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恒牺牲的消息夹杂在许多噩耗中一块儿传到兴安村时,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省城正在逼近关王庙。李秀悲痛欲绝,用忧伤的唱腔哭诉这个媳妇许多不为人知的优点,重新勾起了人们对她的怀念。谭吉老先生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他的皮肤长成了干枯皲裂的树皮,眼睛也失去了智者的澄清目光。他两颊凹陷,消瘦得令人心痛。天青色的长褂子挂在他高耸的肩胛骨上活像孔子的皮影像。他长时间坐在晒谷坪里沉思不语,像兴安村的垂暮老人那样神情木然地接收自己或他人的死讯。朱即师傅戴上银饰,穿土布褡裢、披肩,总共近四十斤重的行头来做法事,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念咒念到嘴巴干裂、喉咙嘶哑,仍不能阻止坏消息的不断传来。老虎山上的衣冠冢越来越多,几乎家家披麻戴孝,招魂幡插满了巴足塘岸。亲人们的哭声从各家的窗户飘出来连成一片,像晨炊的烟雾,趟过晒谷坪,从巴足塘水面滑去,在苍老的桂树下回荡,经久不散。那对迟暮天鹅也在垂柳下的水浮莲中不停地仰天哀鸣,如泣如诉。朱即师傅忙得晕头转向,经常把亡主的名字都念混了,东家扯到西家,西家扯到东家,有时候一边叨咕着偈语一边就歪在靠椅上打起了呼噜。
季节也被战争搅乱了,堂前的燕子竟吃不准气候的变迁。时候未到,那对糊涂的父母就抛下五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孩子,匆匆朝南飞去赴那与温暖世界的神秘约会。谭菜痴痴地瞅着想着,那些光溜溜一丝未挂的雏鸟来不及睁开眼看看兴安村的风貌就草草完成了一次生死轮回。她用五块边角布料把它们一一装殓好,放进一节竹筒里用黏土封了口埋在屋后的柿子树下,她悄悄地抱以慈悲的情怀做完了这一切,只是希望这些幼小的灵魂也能入土为安。
耒阳牯又来了,他安慰苦命人,祝贺幸存者,成了兴安人的精神依靠。但某些人的八字无从算起,因为他们已经牺牲,死讯还在长途传递的路上。耒阳牯不敢随便开口,担心人们把提前获知的不幸命运,误以为是他恶意诅咒的谶语。见势不妙,精明的算命先生来不及找个借口,当天晚上就溜了。兴安人们只得自己去应付经由各种渠道陆续传来的互相矛盾的消息。起初,人们拿欢笑迎接喜讯和捷报,用哭泣面对噩耗。但是,许多口头传来的讯息一日三变,结果把大家折腾得悲喜无常、哭笑不得。一些噩耗在曲折旅途中的岔路口分错道最终串到了别人家里;另一些噩耗在即将到家的一刻被追赶上来的喜讯否定了而夭折。后来,在李秀的点拨之下,人们都学乖了,只要不是白纸黑字的家书和政府通告,其他来路不明的消息,他们只拣取喜讯信了,对噩耗置之不理。经此一变,兴安人不知增添了多少欢笑,少流了多少眼泪。
一天下午,谭菜赶集归来,半路上看见许多穿着破烂军服的士兵猫着腰在高粱地里匆匆跑过,一个接一个连成一条移动的虚线,弯弯曲曲指向前方,沉闷的炮声断断续续像从地毯下面传来。她弄不清那是八路军还是新四军,就好奇地走近去,想看看双胞胎哥哥是否在那,但没有一个战士搭理她,一位长官模样的人远远地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谭菜这才想起了当天在关王庙见到的游行活动,连乞丐、妓女也都暂停了他们的营生,和流浪汉一起挤上街头,把他们身上仅有的钱捐给抗日救国会。
正规军的出现让谭世林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因为这意味着国家正在保卫老虎山周边地区。谭代群在乡公所里焦躁不安,不时用粗鄙话大骂日本鬼子,他拉扯起一支规模不小的抗日大队并自任队长。因缺乏经费,除了代文留给赤卫队的那几杆步枪,他只能用砍刀和标枪武装队员。他的队伍由虔诚的佛教徒、杀人越货的土匪、心灰意冷的赌徒、猥琐的掮客还有普通的农民组成,代群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出身和来路。因为有一点完全相同,他们都是中国人,都有一种抗击外侮的本能。
有情报显示,一些打前哨的日本军人化装成老百姓混进了关王庙赶集的人流中,为即将展开的扫荡活动踩点。代群表现出少有的镇定,等到晚上,他备了些酒菜到岳父家小酌,吃饱喝足后仍不忘与岳父下了盘象棋。一时兴起他又显露出霸道的性格,但见他出招凶悍且锱铢必较,还要反复悔棋,直到打败对方为止。李仙宝很乐意应酬这位让自家门楣生辉的女婿,自从代群当上乡长后,他立刻扫除了地主恶霸的阴霾,又焕发出富足体面的乡绅风采。他成了关王庙一带最有影响力的地方人士,生意也越做越大,还和一帮见利忘义的小贩相互勾结,把关王庙的大米贩卖到日占区赚取暴利。棋局结束的时候,代群掏出一封检举信放在棋盘上请岳父大人过目。那是控告李仙宝投机倒把,暗通日本人的卖国罪行。代群严肃地提醒说:把粮食卖到日占区是吃里扒外不折不扣的通敌卖国行径!
