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过世后,李璐彻底清理了婆婆的房间,除了一沓面额庞大的金圆券并没有发现传说中的巨额遗产。她隔三差五摸索着去老宅打开门窗让破旧潮湿的房间通通风晒晒太阳,同时也继承了婆婆的义务,见到过路的陌生人就打听他们是否在兴安村做过折本的买卖。
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有位上了年纪的小贩进屋来讨口水喝,面对李璐的热心询问,小贩说自己的确在这里做过赔本的生意,不过他付出的不是金圆券而是一批上好的货物,得到的却是一张死人打的白条。李璐问清了这笔债务的数额后,坦承自己就是死者的母亲。虽然没见着儿子开出的欠条和任何别的凭证,她却深信不疑并为自己没有偿还能力而羞愧难当。既然想不出别的办法,李璐只得把背时的小贩带到谭吉先生的书房,巴望他能有心满意足的意外发现。
“据老辈人说,这个家族最值钱的东西全在这里,你随便看看,有中意的就拣几样搬去吧。”李璐眼泪汪汪地恳求对方理解自己的困难并给予善意的通融,她完全想不到自己无意中已经给错误的人指明了获取财富的正确方向。但对方是个马虎而实在的农民出身的生意人,因屡次吃亏已变得精明又谨慎,他在故纸堆里认真翻拣了一个半小时,最后空着双手走了出来。
“那账就欠着吧,”他拍拍手,失望地说,“往后顺脚来了再说吧。”
起初,李璐还以为是无知的外乡人缺乏识货的眼力,到后来,随着债主的陆续出现,李璐惭愧地觉悟到把债主们带入谭吉先生的书房竟成了让他们死心的有效方式,许多人因此开始怀疑李璐偿债的诚意。到这时,李璐总算与绝望的债主们有了共识:谭吉先生书房里的东西一文不值。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有好几拨推着小板车——小板车上载着小型喇叭和垃圾——的废品收购商被李璐领进了谭吉先生的书房。她希望这些勤快的小贩能清空这房子。
“趁着还能换几个钱就换几个吧,”她心里想,“这些东西迟早要落入老鼠、蚂蚁和蠹虫的嘴里。”
但是,势利的生意人让她彻底失望了,他们认为收购那成捆成摞的废纸和破烂图画利润太低,连运费和日工钱都赚不到。他们反复声明自己只对橡胶鞋底和破铜烂铁感兴趣。只有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年男人例外,基于同情,他没有掉头离去。正是这种善意的努力,使他在书房墙角的一个用蓑衣覆盖的纸盒里发现了半麻袋仍然金光闪闪的各种勋章。他表示愿以废铜的价格收购这些金属扣子,尽管他也摸不准它们的具体成分。他用随身携带的杆秤称了称,告诉李璐:“三十一斤四两。”然后又取下挂在屁股后面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计了一会,掐去零头,他付了李璐九十八元钱。
这真是个意外收获,李璐一想到这笔钱能去关王庙街上买回好几十斤肥肉时就觉得受益良多。她摸不准老虎山上的公公婆婆会怎么想,可现实就是这般现实:知识没人要,荣誉却如此抢手!
李璐的身体每况愈下,毫无来由的心绞痛常常使得她精疲力竭。她长时间独处卧室,一呆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但是,她却不敢有哪怕一瞬间的松懈,强撑着不让自己向死神投降。不是她觍颜惜命,可悲的现实是她不能死,虽然要死是多么容易,要活却是那么艰难。她知道只要自己咽下这口气,不出一个月,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就会坍塌成荒凉的废墟。她不知该如何向祖宗和后人交代。这位行将就木的老寡妇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婆婆不顾一切地坚持活下来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她苦苦地盼着等着,心想只要有任何一位亲人现身,自己就可以撂挑子撒手西去了。这期间谭琴多次打电话来,希望母亲能去北京安度晚年。但李璐婉拒了女儿的孝心,她担心自己死在天远地远的外地,永远上不了老虎山。
这年十一月中旬,一位打扮洋气的老太婆从一辆出租车里走了出来,她快步走到李秀的老宅门前,迎接她的是大门上的一把冷冰冰的铁锁。这女人虽然看起来七老八十了,却像鹦鹉似的穿着能防紫外线的花花绿绿的彩色外套。李璐估计那只不过是一位寻访名人故居的普通游客,后来听跑来报信的小孩子们说那老奶奶居然会说地道的兴安土话时,她赶紧起身前去看看。
