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偶尔回溯而至的清醒间歇里,代文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一种久远的恐惧,这恐惧自少年时代起就一直伴随并折磨着他。即他与那位跟自己打了一辈子仗的孪生兄弟又回到了同一个模子里,似乎一生的努力都打了水漂,白白忙活了一场。
皮定芳来自上海,出身于戏曲世家,会唱两百多折昆曲。虽然她只唱曲不念白,但她的一唱三叹还是给荒野山村带来了文雅的韵味。她鄙视色彩,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男女不分的灰蓝色工装,在灰蒙蒙的单调中居然发掘出了丰富的时尚元素。她的年龄像五月的梅雨天,变化不定没个准,晴天是十七岁,雨季里则涨到二十二岁。这些生活中的琐碎与屑小都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她在注意到“一把手”情绪低落时大方地送了他一把口琴和一脸微笑。
永兵受宠若惊,把到手的礼物翻来覆去地玩弄、尝试,不多久便能用口琴模仿猫头鹰的哭泣和金财外公的唱腔。还不分昼夜,不看场合地吹奏起《黑暗传》里的哀调和喜调。他又带头唱起了因收音机的普及和高音喇叭的喧嚣而被世人遗忘的薅草歌、打猎歌,为知青们枯燥艰苦的劳动生活增添了欢乐。见一些蚂蟥吸附在永兵腿肚上时,皮定芳大呼小叫地提醒他,可他竟懒得去管,还对好心的小女人说:“男人大丈夫嘛,何必那般斤斤计较呢?等它们满足了自然会滚开。”
永兵天生的从容与大度让皮定芳见识了兴安男人特有的风采。
皮定芳一直认为女人的生活中如果没有音乐和诗歌,没有男人的甜言蜜语,那不仅仅有锦衣夜行的遗憾,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悲惨世界。她激情澎湃的娇嫩身躯,既可安居于琼楼广厦,也能适应茅棚草舍,唯一忍受不了的就是寂寞。到兴安村的第七天,她便省悟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多么可耻可笑,在这里能找到食物和温暖比什么都重要。
一天傍晚,永兵偷偷带她到当面山上的炭窑旁教她用滚石法烤红薯时,在口琴的伴奏下,她轻轻地哼唱起了:“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香喷喷的烤红薯里……”那期间,永兵颇感失望地发现身旁这位娇态可掬的城里姑娘对伦敦了若指掌,好像她曾在那儿住过似的,却完全不懂敦伦的意思。他猜测这可能正是她需要下乡锻炼接受农民再教育的原因。永兵当然不会推诿施教的义务,在他不舍昼夜的言传身教中,皮定芳大开了眼界也明白了一切,并对兴安村的传统文化有了深入的体验。
水皮也想尽快融入兴安村的传统生活,但并不顺利。他穿着干净体面,浓浓的书生气掩饰了他的心机,他说话时故意摊手耸肩,把城里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小心地藏在骨子里。相较于臃肿的身材,他的心眼明显偏小,所以一干活就体温过高,像狗一样张开嘴吐着舌头直喘气。谭琴见状,总会发出清脆的笑声,引来众人的掺和热议。她心直口快,有一次见一头肥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猪正在路边拱土刨食,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问姐妹们:“它像不像杨水皮?”
这话传到了水皮耳中,他一点也不怪她,只是痛苦地认为:原来爱情的天敌是肥胖。从此,他没事找事干,忘我地劳动,还忌口节食,恨不能瘦到皮包骨去。但减肥的热乎劲只坚持了一周,仅有的收获是发现了自身毅力薄弱的先天缺陷。
每天晚上,水皮入睡后能听见谭琴在隔壁解衣掀被时窸窸窣窣的响动。虽然近在咫尺,似乎息息相闻、伸手可及,可对他来说,那却是一瓶注定打不开盖的美味肉罐。凿壁偷光的典故时常搅得他夜不能寐。
谭琴是如此鲜活又芬芳无比,常常现身于水皮梦中的尽头。水皮被她精明细致的内涵深深打动,为她的容颜、毛发、气味和声音发了狂。有关未来的计划越来越少,他先是在心中撕毁了早年与理想订立的契约,既而把自卑驱逐出窍。他明知道自己背上没长翅膀,硬要蹿上爱情的天空去翱翔。渐渐地,他成了一名工于心计却又故作厚道可信的痴情汉。他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在苦不堪言的劳作中,脑海里也时刻惦记着那个迫不及待要付之实施的捕猎心爱姑娘的计划。他一收工便独处一隅,默默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沙盘推演,演练着如何以时间、琐事、缘分和天意作伪装,悄悄地靠近却不惊动那聪敏又活泼的迷人猎物。
水皮谨慎地选择在那项阴谋的外围入手。当谭永兵与皮定芳常常玩失踪,其他男女知青围坐在李子梅家门口听这位无齿的老奶奶哼唱一些变了调的她年轻时唱过无数遍的煽情山歌时,水皮与谭世林成了忘年交。人们常常见到一位枯瘦的驼背老头身旁跟着一位戴近视眼镜的胖乎乎的矮个青年,他帮老人提着那架每个频道都播放同样内容的收音机四处闲逛。当收音机的电池耗尽时,他便用自己肥嘟嘟的嘴巴继续播出。他唱《沙家浜》和背诵毛主席语录的能耐,令谭世林震惊不已,好几回,老人干脆关掉收音机以便能安静地聆听他的现场直播。
