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的海华德,已经四十七岁了。岳阳独特的历史资源和气质,滋养得她成为了一个心静如水的沉静女子。尽管严重的三年苦难已经过去,社会生活趋于正常和平静,可是对于个人的感情生活,她已经不抱太多的想法了。因为在那个年代,四十七岁已经不算年轻了!岳阳很多四十七岁的妇女,早已经是奶奶、外婆了,孙子、外孙都打得酱油了。
有一天洗完澡全身****着照镜子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头上有了几根白头发。白头发,是人在衰老的表现,虽然只有很少的几根,她轻易就把它们给拔了,但她相信,既然有了,就会越来越多,无法抗拒。两只眼角都有了鱼尾纹,尽管还很细很细,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稍微化化妆就能遮盖住,但毕竟已经有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鱼尾纹是年龄和美貌最可怕的杀手,因为它不像别的部位那样可以想办法遮掩……还有,唉唉,还有,肚子和腰身略显松弛;丰满的乳房下垂了……
这些变化,如果放到两三年以前,她也许会在意,会很着急,很忧虑,会想法子把这些变化变回去。可是这一天,当她想到自己已经四十七岁了,已经是奶奶、外婆辈的人了,就又泰然而淡定了。
可是当她回想起二十八年前刚来到岳阳的那一天,在迈可叔叔的浴室里照镜子,虽然因为旅途的劳顿有些疲惫,有些憔悴,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风华正茂,多么的无忧无虑。想起那一幕又一幕,她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一阵发虚、发酸……她决意让自己快快离开房间里的大镜子,来到院子里漫步,跟战士和工友们闲聊,将那无端的悲怆与烦恼统统丢得远远的……
在这个院子里再也难得见到亲爱的豆豆了。唯一的朋友豆豆,在经历了一些不必要的仕途延误与磨难之后,终于在这一年的年初,在广州的汤胖子为他的事专程回了一趟湖南之后,被转业提拔为行署副专员,举家搬到了京广铁路东面的东茅岭地委大院。上一年,经******批准,成立了岳阳地委和岳阳行署,岳阳县不再隶属于湘潭地区了。地区草创之初,工作繁忙,距离较远,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汤胖子回来的时候,特意见了一下海华德,此前他们一直没有见过面。虽然都是生死之交的好朋友,可是海华德感觉到,时过境迁,再好的朋友,也有淡泊与隔膜的时候。汤胖子很客气,特意安排地委的伏尔加轿车将她接到当时岳阳最好的炮台山宾馆吃饭,还送给她一条从苏联带回来的黑貂皮围脖。可是在一大桌人的觥筹交错间,从汤胖子以及豆豆的身上滋生出的那种睥睨一切的新贵气息,令海华德非常反感。那一年毛主席号召干部读武汉大学姚雪垠教授的小说《李自成》,海华德也到新华书店买了这本书。她明白毛主席的用意是想让汤胖子他们不要像李自成那样,得了天下之后,骄奢淫逸丢了江山,但汤胖子他们似乎缺乏应有的自控能力,跟解放之初的共产党干部完全不同了,八块钱一瓶的茅台酒,喝得昏天黑地,酒瓶子在窗台上摆了一排。“一瓶酒等于一个普通百姓一个月的生活费呀,这是很不应该的,也是很危险的……”她在回家的路上想,“要不是为了豆豆提拔的事,我真得好好说他们一顿,管他什么朋友不朋友的……”
也是这一年的年初,已经远远超过退休年龄的刘约翰大主教,执意退休了。刘约翰向有关方面竭力举荐的新主教是海华德。他的举荐意见一共有三条:“一、海华德小姐与岳阳和岳阳人民已经完全血肉相连,融为一体。二、她对岳阳和岳阳人民是有重大贡献的,特别是‘二战’中有击毙日本军官的壮举,还救助过我党抗日队伍。三、正如上帝所要求的,她对人民群众有着强烈的爱心,多年来做了许多行善积德之事。”
这一次,在县政府民族宗教办公室征求她意见的时候,海华德没有再推辞。
于是,这一年的三月,汉娜·海华德修女被北京的天主教中国教区总部正式提升为大主教。
清明节还没有到,她再一次去了一趟龟山。在衣冠冢前,她静静地摩挲着半截红玉手镯,面对着墓碑伫立良久。“亲爱的,亲爱的,今后我会来得更少了。我把自己献给了上帝,就不能过多地惦挂你了,请你原谅。可是亲爱的,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活在我的心中。但愿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能够在天堂里相会……”
像当年在福音堂当神甫一样,从此她便在礼拜天里,穿着金光灿灿的大主教道袍,戴着高高耸立的主教帽,在岳阳天主教大教堂巍峨的厅堂里,亲自向岳阳众多的信徒们布道。
晴好的日子里,阳光透过窗户上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柔和地打在她化了些淡妆的脸上,使她看去美不胜收;山涧泉水般叮冬脆响的声音,让人听起来是一种十分祥和的享受。那个虔诚的漆老板逢人便称:海小姐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可爱的大主教!
