:“不是代文的,就是代武的。”
不管怎么说,总算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李秀又气又恼,当即骂道:“你胯下肯定开了一朵花,我们家几代男人都落到了你手上,这下倒好,你个做婶娘的给我生了个孙子,这笔混账等双胞胎回来后再慢慢算吧。”李子梅不敢还嘴,默默领受李秀的数落。末了,李秀表示等满月后就要抱走孩子,她可不愿孩子从小就受委屈遭白眼。
回头,李秀请谭吉先生务必为孩子彖个吉名以保其安康易养。谭吉先生慢慢悠悠来到李子梅屋里看了看新生儿,又坐了会,安慰尴尬的产妇说:“女歧无夫,也曾生有九子啊!”
老先生深知个中奥妙,他没法依传统按家族字辈排行给这孩子取名,便对李子梅说:“孩子就叫谭斌吧。”
李秀听说后,忙找谭吉先生理论:“家先生啊,还是改改吧,万万不可当兵了。”
老先生不急不躁地解释说:“此斌非彼兵呀,此斌乃允文允武、文武双全之意也。”
李秀连连摇头,说:“哎呀,家先生,名字这么大,恐怕孩子命贱八字小受不起呢,我巴不得他长大成人后连火铳也不敢摸就更好了。”
但孩子还在李子梅怀中,谭斌这名字已经叫开了。一个月后,李秀执意要抱养孩子时,李子梅只坚持一点,要抱走孩子就得连孩子的名字一并带去。
李秀也不管孩子是不是孙子辈,她一心要用隔代的母爱和红薯粥把他当儿子喂养大。深更半夜的哭闹,又脏又湿的尿布使李秀再次焕发出母性的光彩。开初的一段日子,李子梅每天都定时来喂奶以安抚幼儿情绪,李秀很快也把先前的顾虑和不愉快抛开了。“小斌斌,小斌斌!”叫得又亲又甜。中秋节那天,赶上家里杀猪,李秀顺手在李子梅的****上抹了些猪胆汁,小谭斌吮一口便尝到了苦头,从此永远告别了母亲的怀抱。
李子梅的乳房胀得比牛奶还大,撩起衣服到处找人吮吸,没人帮衬了实在痛得不行时就一面流泪一面挺胸朝墙上蹭,白花花的乳汁直往墙根挂。
社会局势越发紧张了,墙上的标语和高音喇叭里的内容全是动员戡乱的。李秀央求代群无事不要随便去关王庙赶集,但如今的代群已变得更加自信和成熟,他行踪不定,一会从家里突然消失,一会又冷不丁冒了出来,活像地下党员的作派。谭世林的心又揪了起来,没过多久,他便松了口气,因为他发现代群浪荡的天性又恢复如初了,几乎每个夜晚他都能找到不同的女人厮混而且毫不动情,权当打打牙祭。家人很难见到他单独的身影,他也很少回家,成天在关王庙混日子。他对女人的渴望既不掩饰也不节制,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他的动静。他乐意在脂粉堆里徜徉,打定了主意而且也不讳言要在女人身上耗尽天年,仿佛没有美丽的姑娘布满身边,他快乐的生活就会失去保障。不同的时候,他身边总会黏着一个或数个不同的姑娘,他脑海里压根儿没有道德和数量的概念。他乐观的性格和幽默的天赋简直能使蒙娜丽莎开怀大笑,他还自诩已经精通了人类社会的各种游戏规则,因此从未有过衣食之忧。他相信仅凭自己的才智,即便靠意外收获和不义之财也足以饱食终日。的确,无论玩纸牌还是押注生肖竞猜,他都是行家里手。
当代群在关王庙赌界声名鹊起并赢得了“罗汉”称谓时,谭世林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认为这是一种返祖现象,没什么好担忧的。谭家曾有一位嗜赌如命的先辈被人尊称为“罗汉”,他曾经在关王庙连续七天七夜不下赌桌,结果赢得了陈子垅村的所有田地。后来,他竟然斗胆与阎王爷打赌,最终输掉了身家性命,那是他唯一的败绩。
那时,关王庙街上与“代群罗汉”齐名的还有一位俗称“香妃”的风尘女子,她叫陈香菲,常年用剪刀修葺自己的身体,耐心地收集体毛,耗时十载终于集成一个发套。所有前来寻欢的男人必须戴上那个散发出臊臭味的发套还得学狗吠、扮马骑、出羊相才准许上床。她原以为将鲜有回头客光顾,哪曾想男人都是贱骨头,纷至沓来排着队挤破了她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