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起,黄沙湾里,暮色降临的时候,就只有海华德小姐独自一人漫步了。有时候,方婶娘会陪伴着她,像母亲陪伴着失意的女儿一样,在透着残阳的林子里,在铺满黄叶的小径上,无言地走上很久,很久……这情形,从那一天起,延续了许多年。
最初的日子里,她还能收到冯·李斯特的少量来信。
冯·李斯特的第一封信是这样的:“我的亲爱的海华德,我今天已经正式进入为前线快速培养军官的波茨坦步兵学校了。在这里,我既是老师,也是学生,我教文化,学军事,这是一种全新而又十分艰苦的军队生活。领导我的教官,是大名鼎鼎的埃尔温·隆美尔先生,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希特勒前贴身侍卫队长,畅销书《步兵攻击》的作者。我相信,在这样一位大人物的庇荫下,我将迅速成长为日耳曼新一代军人,为国家和元首建功立业。祝福我吧亲爱的海华德,深深地吻你,紧紧地拥抱你。”
这信是他们分别一个多月后收到的。
这封信令企盼着它的海华德颇有些失望甚至恼怒。冯·李斯特的信,虽然字里行间,洋溢着浓郁的激情,充满了青春的光荣与梦想,可是海华德没有感受到那如胶似漆的爱情,没有感受到分离后的强烈思念。她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一个恋爱中的人儿很正常的渴求。然而他绝口不谈这个问题,甚至只字没提这个问题。仿佛那一段美丽的日子,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冯·李斯特的来信越来越少,她慢慢把这一段感情深深地藏进心底。她慢慢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的融入到冯·李斯特的生命中。她的落寞,全来自于他的背影。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爱把冯·李斯特留下的大半截红玉手镯从枕头下取出来,细细端详,然后在两手间久久地、久久地把玩。把玩的时间稍长一点,手镯便透出一股像镜子一样的光来,熠熠地可以照见人影。如果不是被摔成两半的话,这只红玉手镯还真的很值钱。有一天她进城的时候,好玩一样跟荷香跑到南正街天成当铺,请师父看了一下。当时师父左看右看,看了老半天,双眼在镜片后面忽闪了好一阵,然后神情相当严峻地说:“没错,这个确实是汉代的东西。这东西您好好存着吧,哪怕像现在这样只剩下一半。我们这个小店子也是收不起的,岳阳这个地方能够收得起它的人也极少。如果能让它们的两半合璧团圆,那就下不得地了呀,那家伙……小姐千万小心,别把它弄丢了哦……”
周末休假感觉寂寞的时候,她把留有父亲和爱人指纹的******牌手枪,从深深的箱底里翻出来,用一小块平绒里里外外擦拭一遍,然后又重新仔细地包好,藏到箱子里去,好像是藏好了昔日的爱与痛。然后就像佛教徒捻佛珠那样,无休无止地把玩心爱的红玉手镯。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为了不被手镯的两个锋利断口刺伤皮肤,她用德国带来的结实的小帆布把断口包住,再用细丝线缠紧,这样就安全了。她常常在这种无休无止的摩挲、把玩中,漫无边际地回味着自己与冯·李斯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她略略感到庆幸的是,关键时刻,两个人都控制住了自己,她与冯·李斯特的爱没有结晶,没有担心的事情发生。“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上帝在保佑吧。”她自言自语,“要是真的没有控制住而怀上了孩子,那就比较麻烦,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可是转而她又想:“要是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又未尝不是一种爱的乐趣!”为此又有些遗憾。
黄沙湾的夜,依然非常宁静,即便战火燃遍全世界,相对来说,这里也是宁静的;即便师生们每天用功到深夜,那深夜之后的漫长时光,也是超常宁静的。宁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湖水的波涛声,甚至可以隐隐听见三十里外城陵矶洋关的钟声。
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丝细细的、无以名状的寂寞,像黄沙湾常见的那种小巧的、闪烁着褐色光泽的百脚虫一样,从脚背上轻轻爬上来,爬上来,柔柔地,悄没声息地,一直爬进海华德年轻的心里,一直爬进她总是苦涩的梦里。爸爸、妈妈、冯·李斯特,还有迈可叔叔,一齐清晰地站到了她的眼前,跟她说话,与她亲昵,愁肠百结,牵肠挂肚……醒来时,泪水每每湿透了枕头。
如果是下雨的夜里,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窗外爬墙虎葱茏的叶子上,让无边的宁静变幻成另一个模样,那么,海华德的这种细细的痛苦,就不是发自她的心里,而是发自她的肠子里——她这样感觉——肠子里就会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像是那小巧的百脚虫,爬到了肠子的深处……