“即便我不追究你,等我那双胞胎哥哥中的任何一位回到关王庙,都会二话不说枪毙你。”为了进一步吓唬已面色如土的老丈人,代群又加了一句:“事实上你也知道,他们老早就想毙了你。”
李仙宝先是极力辩解继而苦苦哀求,代群指了一条活路给他:提供所有通敌经商的汉奸名单并指证他们。
采取行动之前,代群的手下没有一个人知晓内情。凌晨一点钟,抗日大队分成六个小组奔赴各个村子,到第二天拂晓,共有十六位男子因卖国罪被捕,关王庙境内最殷实的人家除了李仙宝几乎被一网打尽。罪犯被捆绑在乡公所院内的树桩上等待处决,没有人胆敢为汉奸们求情,除了代群。
代群端坐在代文曾签发过枪毙地主公文的那间办公室里接待了哭哭啼啼的人犯家属,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免死的唯一条件就是以罚代刑。”而罚金的标准各不相同,他是这样定的:必须使受罚人家六十年内沉陷在贫穷的泥淖中不能自拔。
结果令代群大喜过望,那些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在生死关头全都表现出了将金钱置之度外的文人气概。
代群得到经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购买了五十杆火铳和大量的黑火药。为防止日本鬼子突袭,他把队伍拉到兴安村进行军训,只留了少数人在关王庙放哨把风。于是,当面山上的荒草坪里传来了代群洪亮而富有节奏的口令声:“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后转——齐步走。”
这样的训练确保了队员们无论怎么转永远都不会改变前进的方向。虽然这支队伍组织分散,人员来来去去从无定数,但代群却坚持不懈地训练他们。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消灭日本鬼子。他反复教习并示范如何肉搏、锁喉、掏裆、抠眼珠子。他要求队员们练习单足跳跃,还要左撇子用右手端枪,其他人用左手射击,以备万一受伤肢残后仍可继续战斗。许多队员年纪尚小,稚气未脱,却一个个摆开了威风凛凛的架势,把木标枪反复刺进稻草日本人的胸膛。
他们用火铳射击从石坡上滚落的茶麸饼来检验训练效果。代群用煨熟的红薯奖励表现抢眼的尖兵,对那些脱靶的后进分子则用皮鞭抽打他们的屁股。训话时他不断强调说:“战斗中,首先必须学会低头,要匍匐在地爬行,看准了时机再给敌人致命一击,然后才能抬头挺胸逞英雄。如果倒过来,那就只能成默默无闻的烈士了。”
代群的野蛮做派被视为勇敢的特质,他粗鲁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因此在队员中获得了极高的威信。为了筹措经费,购买更多的武器,他拆卸了院子里的假山,把成吨的硅化木和大批雄黄、炉甘石托运到广东贱价变卖了。
即便在风云变幻的战乱时期,谭世林也从不会忘记赶在清明节前去虎坦采茶,回家后就窝在厨房里不厌其烦地杀青、韵茶、炒茶、烘焙,这些严谨细致的工序只有在品茗时才能真切体会其深刻的意蕴:看着片片尖毫在滚烫的开水中伸展、复苏、泛绿……老虎山葱蔚氤氲之气扑鼻而来,闻一下就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抿一口则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往年的新茶,谭世林总会分装好托人转送给双胞胎儿子,无论党派、不分敌我,两个儿子谁也不会少一两,都与代超一样多,但从来没有代群的份子。
可如今,代群的巨大改变,让父亲看到了抗战胜利的希望。他心想:“如此浪荡的子弟居然也能深明大义,聚众抗日,哪还有什么鬼子不能消灭呢?”
