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莺****长,气候变得湿热,江南进入梅雨季节。这时节,许多人都会将衣被器物拿到太阳下翻晒,否则就会长出长长的绿霉。如果是读书人家,那就要“晒书”,一年一度的“晒书”,不是节,类于节,是岳阳读书人家的骄傲,也是文化与地位的展示和象征。
海华德身上忽然长了很多“湿疹”。先是一小片皮肤发红发痒,搽万金油甚至碘酒都丝毫不管用。一天以后就起小水泡,它们又硬又亮又痛又痒,再过一天小水泡连成大水泡,抠破之后,淌出很多透明的黄水,一阵阵地刺痛。结痂好了不久,相邻的地方又开始起泡。一个多月都好不了。
方婶娘讲:“这是风坨()。”给海华德煎了艾叶水洗澡。可是丝毫也不管用,相反越洗越严重,又痛又痒,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
海华德专门到塔前街普济医院找美国大夫看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外加药水药膏涂抹,也无济于事。普济医院的首席医师琼·汤姆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个医德高尚为人和善的中年人,白大褂上永远挂着一副听诊器。海华德是在赫尔威利大主教那里认识他的,和他关系不错。
不得已的时候她还专门在礼拜天搭火车跑到汉口日本人办的汉口协和医院,去看日本大夫,但更加不得要领。海华德有点心力交瘁,教学工作都受到了影响。
豆豆知道后,说:“我明天带你去看中医试试。”
海华德听说过中医,但一直不怎么相信中医,认为中医过于神神道道,科技含量不高,临床上偶然性太强。这一天,她也是难熬不过了,只好随着豆豆,一拐一拐地去试试中医。
竹荫街的中部,离粤汉铁路线一华里的地方,有一片著名的民居叫“三教坊”,也有人念作“三家方”的,是岳阳城里一处知名度很高的地方,岳阳城里很多士人,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三教者,儒释道,很高雅的叫法。三家者,表示这里最初只有三户人家,至于那个“方”字,就谁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了。
在三家方主巷子的深处,有一个不算太大的大杂院,门口挂着一块一尺多长的木牌子,上书:“孙海涛中医。”院子里是青砖铺的地坪,有一口铺着条石的水井,住了十来户人家。
孙家的宅子是院子里最大的房子,大大小小有十多间,诊室、病房、药房一应俱全,远远的就能闻到浓郁的药香。
走进院里,看病的很多,大家都在排队等着。因为来了外国人,又是一位女校长,孙老中医便招呼其他病人稍等,让海华德优先就诊。众人纷纷点头让道,没有一个人说闲话。事情虽小,却让海华德感受到中华礼仪之邦的先人后己。
诊室设在孙家的堂屋里。门上挂着素色的布门帘,迎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巨大的中堂,是有名的大风堂的老虎“啸傲山林”。两边的对子是:虽无刘阮逢仙术,只效岐黄济世心。这副对子,内容很复杂,后来海华德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弄清楚它们的意思。
老虎的脚底下,摆着一张油光滑亮的酸枝木八仙桌。桌子靠墙正中间摆着一架日本座钟,钟的左右各有一只红底子描金釉的帽筒。日本座钟的圆形钟摆永不停歇地晃动着,在幽静的房间里发出嘁嚓嘁嚓的声响。在岳阳城里名气很大的孙老中医,大多数时间就坐在这张桌子的左手边。
年近六旬的孙老中医,鹤发童颜,腰背笔挺,总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副圆圆的旧式眼镜展示着他的阅历与沧桑,一只金灿灿的黄铜烟担,像县官的惊堂木一样,稳稳地摆在手边。见了美丽的海华德,他脸上也浮现出少有的惊讶和微笑,这是海华德在岳阳看到的最多的神情。
孙老中医话很少,与人沟通交流主要通过眼神和表情,再加上手势,这就让人感觉他气势不凡。一身白色的汉式衣裤,一年四季都一尘不染。
孙老中医先从海华德的腿和胳膊上看起,然后撩起衣服看看肚子和后背,再号脉,看舌苔,很快就看完了。孙老中医的诊断不容置疑:“黄水疮,黄水疮,不要紧的。吃几服药,再用药水洗一洗,就好了。”他说得太轻巧,海华德难以置信。
海华德和豆豆拿着药方子到南正街的康乐寿药店拣药。热情的药店伙计说:“这个方子你们要留着,可以长期使用的,灵得要命。”
当时海华德还没明白伙计的话,等到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她就相信孙老中医的功力了。仅仅一个晚上,满身蓬勃的、亮闪闪像大粒的葡萄一样的水泡,就奇迹般全部蔫了下去,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三天以后,所有的症状都如风吹似的消失了,痂壳脱落,皮肤完好如初,所有生过疮的部位,依旧白嫩得像奶酪一样。从此海华德对中医信服得不行,有点不舒服就去找孙老中医。
这年秋天,黄水疮又犯了。海华德照孙老中医的方子拣来药,煎服加煎洗,很快就治好了。
用这个方子后来她还治好过不少的学生。
海华德本来还有痛经的毛病,在科隆的时候,每次来例假,妈妈都让她吃一粒阿司匹林,效果还行。孙老中医告诉她:“用当归、红枣、枸杞、煮鸡蛋当早餐吃,可以断根。”吃了一段时间之后,果然就断了根,再也没有痛过。孙老中医听说后,只是淡淡地说:“西医治表,中医治根。”
方婶娘说:“这个方子我们画眉湾那边也会用的,确实治根。”
彻底信服中医的海华德,找孙老中医借了一些中医理论书籍,有空就研究中医中药,没事就跑到三家方找孙老中医求教。这么一来,孙老中医的名头更响,别人也以“洋女弟子”来打趣或是讨好他,老人家整天乐呵呵的,对这位女弟子也是满心怜爱。要是哪位学医的子弟不专心,老人家总是说:“你怎么还不如人家海姑娘!”