岁月的离歌,将她深掩在黄沙湾的四季里,那些碎在记忆里的斑驳,在念念不忘中并未丢失,反而愈来愈清晰。披着冷风瑟瑟的外衣,她的思念依然走不出那个离别的春天。
有时候憋闷得太苦了,她就利用寒暑假期,离开黄沙湾,甚至离开岳阳,到外面去走一走。她就是这个时候开始认识并喜欢旅行的,从这个时候起,只要年份平和没有战争和灾情,她每年都会有一两次远程旅行。她每个月的薪资是十二块银元,除了吃饭零用以外,还可以省下三五块银元,几个月累积起来,就可以作一次奢侈的远足了。在外面把所有的钱都花完了再回来,接着又为下一回的旅行攒钱。
岳阳这地方,自古以来交通就特别的方便。水路通江达海,陆路南北相连,粤汉铁路无论规模还是等级在当时世界上都是最先进的。岳阳人出个门不需要费很大的气力。
她到了汉口和重庆。其中印象最好的是重庆。
从岳阳到重庆很方便,乘坐上海民生公司的客轮,或者汉口扬子江公司的豪华商务轮,在城陵矶上船,逆水而上,经过闻名世界的三峡,三天三夜就到了。船上的食宿和娱乐活动相当不错,有法式大餐,有假面舞会,有电影院,有图书室,还有各式中西点心供应。
重庆之行,有两点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是重庆的女子很漂亮。也许是长期大江上的大雾沐浴,抑或是西南部老山老水的滋润,一个个都生得细皮嫩肉,白得像能掐出水来的豆腐。又特别讲究打扮,洋气得很,让人看不出真实的岁数。另一个是三峡很漂亮,她在日记里写道:“我可以肯定,这是全世界最美丽的风景,也是一个爱好旅行的人一生当中必到的地方……”
在从重庆回归岳阳的轮船上,她边吟哦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边凭栏饱览了从三峡山地进入江汉平原的另一番壮阔景色。她用随身携带的蔡司相机拍下了大量的风景照。回到黄沙湾,她还激动了好些日子,相思之苦就这样慢慢地减轻了。
那时候离黄沙湾一公里处,有一个小巧玲珑的火车客站,名叫湖滨站。从这里上车,南可以去广州,北可以去汉口,旅行十分方便。广州太远,跟豆豆和几个年轻老师去玩了一次,印象也不是很深,只是觉得粤菜味道不错,有一道比较血腥的菜叫“龙虎斗”,是猫肉加蛇肉,她没敢动筷子。
汉口就去得多了,每个假期,她都要拉上方婶娘,去汉口待几天。汉口的汉正街,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是整个中南地区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岳阳和周边几十个地区的南百货包括日杂、西药,都是从这里进的货。有一家旅店叫“宾如归”,她每次去汉口都住在这里,饭菜可口,铺盖干净,老板和店员都混得相当熟了,海华德十分喜欢。
在这里她还认识了许多来汉口进货的岳阳老板。竹荫街德日兴油漆店的姚刚仁老板,南正街李记绸缎庄的李裕湘老板,南正街大当铺的朱鹤年老板,还有梅溪桥邓氏大药房的邓普生老板和红船厂金货铺的赵填老板,等等,因为在这里有了一面之交,后来回岳阳都成了很好的朋友。
她感觉去汉口,购物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总能让自己的观念和眼界得到一些更新。
有时候她坐迈可叔叔的船到汉口去玩。坐船去汉口也很舒服,跟坐火车感觉完全不同。迈可叔叔的机帆船已经换成带房间的游船了,是一只小拖轮改装的。房间里什么都有,而且装修很考究,连卫生间都是从英国进口的整套设备,住在船上跟住在家里差不多。只是在长江上航行,时间比坐火车要长一些,除了赤壁大战遗址以外,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可是海华德觉得坐船去汉口,站在甲板上举目四顾,那流向天际的滚滚大江,那旋转着奔腾不息的浪花,本身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部分,让她满怀敬畏,恍若与东方历史深沉地对话。
在赤壁大战遗址,吟哦苏东坡的《赤壁怀古》,一种思古之幽情会油然而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临江的石壁上,有据说是周瑜将军用剑刻下的“赤壁”二字,近两千年了依然清晰可辨。从船上远眺这些名胜古迹,她感觉大江之上,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搏杀,有鲜活的面庞在呼号呐喊,虽隐隐约约,却历历在目……
后来她的这种旅行,发展成为整个学校教职员工的统一行动。那是在她担任校长之后的一项重要决定:每年暑假,都要公费组织教职员工分批外出旅行。“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是很有哲理的呀,也就是所谓知与行的关系问题。”她在学校的大会上如是说,“中国的大好河山瑰丽无比,美不胜收,很多地方,都是人的一生当中必须要到一到的,特别是文化人必须要到一到的。而我,一个外国人,很乐意跟大家一道,把中国的万水千山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