谭世林第一次把茶叶分成四份,一视同仁。大度的父亲并不计较这幺子往日的种种恶行,不仅送他茶叶,还毫不吝啬地把平时只属于孪生兄弟的溢美之词也一并送给他。
李秀想起朱即师傅说过:“如果做了汉奸,就会永世不得超生,即使再过一千年,他的灵魂仍将在生死轮回中流转不辍。”为此,她常常忧心忡忡,食不知味。在她想来,反复无常的幺子是兴安村唯一最有可能沦为汉奸的人。现在她总算放下心来,时不时安排谭菜和吴芙送些茶水和点心到当面山上慰劳代群的队伍。
那时,中国军队已节节败退,国防线像丝线般脆弱,正规军的所有战略部署全被打乱,国民政府比人民跑得更快。日本鬼子向进犯,不到半个月,一种莫名的恐慌就从遥远的前线沿公路弥漫过来,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迅速笼罩了兴安村。路上的难民加快了逃跑步伐,谭斌和一群年龄稍大的孩子每天放学后便沿着马路捡拾难民为减轻负担而抛弃的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用品。
“日本鬼子很快就要来了,”这天上午,代群对代超说,“你马上停课,组织学生和村民撤到虎坦去。”
代超叫十四岁以上的男生到代群那报到,其他学生则回家通知家人撤离。
代群是个实在人,他搬来一杆大秤,挨个称量,体重在七十斤以上的男孩子就准许他们入伍,每人发一根木标枪。
在惊慌和混乱之中,村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一个跟着一个组成一条巨大的链式队伍,朝虎坦进发。
前一天,谭青受人之托把仙丹接去陈子垅村问神,孖生子则交由谭菜照料。出于对神性的尊重,代超对妻子时常应邀出去装神弄鬼从不横加干预。况且,他知道她还指望那虚无缥缈的收入贴补家用呢。
代群叫哥哥不用担心,因为他已派人前去陈子垅村和南冲村下达撤离的通知。但是,进到虎坦的仙人洞时,代超只看见南冲村的人陆陆续续赶来会合,却没一个陈子垅村的人出现。他坐立不安,等到晌午饭后便独自下山去了。
李秀还是第一次见识传闻中的仙人洞,如今身临其境,终于明白当初躲兵时男人们为什么赖在洞里乐不思家了。
还在虎坦下方的沼泽地时,人们一抬头就见到穹崖巨谷间有两座山峰直插云霄,峰脚相倚处树阴如盖,苍翠欲滴。远远望去,谁也想不到那里面还会别有洞天。即便走近了仍很难发现隐藏在荆棘杂草丛中的石缝,石缝中间有一小巧天成的洞口,仅容一人出入。内里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喀斯特溶洞。若无熟人带路,外人永不可能有幸一窥这人间仙境。李秀借由微弱的光线四下打望,但见洞内阴河纵横,暗道密布,还有百褶裙摆丰厚而纠缠的皱褶挂满洞壁。她想象不出,仅仅是时间与水的合谋,就偷偷蚀刻出了这暗无天日的奇异世界。洞内温暖而潮湿,淙淙流淌的清凉涧水吸引了无数像婴儿一样啼哭的娃娃鱼定居于此。当谭世林在宽敞的厅洞里点燃篝火时,那里便成了世上最安全最舒适的避难所。孩子们在迷宫般的溶岩和石笋间捉迷藏、过家家,热闹的情景让大人们也忘了战争的劫难。谭斌最先发现岩洞具有与人交流的灵性,人们刚一张嘴就听到远处传来了嘻嘻哈哈的回话,而且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代超下山前告诉孩子们:“这是大自然的幽默,它会娱乐勇敢者,吓唬胆小鬼,还能启迪聪明人。”
果然,孩子们白天放出去的话,三更半夜又都折了回来,一夜之间他们把自己吓醒了好几回。
李秀担起洞主的职责,统筹安排现有的人力。有专门捡柴的,有专门做饭的,也有人承包挑水,还有些年轻人则负责后勤保障去山下挑粮食。大家各有分工各司其责,谭世林高兴地宣布:“我们过上共产主义的生活啦!”他白天带人出去狩猎,收获颇丰;晚上则在洞中给孩子们复述金财外公的那些故事,或者讲述谭氏家族的漫长历史,有灾难有丰收,有喜庆也有悲伤。他一遍又一遍,反复强化晚辈的记忆。他地道的兴安方言在洞穴深处引起了连绵不绝的强烈反响,孩子们好奇地东张西望,因为他们听到了许多老人在同时说话,那些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时空,在头顶上碰撞、交错、拉扯。
穴居的两个多月里,李久贵和谭菜无疑是战乱中最幸福的两位难民。洞内光线暗淡,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行李,到处是干柴、餐具、简易的地铺。热恋者无需大费周章就能轻易避开世俗的耳目,成天偷偷地粘在一起不分开。在那些最调皮的男孩子也不敢探索的又深又黑又窄小的洞中洞里,他俩找到了富含****和挑衅意味的乐趣。那是一个没有道德没有家规可不拘形式为所欲为的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