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大洪水之后，洞庭湖又相继发过两年大洪水，岳阳最繁华的商业区梅溪桥一带总是被淹。一九五七年，****岳阳县委决定：在南津港与龟山之间，修建约两公里长的南津港大堤，把洞庭湖水拦在城市外面，永绝洪水之患。
成立了大堤建设指挥部，指挥长是兼任县委常委的武装部长豆豆。剿匪、反特结束之后，海晏河清，刀枪入库，他军务不多了，于是就带领他的部队来修大堤。
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指挥部内部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上，大家就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设计的大堤基脚，水下的淤泥很深，那是地球诞生以来就留在了这里的淤泥，多少亿年了，深不见底。一部分人主张彻底清淤之后再下脚，资金和工期都要长很多。而另一部分人主张多快好省，直接在淤泥上压石头和泥土，打桩，这样资金和工期都要节省很多。当时修堤是没有任何机械设备的，完全靠人的两个肩膀来挑。
前者的代表是来自南京的水利专家宋寿昌，这位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在国民政府里做过事的知识分子，因为找了个岳阳妹子做老婆，便从南京调来岳阳，担任岳阳县水利局副局长。他年纪不算很大，皮肤白净，却长了一脸长长的黄胡子。大家不叫他老宋，都叫他老孙，他也答应。
后者的代表，就是跟豆豆有点过节的许常委。此时的许常委，恰好分管全县的农业，防汛抗旱和水利建设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如果这不是一个耽误不得的重点工程，豆豆是不会接纳这么个人当自己的副手的。这个人总给他一种不顺畅不实在的感觉，平常他对这个人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在豆豆主持召开的指挥部工作会议上，许常委这样批评宋寿昌：“你这是典型的小脚女人走路的搞法，老宋呀，这可是我们主席最看不起的工作作风。现在大家都在喊一天等于二十年，党中央也明确提出我们要十五年赶上英国。照老宋你这种搞法，别说十五年，就是五十年，一百年，也别想赶上英国……”许常委一开口就喜欢把事情往高里说，还喜欢把事情朝主席身上扯。这是那个时代一部分干部的狂热做派。
有人在旁边附和：“是的呀，专家的话有时候也听不得哩……”说话人是一个中专毕业的土专家，此公打指挥部一成立就看不惯宋寿昌，觉得宋抢尽了自己的风头。
还有人小声骂：“什么专家，狗屁……”这人是个土改根子，对宋寿昌远远高于自己的专家工资十分不满。
宋寿昌的面庞开始充血，这人一急就有些结巴且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们这……这简直就就就就是欺负人……我我我……反正我不签签签……字……我我我……估计……也……不得怕你们！”
“你可以不怕我们，可是我们也不得怕你，你不签这个字，那好呀，我来签，有什么恶果我来承担！不过我要提醒你老宋，在今天这个‘******’的火红年代，你不要再当****哦……”
许常委一点也不像老宋那样激动，话说得轻，落得那可是相当的重。宋寿昌听后都不敢再吱声了，在场的人也没人敢再参与争论。
这时候麻烦就到了豆豆这里，他作为总指挥长，必须拍板。
豆豆感觉有点把握不准。因为按宋寿昌的清淤后再开工，这南津港大堤的建成，恐怕谁也不清楚是哪个猴年马月的事了。而县委已经把这项工程列入了国庆十周年的献礼项目。
在这么一种急功近利的指导思想驱使下做出的决定，最终让豆豆后悔了一辈子。
当时他是这样拍板的：“这个建大堤嘛，它是造福子孙的事。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们再做一次慎重的论证吧。请许常委牵头召开一次专家座谈会，也请寿昌同志协助许常委开好这个会，最充分地发挥专家的专业技术作用，也尽可能地发挥集体的智慧。专家坐谈会的意见出来之后，我们领导小组再拍板。”
豆豆的表态貌似有理，实际上把宋寿昌撇到了一边，同时也否定了宋的正确主张。如此这般，所谓的专家座谈会就必然成了一个大大的过场。那天他又喝了许多岳阳小曲，五十七度的岳阳小曲力量很大、劲道很猛，说话的时候，他的舌头又打不过弯来了……