李秀因勤劳与长寿已经积累了大量生活经验和人类知识,别看她有些耳背,却仍是全家最清醒的主心骨,无需道听途说,仅靠直觉就能知悉一切。她得知水皮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后,想起了耒阳牯多年前给谭琴算八字时就说过这孩子将来不吃国家粮也要睡国家床,她猜测或许那八字快要应验了。于是,她好心地点拨水皮说:“孩子呀,你把眼镜摘掉,然后跟兴安男人去学打猎吧,这里的姑娘都中意眼法好和力气大的后生。”
李秀还以为戴眼镜只是伪装斯文的做派,如果知道水皮摘下眼镜后连老虎与山猫都分辨不清,她一定不会如此怂恿他。
过了几天,水皮借走了谭世林的火铳,跟谭永兵进山前假装随意地问谭琴:“你喜欢吃什么野味?”俨然他成了想要吃什么就能猎获什么的出色猎手。
谭琴乐呵呵地告诉他:“我喜欢吃鹿唇喜鹊舌,熊掌天鹅肫。”
水皮愣住时,她又提醒他:“你可当心啊,老虎最喜欢吃肥肉了。”
在众人的嘻笑声中,水皮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明知受了她的轻慢和调侃却还要强迫自己去感激她的关心。
到了古树参天的钟鼓山,谭永兵安排水皮守住一方垭口,他带领一群猎犬进入丛林深处驱赶猎物。不多时,猎犬狂吠,陆续有野猪和麂子从水皮的眼皮底下蹿过,但他却没敢开火。几轮过后,永兵气急败坏地跑来质问他:“你到底是放生行善,还是在打猎?”
水皮觍颜解释说:“我担心火铳后座喷出来的烟火会灼伤脸面毁了容。”
“真不知你还有什么颜面可毁?”永兵嘟囔了一句,从此再也没带水皮上山狩猎。
对于出猎的失败,水皮不像永兵那般失望,他看见漫山遍野的山楂、野荔枝、酸桃以及许多不知名的野果,想象着如果把谭琴引到这里来,一定能让她享受到尽情采集的乐趣,还可以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那样在树林中玩玩你追我躲的游戏。他还特意采摘了一大把山楂带回村给大伙尝鲜。
谭琴见猎人们空手而归,故意对永兵说:“哥,我们在等肉下锅呢!”
永兵朝水皮努努嘴,没好气地回答:“问他要呗,他浑身是肉!”
谭琴抿着嘴笑时,只见水皮把山楂别在背后,问她:“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谭琴脱口答道:“香蕉板栗口感好,柚子西瓜水分足,我都喜欢。”
水皮误以为这也是一种暗示,便得意地把山楂亮了出来,说:“这个怎么样,送给你吧。”
哪想到见惯了野果的村姑毫不领情,嘴一撇:“没见过谁还要这么小的东西,含在嘴里弄丢了都不知道!”
这种俏皮话已接近调情的边缘,诱发了灾难性的误会,致使杨水皮自以为进入了恋爱的氛围。
那是个毛雨霏霏的下午,所有社员都没出工。谭世林按照收音机里的指示刚刚把两面牌上的“打倒资产阶级走资派刘少奇、******”换成“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倒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水皮就来串门了。谭世林关掉收音机,与水皮一边喝茶一边清谈,彼此交换故事。这位好客又好奇的老头子对城里人抱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尊敬,认为他们都是有知识有教养能享受最新文明成果的先进分子。他很惬意地聆听水皮那一口节奏铿锵的唐朝普通话,还断定李隆基当年正是操这种口音与杨玉环在兴庆宫里卿卿我我。
虽然水皮的真正目的地是谭琴的闺房,并不是眼前这间清冷的堂屋,但老爷子对来自西安那十朝古都里的帝王逸事所表现出的浓厚兴趣令水皮感触良多,他不得不倾其所知再加上临场杜撰以夯实忘年交的基础。虽是垂暮之秋的耄耋老人,谭世林却拒绝服老。年事越高,他知道不知道的东西就越多,他心中不减的求知欲其实是残留的生命对老年世界的终极抗争。临近傍晚,门外的雨越下越大,水皮感觉腹中越来越空虚,最终把半生不熟的秦腔也吼了出来以掩饰无知的窘迫。老人只好暂停了热心的求索,重新开启收音机,把音量调到不影响谈话的大小,然后起身去烧水、换茶。
谭世林守在火塘旁直等到开水三沸才提壶过来。他照常以茶艺师的娴熟手法有条不紊地暖壶、烫杯,投茶入壶前,他拿竹木茶匙从茶罐中取出虎坦茶递到水皮眼前供其观赏并索取赞美。然后把水壶高高提起,如凤凰三点头向内打着圈浇注以表达迎客之意,紧接着轻轻放下水壶,拿起茶壶盖不慌不忙推刮掉茶汤泛起的泡沫又轻轻盖上,再次提起水壶用滚水给茶壶灌顶。这极具仪式化而又自然优雅的一系列细碎繁复的习惯动作生起了浓浓的茶韵雅趣,深深地损害了城里小伙暗藏于心的优越感。老人边用兴安方言轻轻吟唱:“柴火山泉虎坦茶……”边端起那把他用虎坦茶养了一辈子的紫铜色树瘿紫砂壶以钟摆式来回往返将茶汤分入两小杯时,收音机里传出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声音,那是他最亲切最熟悉的地道湘潭口音:“美国人民是我们的朋友!”
