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而模糊的前线,一位国军士兵穿上刚刚分到手的新鞋后竟然发现一只鞋底上的字样是“剿****”,另一只却是“打老蒋”。这名背时的战士被当即关进禁闭室。随后,沿线索一步步回溯着查到安仁县,紧接着是关王庙,最终来到了兴安村李秀面前。几乎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在贮物间里仍有数量众多的“打老蒋”和“剿****”混杂在一起难分难解。所有的鞋子被当成罪证悉数抄走后,案情像三伏炎烝的火势直往上蹿,从连到营、从营到团,到达师部时戛然而止。署名代文的批示下来了:发还重绣,下不为例。
所有“打老蒋”鞋送还李秀家后的第三天深夜,红军的特派小分队匆匆赶来将鞋子通通取走了,留下了一点劳务费和一封署名代武的家信。信中附有一张写信人的黑白照,他身穿便装,英姿飒爽,头发长长了许多,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到开早饭时,李秀隐隐觉到家里少了一个高挑的身影,一打听,谭恒果然失踪了。李秀一拍脑门,立刻想到媳妇肯定是半夜里跟前来收鞋的红军战士走了。的确,由于临时起意要走,谭恒来不及给爷爷和公公婆婆留张便条。以至李秀弄不准是儿子派人接走了媳妇,还是媳妇执意要去追随丈夫。她为谭恒的任性暗暗生气,担心她腹中的胎儿受不了颠簸之苦。
打丈夫走后,谭恒便郁郁寡欢,常常因为在梦中迷失方向找不到醒来的路径而哭泣。她能够感知到丈夫正穿着自己替他缝制的“打老蒋”鞋奔跑在某些不知名的山坡上、草地里、沟壑中;正跟随谭代辉在前头高高举起的那面迎风招展的红旗,踏着炮弹的节奏从一个炮坑扑向另一个炮坑委蛇前进;她甚至能听到他像猪一样粗鲁的喘气声和一次又一次卧倒的扑通声正透过思念,经由土地从远方源源不断地传来。她静静的算计着日子,眼看石榴花开尽了,金财外公来了又走了,到了桂花飘香时仍见不到丈夫的影子。当胎儿第一次起脚踢打她的肚皮时,她认定那是孩子催促自己上路寻夫的信号。
军鞋乌龙案过去了好几个月,李秀的心仍在打鼓。倒不是怕自己被杀头,她是担心连累了军中的儿子。一天下午,一位国军的年轻军官突然来到李秀家验收军鞋,李秀领他走进贮物间后才看见那堆“剿****”鞋旁边还垒了另一堆来不及收藏的“打老蒋”鞋。李秀欲担起所有的罪责,她坦承那是帮自己另外一个儿子做的。但军官心不在焉地似乎没认真听她说话,他随手捡起一只“打老蒋”鞋好奇地看了看就放下了,若无其事地说:“老婶婶,我不识字,但我看得出这些鞋底上的字迹有些异样,所以很抱歉,绣错了得返工重绣,不然我可交不了差啊!”他走出贮物间,跨过门槛后转身立正,给李秀行了军礼,说:“您儿子是我们党最伟大的将军之一,特此向英雄母亲致敬!”直到此刻,做母亲的才意识到儿子的权势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她心中的石头刚刚落地,吴正凰哭哭啼啼来告状说代群把姘头带回了家,还逼着她接受现实。
原来,代群按土改政策将李仙宝的田地和其他家产充公后分给了关王庙的穷人,不知找了个什么理由,他居然把大地主尚未出阁的幺女分配给了自己。面对关王庙最大地主的千金,恐怕也只有代群这号人敢受注。他是个实诚人,人前人后从不讳言自己的投机天性,也很珍惜生活中那些毫不费力就能轻易得到财富和女人的机会。
姑娘叫李璐,她没打算抗拒命运的安排。当父母前来兴师问罪时,代群对所有的指控全都招认,唯独要纠正一点:那位畏缩在他身旁的小女孩不是姘头,是他娶回的二房。
代群本来就崇尚一夫多妻的茶壶制婚姻,既然妻子不能生育,那填个房也就理所当然了。
“我总不能断了香火吧。”他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应付两位老人。
谭世林听说李璐是李仙宝的闺女后便不再做声。李秀得知这小媳妇已经有了身孕也只得默认了。事已至此,谭世林回过头来劝解媳妇说:“他也是无奈啊!”
吴正凰没好气地接口答道:“是啊,的确是无赖!”
吴正凰失去了底气,瘫软在床上嘤嘤啜泣,好几天不进饮食,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她不是那种委曲从俗、苟求安逸的女人,当初代群为了赌博而引诱她,后来又基于合伙同谋的情分娶了她,最终完全是囿于懒惰和传统的压力才没有休掉她。
代群把饭菜送到吴正凰床边,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进食,还哄她说:“你永远是正室是母仪全家的主妇,犯得着为一小妾伤神费心吗?”回头他又安抚惊魂未定的李璐说:“你放心,我不会当你是妾,我当你是嫘祖,她是嫫母!”