在宋寿昌称病请假的情况下，岳阳城市防洪第一大堤，冒着巨大的危险开工了。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一个敢开顶风船的年代，一个不怕犯错误的年代，用岳阳土话讲，也是一个蛮古绊六筋的年代。激情燃烧，狂飚突进。
结果工程一上来就麻烦不断。有着可贵革命干劲的许常委，那时候也就三十岁不到，数九寒天，先是自己带头脱得只剩下一条花布短裤，一副特大号的箢箕，一根青木扁担，满满的一担黄泥巴，一百大几十斤，几个忽闪就跃上两层楼高的大堤，真称得上豪气干云，不服也不行。
接下来，为了赶任务，他竟然撺掇县妇联主任带头，让一班姑娘婆婆堂客们也像他一样，****了上身来挑堤。这位妇联主任，也是一个有名的猛子。她身高接近一米八，大胳膊大腿子，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黑铁塔。有一年在全县三级干部会上跟男人们斗酒，一顿喝下过三斤半谷酒。从此人们都叫她刘三斤。“脱就脱，好大个事呀？崽都生了一扒拉了……”刘三斤马上响应许常委的号召，“况且，不就俩****吗，哪个没看到过！”
妇女们光着胸脯挑大堤的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海华德在得到证实之后，当天晚上就向豆豆抗议，认为这是对妇女的侮辱，是极不道德的行为。
豆豆一夜没睡好，心里直发毛。第二天一大早，他把许常委叫到堤北头指挥部的小屋里，当着许多人的面，不管不顾，臭的烂的，把他骂了个臭驴子死，连同当年海华德去留之争而留下的怨气，都骂出来了。“你这个家伙，我告诉你听，这回你捅的娄子可是天大噢！你个小王八蛋，三番五次跟我过不去，就以为我怕了你吧？狗屁！让人不是怕人，晓得不？老子枪林弹雨里闯过，死人堆里滚过，脑壳里还有子弹，什么东西没有见过，未必还怕哒你个小王八蛋？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罢了！你要再敢这样瞎搞，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个狗×的？”
他对许常委的瞎搞本来十分反感，听海华德一说就更是血朝上涌，火气直冒。说起来，豆豆在县委里面也只是一个普通常委，按理他是没有资格这样骂许常委的，可是他凭借自己的战功，倚仗着手中的枪杆子，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抓着许常委这一回的大茬，硬是把许常委骂得再不敢做声。
如果不是********支持豆豆，骨子里许常委是绝对不会服气的。在他写下的检讨里，他反复强调自己的错误只是方式方法问题。
工地上弥漫着一股蛮干之气。
先是一条坐了七八个人的运泥船，因为抢进度而霸蛮超载，在湖中遇风翻沉，而且死了人，这在和平年代已经是非常严重的事故了，豆豆因此而受到记大过处分一次。
接下来麻烦更大。南津港大堤，经过将近一年时间的修筑之后，已经初具规模了。可是通过精确测量，发现大堤处于严重的沉降之中。沉降到什么程度呢？有时候，睡一个晚上起来去看，头一天几千人挑起来的高度，已经完全没有了……铁的事实证明：宋寿昌是对的，不彻底清淤，是不能建大堤的。你就是挑一座山来压上去，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压得越重，沉得越快！然而，现在再清淤，就比当初没动工时难度更大了，你得把压上去的泥巴全部移走，而大堤已经接近了设计的高度。一年时间压上去的泥土，两年也移不走呀……
这个情况让自认为见惯风浪的豆豆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他在夜里几次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押到北门老校场，又哭又闹的……
为了保护豆豆不被追究渎职罪，********让豆豆撤下来，换了另一个常委上去抓。但这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自此之后，岳阳南津港大堤便有了一个著名的特点，那就是年年在沉，年年要修，只要涨大水，就要派人上堤防汛，土生土长的岳阳人，没有上过南津港大堤的为数不多。一直到九十年代后期都还在年年修、防。从龟山上取来土，年复一年地朝堤面上加。一九九八年，洞庭湖千年一遇的特大洪水，编织布和蛇皮袋垒起来的子堤到了两米多高，却还在漫水，险象环生……
