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文并不领情,他拒绝了吴芙的好意。此前听说母亲已经老得走不动了不再来黄洞仙时,他曾起意搬回家去住。可自打村口的“代文功德牌坊”竖起来后,他便放弃了这个打算,不死到临头,他是不会回家了。日趋严重的老年痴呆症使得他对自己身体的信心越来越大,总觉得自己离死神还远着呢。他坚信像死亡这种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绝不可能毫无征兆地说来就来。因此当远在台湾的代武做梦都想回家时,代文却希望离村口的那座功德牌坊越远越好,就连黄洞仙如今也不再是他心仪的处所,他只是觉得无路可走才忍受那游人如织的喧嚣。他看不惯吴主任那些有失道义的敛财手法,还把朱即师傅也视作吴主任的同伙。因此,在神志恍惚中,他越发的生硬和不近情理了。当朱即师傅再次在他午睡期间唤醒他起身给某些尊贵的客人打个照面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闭着眼睛回答说:“你这菩萨的仆人如果没有沦为金钱的走狗,那就是瞎了眼啦,如今连魔鬼也住进了黄洞仙。”
打那起,谁也不敢再招惹他,任他自由自在地起居和出入。吴主任特别叮嘱工作人员必须尊重老将军所有的生活习性,把他当财神爷供着。讲解员很快摸准了代文的作息规律: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蜗居幽暗的石室内不露面,只在早饭后和午睡后才走到洞口的柏树下待上一会儿,纳凉、喝茶、看看天色。那当儿,讲解员组织好的游客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假装偶然相遇似的跟代文搭讪或套近乎。难免有些激动的游客置讲解员的告诫于不顾,走上前去要跟他合影或送些小礼物什么的。代文见怪不怪,总是假装耳背把脸撇一边不予理睬。偶尔被缠得不耐烦了就以屁回应。
有官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跟他打招呼:“老前辈,您贵庚?”
“咝——”
有矜持的白领小姐走近了问候他:“老将军,您好吗?”
“呸——”
也有天真的学生用稚嫩的童声好奇地打听:“老爷爷,您消灭了多少敌人?”
“啊——”
大家掩鼻而笑,露出尴尬的神情。讲解员不失时机地说:“这可是将军的肺腑之言,诸位务必铭记于心!”
至此,这位性格复杂,深不可测的退役将军成了黄洞仙的金字招牌。
谭永兵砸下手头所有的资本建立起来的钟鼓山保健品厂已经走上正轨。关王庙境内一半的农民成了他的工人。他看准了当下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几乎所有的市场都走在了法律法规的前头,因此他坚持只生产那些低技术含量高附加值且有独特创意的新产品。他用红薯粉制作增高药,用蟾蜍泡沫和桐油加工成减肥口服液,用鱼油合成丰乳胶囊,把竹髓做成催情膏,用蚂蚁灰制造避孕药,还把蜂蜜稀释后制成了可增长智慧的脑钻石。品种之多,连本厂的工人也数不过来。这些产品的标准按规定由企业自行制定,因此,谭永兵亲自对本厂产品核定的严格标准是:纯天然,无毒副作用。
不出两年,谭永兵便利用矮子对天空的向往,肥胖者对重力的恐惧,平胸女人对丰乳凸臀者的嫉恨,无能者奢望爱情的天真,纵欲者规避责任的本能以及蠢人仰望智者的迷茫心理发了横财。
起初,他管理企业如同对待爱情,事无巨细都亲历亲为,从不假手他人。基于对乡亲的了解,他吸取陈武德办鞋厂失败的教训,不再定时把工人生硬地圈在车间里。他实施计件制,利用村民凑热闹和探闲事的天性最终把生产车间变成了人头攒动的场所。在这里上班不用打卡,告假不必通报,大伙农忙时下田,农闲时就进厂,自由安排作业时间。而且,谭永兵还允许附近的工人把材料带回家去加工组装,工厂负责回收成品。从此,许多人把情人的床铺变成了生产场所,一边在工作时享受奸情,一边在快乐中赚取利润。
谭永兵曾经从妻子嘴中对城市里的白领小姐和贵夫人有过深刻的了解,知道她们对虚伪和金钱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只要能让她们看起来光鲜靓丽,不管多么肮脏的饵料她们都咽得下;也不管多么剧毒的涂料,多么残忍的手段她们都敢使。与此同时,永兵也深知只有那些爱命如财的富人才有条件犯盲目保健和过度消费的错误。因此,他把脑钻石的售价定得奇高,以便足以与品名相称。他还买断了电视台的黄金时段,请一位贪财又缺钱的明星把他自行拟定好的广告词像背九九乘法口诀似的不眠不休地背诵着,并公然谎称所有产品经医学上严格的双盲法实验验证后具有奇效。