见到委员长和第一夫人的那一天,和平常没有两样。
那天,海华德正在上课,突然看见迈可叔叔在教室门口招手:“海华德,快出来,有重要客人,你得耽误一下!”
看到客人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原来,******先生偕同夫人视察长江抗战江防时,听城陵矶海关亚雷士·迈可关长讲到有一位德国小姐在黄沙湾当校长,特意让军舰在黄沙湾小码头停靠了一下。那时候国军有相当一部分使用德国的枪炮,教官和顾问,也大都是德国的,两国关系不错。
此时的她,本来已经被逃亡的经历、从教的经历、独自谋生的经历历练得非常成熟,能够独立应付很多场面了,但此时此刻,面对委员长和夫人,她也变得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毕竟身份和地位悬殊太大了。
身材颀长的委员长,话不多,也不苟言笑,由迈可给大家合过影之后,就到处走走看看。卫士们围着委员长团团转,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海华德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阵势,只是在委员长夫妇侧后跟着。迈可陪着委员长到处溜达,不停地介绍。黄沙湾蓊郁的植被和优美的风景,足以吸引任何一个来客的眼球。
委员长夫人非常健谈。在校园里步行参观后,夫人跟委员长分开,和海华德回到房间,两人用英语交谈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夫人对海华德忠诚敬业教书育人的精神表示赞赏,对她的不幸身世深表同情。
“亲爱的海华德小姐,”夫人用一种略带叹息的口气说,“你怎么长得如此的美丽呢?你的惊人的美丽形象,令我想起拉斐尔和勃伦朗笔下的古典美人……”
这一天海华德穿一件阴丹士林无袖旗袍,开衩很高,宝蓝色的衣料配上洁白如玉的皮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赏心悦目。委员长夫人穿得雍容华贵,同样是旗袍,夫人的料子是紫红色的天鹅绒,与夫人的气质和身材形成绝配。
“不不,夫人才是又高贵又美丽……”第一夫人的优雅风度和迷人谈吐令海华德倾倒,特别是她的雍容大度、她的高贵华美、她的亲切和蔼,都让海华德大开眼界,同时也让她进一步明白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示人。
夫人仔细参观了绿楼的所有房间,顺便使用了一下海华德带冲水系统的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满意地朝海华德道:“亲爱的海华德小姐,你这里真是安排得不错!告诉你吧,在这么大个中国,眼下想轻松地上个洗手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我们中国,还很落后啊。一百年前,你们德意志就比我们现在的生活条件还要好。距离相当大,相当大!你能够留在这里工作,我真的要代表委员长和政府衷心感谢你……”
分手的时候,夫人特别叮嘱她说:“有困难可以来找我,反正我不在南京,就一定在重庆。来找我吧,亲爱的海华德小姐,无论从这里到南京还是到重庆,都是很方便的事。而最重要的是,我和委员长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我是在美国长大的,眼下我们身边有不少的德国朋友。我相信你和我们,也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海华德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暖流,她挽着夫人的手,一直把他们送到小码头边上的军舰上,久久地握手,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当天晚上,激动不已的海华德,给远隔天涯的冯·李斯特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叙述了委员长夫妇视察的过程和细节以及自己激动的心情。“亲爱的克劳斯,”最后她写道,“委员长夫妇都是基督教徒,这个事实真是太令我惊讶了!直到今天,我才认识到基督教对于人类的巨大魅力!我不明白的是,希特勒纳粹为什么可以令你舍弃上帝和爱情,而且是那样的坚毅、果决、义无反顾。我真的越来越不明白,同时也越来越盼望你早日回到我的身边来……”
第二天,岳阳城里各大小报纸意外地没有委员长夫妇视察的消息,倒是县政府派人告诉海华德校长:委员长指示,由县财政拨给黄沙湾教会学校大洋五百元,“以忱绵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