这自然是浪荡者两面三刀的说辞,李秀却执意把李璐当丫环使唤,从不正眼瞧她,也不担心动了胎气,常常找借口派些差事把她支开,顺便跟吴正凰说事拉理数落儿子的不是。但婆婆的良苦用心并未奏效,十月后一个飘着细雨的凌晨,吴正凰带上她仅有的一点私房钱和两身换洗的衣物出走了。李秀打发好几拨人出去四下找寻,却只找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有人看见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打一把青色阳伞朝西北方向走了。代群悻悻地说:“敢情她是参加革命去了。”
李秀就当众骂他:“她要革命还用跑那么远吗?第一个就该革了你的命。”
李秀敦促丈夫无论如何要写信告诉孪生兄弟关于吴正凰离家出走的事情,嘱咐他们留意她的消息。谭世林翻出近段时间收到的所有家书,发现来信地址正在持续变动,再结合时间顺序,他准确地绘制出了红军长征的路线图,还标示了红军沿途与国军的主要遭遇战的地点。最后一封署名代武的信件来自延安,但谭世林拿不准这是不是长征的终点,因此,他认为回信是没有意义的。
深秋的某一天,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代文终于活着走到了延安,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奇迹。他环顾身边少得可怜的幸存者,看见他们的皮肤已经铺就了一层厚厚的黢黑污垢,上面长出了浓密的寒毛;他们的牙齿因长期吃草和树叶都被硅酸腐蚀得参差不齐;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活像一群来自可可西里的风干了的游牧人木乃伊。但代文心里有底,知道他们是历经长途迁徙后有幸抵达遥远彼岸的鲸鱼,已经没有什么再能阻挡他们继续前进了。他们全都历练成了意志坚定的最优秀的职业斗士,别看他们平日里温顺厚道,待同志亲如兄弟,可一上战场即视敌如仇,在凶狠的搏杀中获取巨大的荣誉和成就感。
代文兴致勃勃地爬上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冈极目远眺,但见一片荒凉。他又看了看身旁的树上折着无叶的枝丫,地面散落着无花之朵。他就纳闷了:难不成共产主义社会就这般光景?当初支撑他趟过了不可逾越的雪山草地的超人力量当然不是来自他平凡的肉体,而是源于他坚定的信念和深度的冥思。即便在那段仓皇又狼狈的大撤退还没有演变成史诗般的长征时,他也从未怀疑过璀璨的共产主义社会就在雪山的这一边。如今,面对满目萧瑟的黄土高坡,他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伤感。五千年前,这里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富饶美丽。它是中华民族无数传说和神话的发源地,几乎每一道沟沟坎坎里都留有先祖和伟人的足迹。代文私下里安慰部下说:“才开始呢,好戏还在后头。”他说得情真意切,连满腹狐疑的谭恒也信以为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谭恒正值哺乳期,怀中的儿子已经六个月大了。代文催促妻子尽快让孩子断奶,但谭恒根本就没这打算,还嘴说如此艰苦的环境中母乳是孩子仅有的营养品。她铁了心要用甘甜的乳汁把儿子喂养成人直至他因愧疚而拒哺,代文忍不住提醒妻子:“你总得为我们的下一个孩子留点口粮吧。”可谭恒充耳不闻,只是笑笑了事。于是,代文寻思着该尽快让妻子再次怀孕生产以延续她的哺乳嗜好。谭恒心领神会,在含蓄的投怀送抱中逐渐找到了志同道合的默契,但夫妻俩接下来的所有努力却都莫名其妙地白费了。
三年后,他们唯一的儿子仍咬住母亲的****不肯松口。代文一气之下,把孩子从母亲的怀里扯出来绑在金财外公的背上寄回了老家。
谭恒在长征途中追上代文的部队时,她那副逃荒似的乞丐样子并没得到丈夫的怜悯,他指着她微微凸显的肚子凶巴巴地斥责她:“孩子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女人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还嘴,默默地跟在男人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生活的严重失调弄垮了谭恒的身子,一路上不是便秘就是闹肚子。部队休憩时,代文满山乱窜,一会儿寻找紫金牛草煎水给妻子治疗便秘,要不就捕捉屎壳郎煨熟了命令妻子吃下去止泻。
为了不至于饿死,代文设法寻找松鼠储藏的橡果、松子和板栗为食,又带头吃起了蝗虫和蚂蚁。他教士兵们如何分辨千足虫和蜈蚣,还亲自烧烤蜥蜴和蚯蚓供大家果腹,吃饱后就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嚼着杨树枝当刷牙。最艰难的时期,代文成立了试吃敢死队并自任队长,凭世袭的勇气和经验试吃各种闻所未闻的无名野菜。