事实上,他的增高药药效甚微,消费者无论服用多久都难以用肉眼观察到身高的变化。他的催情膏让人发疯,避孕药令人绝育,丰乳系列产品其实是增肥食物,乳房丰润后,面子大了脖子粗了,连腰臀大腿也一并圆满了。他最新开发的治疗失眠的催眠口服液甚至要连续服用一百年才可能见效,他相信任何人,无论是吃草还是吃人参燕窝,百年之后都会安眠。不管怎样,奇迹如愿产生了,他的系列产品畅销大江南北,连黄洞仙也设立了代销专柜。但在代文看来,那些东西与吴主任精心包装的五花八门的神仙水完全是一路货。永兵对大伯的看法并不介意,因为这根本不影响产品供不应求的脱销现状。更何况他已经历练成了地道的商人,脑海里只有黄白之物,他最中意的莫过于大面额钞票的青灰色和滑中带糙的手感。不过,他在厂里还是利用各种机会给工人们宣扬孪生将军的爱国精神,那些外来的员工得知传说中的孪生将军居然还活着而且其中的一位就住在离工厂不太远的黄洞仙时感到难以置信。
到了月底,永兵奖励给优秀员工的福利就是安排他们去黄洞仙旅游,他说:“这等同于去了一趟台湾,见到了孪生将军中的另一位。可谓一举两得。”
兴安人的手头刚刚有点钱,他们不约而同的冲动就是推倒自家那冬暖夏凉的夯土屋,纷纷建起了冬天凉飕飕、夏天热烘烘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四方盒子房。就在这场近似传染病的改造房屋的热潮中,谭永秀用大卡车运来了一百辆自行车要分发给儿时的伙伴。可大家都已风霜满面,儿女成群了,而且早忘了谭永秀当年离家时许下的这个美好而深情的心愿。更尴尬的是他们全都骑上了日本人造的摩托车。不过,乡亲们还是客气地收下了送上门来的象征着友情的礼物,搬回家给年少的孩子们当玩具使。这是谭永秀升任厂长后首次回乡省亲,但谭永兵风光无限的势头令他无所适从。他也为堂弟准备了一辆自行车,可永兵已经拥有了一辆顶级的名牌房车,他把仅有的一只胳膊举了举,无奈地说:“永秀哥,你瞧我这一把手能骑你那种车子吗?”
当天下午,永兵借用永秀的大卡车拉了一车谷子到南冲村,用堆积如山的粮食把当年在钟鼓山猪场跟他恋爱的那位痘痘姑娘的家门给堵了,声称要撑死她父母。后来地方政府派人前来调停,他才饶过两位悔恨交加的老人。
谭永秀虽然身为大型国企的法人代表却行事低调,从不显山露水。他形象清新正派,品行卓越,言必称廉洁奉公为人民服务。他的生活作风更是有口皆碑,甚至无心顾及结婚生子的人伦常情。他助人为乐,习惯了用自己有限的工资接济一些家境困难的职工。在一系列救济天灾人祸的募捐会上,他出手过于慷慨常常使得本人成了被怜悯的对象。他无私无欲的行为已经完全违背了动物的生存法则,几乎动摇了达尔文进化论的根基。
据说,一位好事且多疑的记者不甘嫉妒的困扰,曾秉持探究真相的职业精神到自行车厂内外进行了一次广泛深入的暗访调查,结果是意外地发掘出了一位比雷锋更雷人的先进榜样。害得当地的市民又平白多了一个必学的楷模。只有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大娘对记者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她埋怨说谭永秀的单身身份害得无数适婚女子陷入了欲嫁不能的尴尬境地,纷纷沦为孤苦伶仃的大龄剩女,她那年近三十仍未出阁的闺女就是受害者之一。
谭永秀虽然气质儒雅,却从书本上学会了古罗马人的呕吐功夫。每次宴会,他都适时地退身去反刍掉所有的美酒、珍馐,然后再返回现场重新装填。正是在这般知趣的作践中,他赢得了上司和客户的尊重,同时也在同事中树立了极大的威信。当初领导一挥手画下一个大圈,然后用绳子圈起来就是自行车厂了,时过境迁,现今这大片土地成了企业最大的资本。