那真是肝肠寸断的一眼啊,两位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在时隔了半个世纪之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谭菜衣着华丽而不轻浮,生活简单却不寒伧。她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鸽血红宝石戒指,右手腕上套着李秀传给她的玻璃水种玉镯,她相信玉石是大地的舍利子,具有非凡的灵性。
李璐打开大门锁时,谭菜抢先跨进厅屋。被污泥淤塞的天井里长满了不知名的水草,旁边的磨刀石上架着一把磨了一半的柴刀;神龛旁边的紫檀木壁钟被蜘蛛丝糊成了一个巨大的毛绒绒的包裹;下方的石磨上爬满了鼻涕虫;靠墙角放置的风车底下胡乱地垒着几只破烂的簸箕和两把断了把的锄头。这一切都没能吸引住谭菜的目光,她小心地推开厨房门,静待尘埃落定以及被惊扰的蜘蛛闪开之后才走了进去。她没注意到那空灶冷锅和散落在火塘旁的一摊朽木,她径直穿过厨房,来到了李秀的卧室,在那张三百多岁的拔步床前停了下来。这张三叠花十柱拔步床攒以海棠花围,挂檐及横眉上镂刻着龙翔凤翥的吉祥图案,它承载了这个家族多少爱情的快乐,多少分娩的阵痛,多少临终的哀怨啊。此刻,谭菜唯一感到宽慰也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自己有幸像远去的先辈们那样能撇开人生中所有的意外,在这张古老的木床上终老了。
谭菜花钱雇来一大群年轻的乡亲帮忙,并亲自指挥了这场大扫除。他们斩断了爬进窗户的黄鳝藤,清除了院子和天井里的淤泥杂草,还从当面山上挖来橙黄的粘土重新夯实了地板,又用新鲜的石灰浆粉刷了墙壁。吴芙房间里那床头墙上的一排排木炭记号被泥水匠大手一挥就搪没了。黑黢黢的家什全部搬到了晒谷坪里,用浸湿的秕谷擦洗得干净亮堂。房顶漏水的破瓦被彻底掀翻并撤换,房前屋后的臭水沟也都疏浚得畅通无阻了。嘻嘻哈哈的年轻人并没看出来,只有李璐注意到了:这位个子小巧,勤快又坚韧的老女人简直就是李秀的替身,只是年龄小了两圈。经过三天的捣弄,这个家又恢复了解放前旧社会的样子,谭菜终于呼吸到了青春年少时潮湿又新鲜的空气。
谭菜走进谭吉先生的书房,有些手痒,于是打开发僵的琴套,想露一手让后辈们分享分享太古之音的美妙。她随兴弹了一曲《春莺啭》,但不知是弦涩了还是柱松了,亦或是人老手拙了,本该是婉转啾啁的莺啼完全变了调,听起来就像寡妇分娩时痛苦又尴尬的呻吟,简直不堪入耳。在听众们礼貌而热烈的掌声中她深感失望,从此再没碰过那琴。
这位热情洋溢的老奶奶时常穿着一套镶嵌着许多闪闪发亮的金属碎片的波希米亚长裙在村里闲逛,那五颜六色的洋装给兴安村的寒冷冬天带来了一丝暖意。她的装扮是如此抢眼而又得体,以至大家都认为她精致匀称的身体就是为那身长裙而生的。不过,她从未穿过皮草制品,因为她反对用野生动物的皮毛来温暖人体,也公开抵制男人们用虎鞭鹿胶入药以滋生淫佚的陋习。尽管除了李璐,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但乡亲们毫不怀疑她是孪生将军的嫡亲妹妹,这不仅仅因为她能说一口地道而顺溜的兴安土话,还因为她的眼神和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隐藏在亲切背后的冷漠、高傲与孤独。
刚过了两个月,二十个包装严密的大包裹通过邮局一路追赶着它们的主人从地球的另一隅辗转来到了兴安村,那是谭菜的全部家当。
谭菜给古旧的格子窗户挂上了乳白色的百褶绒缎窗帘,又用鸭绒被褥和羊驼毛毯撤换了床上的棕垫和草席。老朽的梳妆台面铺盖了丝绸桌布,上面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女人用品,活像安平商贩的杂货摊。因为全是洋文标识,兴安村没人弄得清那些东西的真实用途,除了她自己。刚刚粉刷一新的石灰墙上布置了好些精巧又抽象的壁挂和一幅足有半个衣柜大的油画,画面是两位肥嘟嘟粉嫩的洋女人半裸肖像。
谭菜几乎不自觉地复原了自己在美国的那间卧室里的全部装潢,这使她感觉到把什么都搬回家了,从此不用再费心思去回忆身在他乡的生活,也不必再怀念纽约那些塞满奢侈品和梦想的大街小巷。但女人的天性使她总能随时随地找到诉说往事的由头,话匣子一旦打开就甭想关拢了。于是,没过多久,不仅是李璐,几乎所有留守在村里的兴安人都经由不同途径至少听过两遍以上有关谭菜在美国白手起家的创业故事。