经过漫长的岁月，直到迈入新千年，******总理亲自上堤看过之后，拨给巨额城市防洪专项经费，引进全套机械化设备施工，才根治此项顽疾。今天的南津港大堤，已经不完全是一道大堤了，看上去完全是岳阳南湖风景区一条崭新的滨湖大道，平坦、宽阔、稳固，绿荫掩映，美不胜收。这是后话。
一九五七年夏天，海华德在岳阳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瞎子易耿生，意外地死于一场游泳。
这几年，海华德对他也是越来越信服了——不对，应该说越来越依赖了——没事的时候，往他那里跑得比较多，见面能聊大半天的闲话。易耿生的******老婆做的渭洞山里土菜特别好吃，也是海华德喜欢去他家的原因之一。海华德来岳阳二十多年，自己一直不会做岳阳菜。以前有豆豆、方婶娘、何梅英、左家骧他们先后给她做，现在身边的人除了易耿生的老婆，已没有一个人做得令她可口的了。从渭洞娘屋里带来的干萝卜丝、干刀把豆、干麂子肉、干笋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可是那陈香、那嚼劲、那缤纷的色彩、那爽口的滋味，常常令海华德着迷……
听说夏日里海华德老下湖游泳，易耿生也跃跃欲试，要海华德带上他一块去游。“我细时候学过打泡泅，不用教就浮得起来，这说明我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是个半仙之体哩，嘿嘿嘿，嘿嘿嘿……你晓得啵海校长，我们岳阳土话，对游泳有三种叫法。一是叫玩水，二是叫划澡，三是叫打泡泅，哈哈……”
开始时海华德不怎么放心，觉得一个盲人去大湖里去游泳，没有先例，实在太危险，因为他可能在大湖里找不到方向，可能会离开近岸游向外湖。可是游了几回之后，海华德便放了心。他确实能游，像初生的鸭子一样，放到水里就浮得起来，而且也只是在人多的水边边上玩一玩。这样海华德也没怎么管他了，心想，反正他的熟人也挺多的，一路上只听见别人跟他打招呼，左一个易神仙，右一个易神仙，叫得他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不愁到了水里没人照看他。
这天海华德有些疲倦，下水不久就上了岸，坐到湖滩上跟熟人聊天。突然听到水中岸上齐声喊起来：“救命啦……救命啦……”一搞清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易神仙脱离湖边的浅滩，独自游向了湖心的主航道，远远看去明显地在挣扎求救……而这么远的距离，再强的弄潮儿，再快的机动船，都无济于事了。
平常，偶尔也有胆子大身体好的年轻人，从湖的这边下水，经过一个晚上的奋力横渡之后，天亮前到达湖的斜对岸，行程大约十五公里，那可是一种用生命作代价的冒险。显然，易耿生不是那种材料，也不是那种愿意冒险的人。他独自游向湖心，只可能有两种解释：一是作为一个下凡的“神仙”，他感觉自己的阳寿已尽，主动到仙界报到去了。另一种就是因为他是个盲人，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判断自己在水中的方位，误游向了湖心的主航道……
海华德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一个英文的句号一样消失在茫茫的波心里……
在海华德和豆豆的敦促下，县里出动了打捞队下湖捞尸，海华德和易耿生的家人站在湖边上，泪眼婆娑地看打捞队员一个又一个跳入湖中。但他们在湖里拉网式地折腾了几天，也没有找到易耿生的尸体，仿佛这个人真的到仙界报到去了。
二战已经结束十多年了，战争的硝烟早已被世界和平的清风消弭殆尽，而冯·李斯特还是没有音信，这完全不是冯·李斯特的做派呀。如果他还活在人世，哪怕需要他上天入地，哪怕需要他用两条腿从非洲走到岳州，他也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可是十多年了，他就是一直没有来……
海华德想，自己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女人了，必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可以把心爱的人深深埋藏在心底，永远不要忘记他，但还得要面对现实，好好过好现在的日子。新中国了，阳光下的劳动者沿着康庄大道继续向着壮丽的时代前进。世道越来越明媚，生活在迅速变好。没必要把自己像林妹妹那样，禁锢在过去了的悲凄之中，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