一天傍晚,饥饿的部队遇见了满山的蘑菇,代文仔细寻遍了整座山头却没能找着一种是自己熟悉并采食过的。他摘来一把野生水葱在菌冠上划来划去,惊喜地发现水葱没变成危险的青褐色,便当即断定这就是摩西当年带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时也曾倚重过的救命蘑菇。一连好几天,部队就靠这种蘑菇度日,吃剩的便晒干了带到路上吃。吃完了蘑菇,他们就捋树叶和嫩草充饥,然后再啃食粘土以中和植物中的********和单宁酸毒素。代文跟手下说饥饿比敌人更可怕,它能击垮一切。
代文知道长时间的饥寒交迫会使肌肉变得僵硬,使大脑意识模糊、嗜睡,人体逐渐进入酮症状态,它将诱导生命在一种愉快的幻觉中慢慢死去,这是人体逃避痛苦的应激反应。因此,代文时刻关注着身边是否有自我陶醉的队员,时不时向着稀稀拉拉的队伍高声叫喊:“感觉非常快乐的人请举手。”接着就把举手的士兵逮过来用艾条熏、拔火罐、刮痧,直到把乐观的同志折腾得痛苦不堪才放手。
在四川境内,代武凭借其优势兵力封堵了代文的所有出路,为避免被歼灭的可悲下场,代文没有任何选择除了翻越上下七十公里终年积雪的夹金山。但有近千伤病员无法随队前行,只好把他们留在山脚下任其自生自灭了。谭恒见丈夫仰天长叹,嚎啕大哭。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识大丈夫的泪水。
雪山上,那些崎岖而冰冷的山路令人心寒,稍不小心就会摔折腿伤透心。谭恒看一眼攀附在高枝上尽情炫耀美丽的雪花和冰凌,又看一眼脚下已冻僵的泥巴,心中愤愤不平却不敢言语,怕引起雪崩。因担心雪盲,代文下令同志们不准东张西望,必须闭上眼睛盲目前进。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凛冽的寒风中翻滚,战士们似乎觉察到死神已紧紧攥住了自己,他们在冷酷的世界里失去了把握现实的能力。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真实,饥寒的感觉也模糊起来,脑海中温热的饭香从头发根里溢出来,随寒风飘扬,偶尔还能闻到鲜肉汤汆香菇的味道。
死神常在黑夜里与睡眠一块儿悄悄降临。天亮时,代文见许多战士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冰雕似的在雪堆里永远睡着了,他一个一个推搡着,用嘶哑的喉咙无望地呼唤着,巴望那些沉默的忠魂能奇迹般地醒来。虽然痛心,他却不得不剥下他们身上的最后一层单衣,以便让活着的战士多一丝温暖。
陆续有人饿死、吓死,还有些胆小鬼开了溜,那些变节者全在回头路上死去,因为他们不曾想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事实上退路比前途更凶险。为稳定军心,代文把数十位兴安子弟兵拉拢到身边,悄悄警告他们:“你们死在这里就认命了,胆敢逃跑者,我到时候回了家不仅仅要挖了你们家的灶,还要用火铳打烂你们的脑壳。”雪山上实在太冷,把声音都冻坏了,话一出口就冷冰冰硬邦邦的硌人。
谭代辉终于承受不了没有前途却又要必须前进的痛苦,壮着胆子问道:“你总得告诉我们共产主义社会到底在哪里,也好让我们有个奔头吧。”
代文把手往雪山的背面一指,中气十足地说:“在那边!”
此时,代文其实跟大伙一样迷茫,翻过雪山后还是在缴获的敌人报纸上才获悉红军主力已经到达陕北革命根据地。不过,代辉从此断了逃跑的念头,一心一意跟着代文前行。他三番五次昏倒在雪地里,代文就用打耳光和泼雪水结合起来弄醒他。每次返阳后他会摸摸自己的脉搏,确证一下活着的事实,然后就倍感庆幸,感恩于阎王爷的疏忽和遗漏。当队伍好不容易登上了高耸入云的雪山顶时,代辉并没有豁然见到代文许诺的共产主义社会,他沮丧地发现前面是另一座更高更险峻的耀眼雪峰。不过,时速八十公里的寒风再没有动摇他求生的信念,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也不能冻僵他的革命热情了。
谭恒手脚浮肿,面临掉队的危险,谭代辉和战友用担架抬着她走了半个月。那时候,谭恒感觉全身不遂,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是活的。摇晃的担架使她大白天里也昏昏欲睡,她梦见自己在当面山中映山红的花瓣上与蜜蜂共舞,惊醒后却不知身处世界的哪个角落,甚至闹不清是在阴间还是阳间。她虚弱得说话都费劲,但强烈的母性支撑她活下来并孕育出了谭永秀。她的胃酸特别丰富,即使在最艰苦的长征途中,她也能从少得可怜的杂食中汲取必要的养分,小心地储存在丰乳****中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大多狂妄又愚蠢的男人总以为女人身上突出的东西只是供自己拿捏把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