谭菜仍孑然一身,但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活人有谁比自己更懂得爱情。当年她从台湾飞到美国后并没有按代武提供的地址去寻找恋人,因为她比谁都清醒,她简直就是与哥哥合谋来欺骗自己,那是痛失爱人后的安息疗法。她感觉如同经历了一次脏器的切割,从此把自己深埋在用甜蜜回忆堆砌起来的堡垒里,再也没有走出来。她真正爱上那位机灵的渔夫只在一念之间,而摆脱他的阴魂却花了一辈子。为了糊口,她自作聪明,利用自己熟习女红和缝制寿衣的特长开办了一家婚纱店,店里售卖的产品全靠她亲手裁缝,那些超凡脱俗、美轮美奂的婚纱都带着神秘的东方文化色彩,甫一上市,便备受欢迎,周边地区的结婚率因此大幅上升。据说矜持的修女看见她的陈列品竟产生了结婚的冲动,死了心的尼姑失错到她店里打一转就有了还俗的打算。然而,谭菜却自诩是制作寿衣的巫婆,铁了心不愿去趟婚姻那锅浑水,虽然她内心深处对男人的渴望从来就不曾停歇。
曾有一位华尔街的美国富商被谭菜的东方脸蛋还有她的清高激疯了,围绕她的婚纱店转了四年零九个月。那位痴情的洋鬼子若论个人条件堪与阿拉伯王子媲美,他秉持西方人的错觉,迷信花朵是爱情中的嘴唇,是幸福婚姻里的****。因此也不管哪些花蕊中有毒,哪些花蕊中有蜜,只是变着花样一股脑的昏送,几乎把素净的婚纱店变成了百花齐放的花圃。但谭菜不卑不亢,始终以局外人的冷眼打量着这可笑的游戏,她无视众芳之美艳,却一眼看穿了花朵们无法结果且必然凋零的悲剧命运。后来,纯粹为了遏制鲜花灾难的泛滥,谭菜破例应邀与追求者共进晚餐。席间,帝国主义的骄子兴趣盎然地向谭菜打听她家乡的民俗风情,听说兴安人爱吃狗肉时对方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不屑和惊讶的表情,笑言:“那是不文明的行为!”还表示无法理解,耸耸肩接着说道:“狗是我们的好朋友。”
就在那刻,服务生送来了半生不熟还渗着鲜血的牛扒,谭菜当即起身,面色凝重地告诉对方:“在我的家乡,牛简直就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因此,很抱歉,我们兴安人认为:是人就不会吃牛肉的。”
那是他俩最后的晚餐。谭菜原想接着讲述下一位徒劳的追求者的趣事,可抬手一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半了,两位老女人每晚都谈到这个时候,相互交换各自不曾重叠的记忆。谭菜由此知道了代群被枪毙,禾机批斗抬打,永秀谋杀永兵以及孪生将军那令人痛心的尸会,还有李秀为了等待亲人的归来硬是活了一百多岁,老成了一个小不点娃娃,最终沦为孩子们钟爱的玩偶被活活玩弄死了。至此,这位乐观的女人也不得不皱起了眉头,李璐打着手电筒送她到老宅门口时,她好像想起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回转身来问道:“李子梅生了那么多孩子,怎么就没有一个长大成人吗?”
李璐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冤枉来冤枉去吧,来路不正的东西总归是没有好下场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两个老女人再见面时,李璐已经火化。
毫无征兆的大火被扑灭后,人们在熏黑的大门背后发现了一具焦尸。很显然,那是一场意外,死者只要再坚持一下,打开大门,跨过那一步之遥的门槛就能逃离火海但失败了。
谭菜出资操办了李璐的葬礼。她兴冲冲地忙里忙外,应酬为数不多的吊唁者,仿佛由此找到了自己回家的意义。的确,人们没见她哭哭啼啼,似乎因为能为家族效点力,她脸上反倒洋溢着满足的神采。随后,谭菜就发现了那种奇怪的现象:即每失去一位亲人就会有另一位亲人替补上来。她把辛苦费付给那位麻子道士时,对方没有接钱,只是盯着谭菜的脸认真地说:“细姑姑,我是谭斌。”
谭菜大惊失色,她好几十年没听到过这种称呼了。即便不看那张脸,就凭这一声“细姑姑”她也能立刻断定对方就是自己的亲侄子,因为只有自家的侄子们小时候管谭青叫“大姑姑”,管谭菜叫“细姑姑”,那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谭菜可不管谭斌是死是活,也没想那么多,当即认了他。不过,谭斌没有留下来陪她,他不顾体统地大哭一场后,返回了黄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