此时的海华德人到中年,虽然略微有些发福,但看上去还是一派的少女气质,浑身上下的皮肤和肌肉依然紧绷绷的,白晰的脸蛋上总是保持着一点点美丽的红晕,像打了胭脂一样。海蓝色的双眸,依然像少女一般澄澈。
确实,全世界的大主教当中,像海华德这样漂亮的,估计不多。而像她这样达到一个很特殊的精神境界的,就更不多了。
将军的千金,逃亡的少女,学校的老师,福音堂神甫,修女,大主教……四十七岁的海华德,已经被锻造成为一块温润的美玉。对什么事情,她都充满宽容、体谅、仁慈。她的前任刘约翰大主教,因为性格怪异,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十多年都没有深交。如今,通过换位后的观察与思考,她竟然渐渐地喜欢这个四川籍老人了。
正像一位先哲所说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跟刘约翰交往一段时间之后,海华德发现,这个外表平凡让人一点都看不发热的小老头,其实是一个内心十分丰富强大的人,是一位先知般的高人。年轻的时候,他因为失恋,从四川江油循着同乡诗仙李白的足迹,顺流而下,穿越浩荡险绝的三峡,出蜀来到岳阳。因为慑服于诗仙李白题写在岳阳楼上的千古名句“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便在诗仙的伟大墨宝边上居留下来,做了个洋和尚,在岳阳天主大教堂待了一辈子。跟前任大主教赫尔威利一样,刘老头子按天主教的规矩,一辈子没有结婚生子,决心把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奉献给上帝。
在移交大主教工作的过程中,老头子的一句话让海华德触动很大:“亲爱的孩子,如果你以后继续长时期地待在岳阳而不离开的话,那么,即便你当上了大主教,你也不用想着要去改变岳阳人,你只要竭尽全力地去做好自己的事情,去行善积德就行了。这是我在岳阳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唯一体会。年轻的时候刚出蜀来岳阳,我也曾经雄心勃勃,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去教化或者感化落后的当地人,让他们也成为上帝的好子孙。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些外来人,最需要坚持的,就是如何让自己不被当地人所改变。岳阳人,千万不要觉得他们土气、平庸,岳阳人,其实他们很了不起很伟大!也不要觉得他们霸蛮、凶悍、没有文化,实际上,他们的文化是相当高的、相当深厚的,只不过他们的文化,并非简单地表现在口头上,而是潜移默化在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当中,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就像杜工部笔下的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才是骨子里的岳阳人……”
这段话让海华德辗转反侧,足足思考了两个晚上。
他的另外一句据说脱胎于一位文化名人的话,也让海华德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孩子呀,不要奢求完美,也不必气馁。生活,它永远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会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们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回头,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接下来的三年,也许因为心态的缘故,海华德感觉一切都非常顺当。国家度过了经济危机,吃穿不用发愁了,粮食和鸡肉蛋禽的供应充足,店铺里重新变得琳琅满目,精神生活更是丰富多彩,连生育率都出现了一个高峰。
除了做弥撒或者做礼拜之外,她总是习惯着便装。她在天岳山新开办的湘丽服装厂订制了好几套棉布的便装,四季都有,这样看电影看戏逛商店书店什么的就十分方便。那时候岳阳城里的人口很明显地在快速增长,南来北往的生意人也越来越多。作为外国人,作为一个岳阳人熟识的外国人,她上街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扎眼了,许多人像老朋友一样跟她打招呼,寒暄。
漫漫长夜,她有看不完的长篇小说相伴,一点也不觉得孤寂。她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十分充实,也十分愉悦。
那段时间她真的读了不少的好书。
此前,她主要读的是几部中文经典。《红楼梦》,她差不多已经能背诵了,另外三大名著也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聊斋志异》《金瓶梅》《儒林外史》《三言二拍》什么的都读了若干遍……
六十年代初,有一批新的国产小说和电影令她着迷,甚至让她落泪。《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红日》《苦菜花》《太行风云》《茫茫的草原》《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一部部小说令她目不暇接。林道静、少剑波、金环与银环、江姐、双枪老太婆、汪霞……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令她感动不已!
