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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关于这次进城,在后来的申家,流传着好多不一样的说法,有的说秉德女人明知兄弟娶小老婆,是故意前去阻止;有的说秉德女人被兄弟欺骗了,她根本不知还有娶小老婆这码事儿,所以去到后就动手打了兄弟,打碎了兄弟大手上戴的手表;也有的说,城里的兄弟根本没叫她去,是秉义领回一个争强好胜的旗袍女人,她不得不故意拉个架式气气人家。到底哪个更接近事实,没有人愿意追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说法全出自秉德女人之口。第一个说法,是秉德女人跟周成官说的,因为她回来第二天,周成官就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找上门,拐弯抹角向她打探国民党到底能不能统一天下的消息,为了少去触及这一结果并不确定的事情,她必须编造足以说服人的理由。第二个说法,是秉德女人跟介夫家里的媳妇说的,因为介夫媳妇听说男人要让姐姐证婚纳妾娶新女人,看姐姐的眼神顿时掺进疑虑,为了使兄弟媳妇相信她的立场,她只有藏下休书,编造一个充满细节的谎言,只是糊涂中的兄弟媳妇把“打了国大代表”听成“打碎了大手上戴的手表”。第三个说法,是秉德女人跟两个媳妇说的,因为她回来一个月后正赶上过年,两个媳妇在她催促下大年初一就上秉义家给婶婆婆拜了年,秉义媳妇却拜了村里所有人家独独落了她家,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秉德女人不得不自编瞎话,向媳妇申明,她和秉义女人之间的不和首先在秉义女人而不在她。

实际上那一次沈阳之行,秉德女人不但没因为发生一系列和想象不吻和的事情有丝毫怨怒,反而因为不一样,才使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和一个组织,或者说和一个来自上边的某种力量走近之后所获得的滋味,就像一条小溪接通了宽阔的河流,不自觉就跟着汹涌澎湃起来。因为在住下的那一礼拜,她亲眼看见了介夫兄弟多么的威风凛凛,不管走到哪里,士兵全部向他站直敬礼,而她,因为是他的姐姐,在卫兵的陪同下,领着当兵的承中和在铁路上当工人的承信,居然坐着专车逛遍了整个沈阳,大帅府,北陵,东陵,吃了好多家馆子,沈阳大饭店,东北猪蹄城,九三粉丝府。一开始,她担心大家畏介夫,就像乡下人畏周成官,是畏他的霸道。有个晚上,介夫领着脱了军装的新人乔榛桂过来看她,她叮嘱他小时学过的《三字经》里的一句话:“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可得知姐姐担忧她的兄弟,第二天,乔榛桂抽时间,专门跟她讲她的介夫兄弟如何了不起,******如何重视他,他为国民党做了多么重要的大事。尽管绕来绕去,她就是不具体讲介夫到底做了什么大事,但这个沾着娇媚气的新兄弟媳妇的话让她很受用,因为她听出来,她讲介夫了不起,主要是为了强调他有本事,大家畏他、敬他,是因为他有本事,是他把国家的存亡当成比自己命还重要的大事,“只有把国家存亡当成比自己命还重要的大事,才会受到士兵的尊重,姐姐你记着,你的兄弟王介夫必将受到一个国家的尊重。”

短暂几天,她还不知道国家到底是什么,有多大,也一直没有搞清介夫到底在做什么有关国家存亡的大事,但她知道受到尊重那种吐口气都顺畅的感觉!她一个乡下女人,也许怎么努力都无法长久拥有这种感觉,但她有义务和能力教会她的儿子们!离开沈阳之前,她把承中和承信叫到跟前,跟他们说了一通作为乡下女人根本说不出来的话:“跟你舅舅好好干,舅舅和国家那个粗血管通着,就像咱家门口的水道沟和南甸子上的河套通着,咱龙兴了,国家就龙兴了,国家龙兴了,咱血就更汪了,咱得往那个粗血管里流,得变成那血管里的血,记得了吗?”

可以说,这是秉德女人此次进城的重大收获,也是影响了她和她后人一生的重大不幸。不幸在多年之后才能看到,收获却在她回家的当时就立竿见影。她不遗余力编造谎言、瞎话,对介夫兄弟正做的事情只字不提,正是为了保护从她身下流出的往粗血管里流的血,因为介夫兄弟说过,国民党还没有取得最后胜利。在还没有取得最后胜利之前,她绝不能把自己的亲人暴露出去。

一直以来,因为知道还有一个跟国民党作对的共产党,她都低调做人,可过去低调,仅仅是害怕,现在低调,是想为兄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在本质上完全不同。这使从城里回来的秉德女人与临走前判若两人,她不但从不在村人面前提城里的事,还半点看不出她得到过多么隆重的接待和多么高贵的尊重,有一天,罗锅问起城里的电灯到底有多亮,她把嘴唇轻轻一撇,没有好气地说:“就是一些个挂在半空的牛眼泡泡儿,俺一点也没觉得亮。”