很多年前,谭永秀一直盼着厂里出现产品过剩的状况以便早日完成自己给乡亲们分发自行车的愿望,但那时的市场就像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批的产品一投进去便没了踪影,效益好得吓人,企业规模像泡沫似的不断膨胀。到他出任厂长后才发现自己接手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空壳。他也曾咬牙进行过一系列改革,矛头直指那早已僵化的经济体制。他几乎把所有的感官都发挥到极致,在喧嚣的世俗中追逐财富的味道。他不惜慷国家之慨,曲意逢迎那些位高权重的化缘者直到他们知足而退,这些灰色作为使垂死的企业获得了一线生机的同时也让他初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个中充满了可以藐视法律却不会受到制裁的快乐。就在谭永兵为堂兄接风洗尘的长桌宴上,推杯换盏间,这些弥足珍贵的商业机密被当成家常在拉。
为了把老祖母从死寂的世界里拉出来,谭永秀特意买来了隐形助听器给李秀戴上。刹那间,房屋轰然倒塌的响动,砾石在水泥搅拌机中的挣扎声,建筑工匠在工地上的大呼小叫,还有红尘滚滚的马路上来往货车的喇叭声一齐向李秀袭来,吓得她心惊肉跳,赶紧把隐形助听器从耳道里掏了出来。她认命了,她宁愿失聪也不愿生活在如此喧嚣的世界里。她甚至就不想知道兴安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闹腾不休的。当后辈们为自己的混凝土盒子房感到自豪时,李秀却站在晒谷坪里哀叹:兴安村越来越不像样,越来越变坏了,变陌生了。
李秀像往常那样吃过午饭后就去左邻右舍串串门,可迎接她的是在一蓬蓬古老的蜈蚣草中间随意堆放的一堆堆建材,原本好好的房屋像遭了天灾,整栋整栋地倒塌了。李秀就纳闷人们为什么要把血汗钱一股脑地兑换成砖头、钢筋水泥和大大小小的电器,却舍不得花钱去买些鱼肉改善伙食或者去黄洞仙拜拜菩萨。甚至生了病也一忍再忍到忍无可忍了仍不愿破费去医院,他们借口说知道自己迟早要落到医生手中,所以早去不如迟去,迟去不如不去。
谭永兵好几回表示要推倒李秀和吴芙居住的那栋老宅再重建一幢豪华的别墅,两位女人同声反对,态度异常坚决。时代变了,一切都走了样,她俩再也找不到比这老房子更熟悉更亲切的东西了,这风雨同舟的躯壳包容和见证了她们一生中多少快乐多少痛苦多少思念和多少期盼啊。就连夯土地板上的湿气,墙上糊满蛛丝的年画,天花板上白蚁啃食的纹路和门旮旯里的尿酸味也如同房间里从未变更的空气全都成了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家园的变化是如此之快,以至李秀每天早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出门去四处打量,生怕哪天一觉醒来会恍然发觉自己被遗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也找不着自己的家门。李秀已经萎缩成了一只猕猴大小的老孩子,腿脚几乎迈不开步了,聪明的老太婆便把自己充当玩具引诱活泼好动的孩童们抬着她在村里东游西逛。一些孩子喜欢把这个干枯轻盈的活玩具当标的物藏到村里的各个角落,让别的孩子们去寻找。他们把她塞进地窖里,她看着红薯的大小和多少就估摸着地里的收成如何;把她藏到谷仓中,她便知道了当年的年景是好是坏;有时候她被撂在邻家床底下的箩筐里老半天无人搭理,竟不经意间窥见了通奸者玩弄的各种绝活把戏。因此,还像年轻时那样,村里什么事都逃不过李秀的眼睛。她也乐意融入这种捉迷藏游戏,当负责找寻的那一拨孩子闹腾得天翻地覆仍不能发现她的藏身之处时,她总会咧开无齿的老嘴,发出无声的大笑。
谭永兵和谭永秀在商业上的成就获得了乡亲们的一致赞誉,他们展现发自内心的笑容,努力把许多平日里从未说过也说不出口的褒义词回想起来送给这对堂兄弟。李秀却仍然保持精明主妇的清醒头脑,并不为此骄傲,反倒感觉惴惴不安。许多年前,她就在儿子们身上得到了可怕的教训:不管是权还是钱,给这个家族带来福祉的同时总会相伴招来令人痛心的劫难。
谭永秀抽空带了些酒水和肉食到老虎山给爷爷扫墓,他离家那么久,差不多忘了爷爷的面容,只依稀记得那弯腰驼背,手臂上挂着收音机的大概模样以及他用长长的烟杆吸食土烟时吧嗒吧嗒的咂嘴声。永秀从口袋里摸出三根烟点燃,插在坟头。当他蹲下身子想把封土堆上的鱼腥草和苜蓿扯干净时,隐隐约约听见从茔地里面传出来样板戏的唱腔,活像鬼哭,吓得他面如土色,落荒而逃。他根本不知道那是爷爷听起来最顺耳最欢心的临终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