谭世林慌了神,当即叫水皮去搬梯子。他不认为政策变化太快,而是自责年老不中用,手脚不及当年利索了。他紧张而急促的神情与先前品茗时的悠然从容大相径庭。这些年来,他是兴安村把握时代脉搏最准确的人,及时更新两面牌上的标语是他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兴安人们只需过往时顺便瞄一眼他的牌子就能及时领会当前的方针政策。禾机生前在工作中遭遇瓶颈或面临十字路口的抉择时也总会抽身回家来向他请益,以免在政治运动中站错了队钻错了营。
那间贮物间里除了从安平小贩手里买来的杂物还放有新旧长短不等的三把木梯。不知是因为懒惰还是粗心,水皮顺手搬出了又旧又短已被白蚁偷偷啃食得异常轻巧的那一把。李秀从水皮嘴里问明了情况后骂将起来:“该死的老东西,明天弄就会变了天吗?”
但她终究架不住老伴的认真劲便由他去了。
屋檐水打湿了牮住墙面的木梯,谭世林注意到那是把早已废弃不用的旧梯子,但既然搬来了,也就将就着用一回。善良的老人担心这老朽的梯子承受不起水皮之重,便吩咐他打帮手扶稳梯子,自个摸索着爬了上去,还回头笑着跟水皮说:“既然帝国主义的人民是朋友了,那当然不能再打倒啦。”他决定让两面牌先翻个脸,暂时“打倒资产阶级走资派刘少奇、******”再说,等天放晴了再刷上新的内容。就在他用力扳转两面牌时,踩脚的木梯横杠突然无声无息地断了。
左邻右舍的乡亲听到水皮的呼救声后纷纷冒雨跑了出来,他们见谭世林直挺挺地躺在生殖墙下的石阶上一动不动。把他抬到床上后才注意到他严重弯曲的脊梁骨断了,他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却再也站不起来。
谭世林有些后悔自己用人不当,不该踩着那么腐朽的梯子住上爬,但并没有为难早已吓破了胆的水皮,只是叮嘱他:“不能打倒美国朋友了,天晴后赶紧换过。”
谭世林与这方水土相濡以沫了一辈子,早就打算好有一天能躺在自己出生的这张老床上骄傲地死去,像高僧大德那般在美梦中无疾而终。万万没料到自己谨慎了一辈子,到最后的关头还是摔了一跤,他隐隐担心人们会在背后议论自己晚节不保,算不得善终。他更大的遗憾是自己意外地挺直了腰杆子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众邻都来探视、送行,使谭世林非常烦躁,因为太多的人参与到死亡的过程无疑加剧了悲哀的气氛。其实,人世间最需要一个人静静面对和承受的事情就是死亡。任何人的掺和只能平添伤感。等谭代文和朱即师傅匆匆赶到时,谭世林已经咽了气。他的身体又冷又硬,再也感受不到秋日里桂树下芬芳的凉爽和冬季木炭火的温暖;再也嗅不到李子梅浓烈的狐臭,听不见李秀恒久的唠叨了。他安然瞑目,永远不用再为变幻莫测的标语口号操心了。
在满屋子悲恸的嚎啕声中,谭代文的平静显得不合时宜。他没掉一滴泪,只是专注地盯着父亲的遗容,像要努力记下并储存起来。他面对过无以数计的死亡,这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具完整而干净的尸体。他似乎才知道原来死亡还可以如此神态安详地进行,不必血肉模糊,不必身首异处,就像深度睡眠一样。他心里想:这种死才是生的极端,才足以使灵魂不用分裂离散就能同时安息于没有未来的过去和没有过去的未来之中。
被屋内的哭闹声吵得实在待不下去了,代文默默地转身出来。他从贮物间搬出一把新梯子爬上生殖墙取下了两面牌,又折回屋找来一把斧头,把两面牌连同那把已断成数截的旧梯子全都劈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木片,搂到灶房当柴火烧了。他慢慢悠悠,心平气和地做完了这一切,看不出有一丁点愤懑,然后才去张罗追悼会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