她还是岳阳各家电影院和戏园子的常客。她特别喜欢岳阳巴陵戏泰斗李筱凤和周扬生的作品。李筱凤的巴陵戏名作《九子鞭》《打差算粮》据说唱进了怀仁堂,受到毛主席的好评,是巴陵戏的巅峰。茶巷子的中部,从前的“岳舞台”改成“巴陵剧院”,只要有新作上演,第一个来捧场的必然是海华德。
有一天,年纪跟海华德差不多的周扬生,把她这个又特殊又忠实的观众请到自己家里做客。周夫人的菜做得好,比方婶娘和何梅英都做得好,海华德大饱口福。而最令海华德惊讶的是,周夫人生的两个儿子,比以生得标致而出名的父亲还要漂亮,国字脸,大眼睛,却起了两个怪异的小名:一个叫大狗,一个叫小狗。她纳闷——周扬生虽然人称周师父,却是全国有名的表演艺术家,大狗、小狗,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她还加入了岳阳县摄影家协会,经常跟会员们一道到各地采风。她托迈可叔叔从英国买来一台最新式的相机,自动对焦,带广角镜头,把会员朋友们羡慕得要死,是当时岳阳街上最贵的一台相机。她拍摄的一组黄沙湾风光,还上了《湖南画报》。
一九六五年十月一号,在东茅岭的地区影剧院参加国庆文艺晚会,偶然遇到了豆豆一家。海华德像遇到久别的亲人一样高兴。“你们好呀!”在剧院宽敞的前厅里,她举动迎上去,还落落大方地跟豆豆的老婆握了握手。
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运动,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美好和轻松,人们的精神状态和思想情绪自然也变得越来越好……
他们分手的时候,何美仪说:“后天,请大主教到我们这里来吃中饭好不好?”
“好呀好呀。”海华德自然十分乐意。心灵发生了变化,她感觉眼前这个女人也没有当年那样丑陋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甚至让她相信:人确实是因为心灵美而美的,人之美,真的不能用外貌去衡量。
豆豆的话却出乎两个女人的意料,他冷淡地说:“推迟一点吧,明天,我就要带队下乡搞‘四清’。”
海华德说:“不是国庆放假吗,怎么明天就要下乡?”
“省里有领导下来,我必须陪同。‘四清’运动,据说是刻不容缓呀,全国性的,唉……”豆豆的脸色有色发青,很严峻的样子。
海华德相信豆豆不是推托,相反,她预感到,又有新的大运动来临了……
在这个有些躁动不安的秋夜里,海华德又与淡忘了许久的冯·李斯特在梦里见了一回。梦中的她与冯·李斯特依旧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可是都没有什么话,都显得十分的忧郁……
早晨醒来,蒙蒙眬眬中,海华德想,等会儿要去找易半仙解解梦,看看冯·李斯特究竟还在不在人世,要不梦中的情景怎么会像昨天一样清晰呢。等到上完厕所,从秋晨的寒意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才记起来,易半仙早淹死了,连老婆孩子都回了渭洞老家。这个人,早已经成了往事和记忆,成了匆匆而过的一缕轻风、掠过天际的一颗流星……她不禁又伤感了一回,唉唉,现在,连个解梦的、也就是一个说点宽心话的人,都没有了啊,真是悲哀!梦与现实,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恍惚间她不禁想起了马约瑟那顶油腻的睡帽,于是便更加伤感,更觉凄凉,眼睛鼻子都酸了……
可是转而一想,到了这个年纪,这梦,解与不解,似乎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活下去,活下去!眼下自己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很多熟识的人都已经逝去,都已经永远告别了美好的人世。就像滚滚而去的江河一样,流淌过去之后就不会再回头。跟那些逝去了的人相比,自己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