就像墙上挂钟的钟摆,它往左边摆多高,往右边也同样摆多高,在秉德女人从城里回来的那些日子,她外表上对城市蕴藏的希望越是冷漠,心底里对城市蕴藏的未来越是热情高涨,或者说,正是她要求自己必须做到的冷漠控制了热情,才使那热情更加高涨。从正月到二月,秉德女人发动两个儿媳,把家里的东西打包的打包,装筐的装筐,日落之后,把它们全部拿进厢房。在她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介夫兄弟就会专车来把他们全家接到沈阳。申家的东西实在没有多少,该扔掉的也一定要扔掉,比如快漏底儿的水缸脸盆,装咸菜的坛坛罐罐,房檐下挂着的锄头扁担,可大人孩子的破衣烂衫一划拉,把厢房都挤满了。她虽然没把美好的未来展示给媳妇,可两个媳妇都心知肚明。于芝是城里人,当然心里乐开了花,只是承国媳妇动不动就掉起了眼泪,抱着大儿子一遍遍嘀咕:“家树咱走,扔了你大叔可怎么办呵?”秉德女人见不得媳妇哭丧着脸,厉害道:“成天擦眼抹泪的多不吉利,就是走,俺也不能只留下承国呵!”

为了吉利,秉德女人以身作则,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愁眉苦脸,二月初一,满载面粉等货物的国民党“美龄号”商船,在青堆子湾南边的黑岛海域触礁搁浅,附近百姓大抢出手,国民党政府保安队长曹宇环率队镇压,消息一瞬间传遍十里八村,秉德女人听后心里焦急却面不改色,故意傻呵呵地问:“这曹宇环怎么就像披了张长虫皮,动不动就变了色呵,小日本走了又进了国民党,这是真的?”五月末,一批国民党军在城子坦以东地盘遭遇农民组织起来的游击队,有二十多人被打死,县政府又在十九到二十四岁的青年中征集新兵,承国忧心忡忡在饭桌上把亲耳听到的消息说出来,秉德女人一句话就让大家大松口气:“两只鸡斗仗还流血呢,何况是人。”然而到了六月,国民党县政府在共产党民主联军和游击队的联合进攻中向沈阳仓惶逃窜,原共产党机关重返庄河县城,成立庄河人民政府,在青堆子湾念书的承多把一张小报拿回家,在油灯下一字一顿地念,秉德女人竟再也撑不住了,眼泪顿时涌出,不住念叨:“承山你可绊住他们的腿,帮帮你舅舅呵。”

这眼泪一掉,不吉利的事接二连三就来了,先是听说曾给介翁送信的国民党先遣部队的特务头子张云献在逃跑中被打死,之后又听说有一伙国民党还乡团被全部抓获。八月中旬,一场大雨把所有的泥人都一遭冲毁之后,一个秉德女人这辈子永远不想再见的人突然闯进她的家门,把她肠子拧了千段万段的同时,向她通报了国民党大限已到的结局。

那是一个秋雨凄凄的晚上,因为冷,秉德女人带领两个媳妇,打着灯笼把包进包袱里的衣服被子又一件件翻出来,锁门要离开的时候,只听门口有自行车链条的响声,念书的承多已经回来,那就一定是承国了。外面时局不太平,他几乎一两天就回来一次,可承国进门,后边居然还跟了个黑乎乎的大个子,两个媳妇带着小跑往后屋送东西时,秉德女人惊煞煞冲承国问:“谁呀承国?”

承国没有吱声,只闷头往厢房推车子,那人也没因秉德女人问而在院子里停下来,他黑熊似的跟在承国身后往厢房里进,一股说不清的烟油子味儿顿时扩散在凉丝丝的雨夜里。回味这雨中的烟油子味儿,她觉得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熟悉。在她还不知道该不该返回厢房时,只听承国在里边招呼了一声:“妈,你来。”她只有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转回厢房。“妈,俺半路遇上一个国民党朋友,他要来咱家避一避。”

秉德女人赶紧插上厢房木门,划着手上洋火把灯笼点着,这时,她发现,来人不但浑身沾满血迹,那张脸已经被雨水和血水弄得模糊不清,看不见哪里是眼睛哪里是嘴。听说来人是国民党,也就知道眼前的他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了。从刚刚包好的包袱里抽出一件布褂递给他,来人却并没马上接,只是用手抹着脸上的血水,铜声铜气地说:“你要是害怕,我现在就走,你要是不怕,我就在这避避雨,秋雨不过夜,让我洗洗脸换套衣裳,半夜两点,肯定离开。”

秉德女人把擎着布褂的手放下来:“俺不认识你,要留下你,你得告诉俺你是谁,在哪入的国民党。”

听秉德女人这么说,承国又叫了一声“妈”,像是制止,又像是要说什么,而这时,只听来人说:“我,我是曹宇环。”

听是曹宇环,像有人在后背推了一下,秉德女人放下灯笼,一扭身向门口挪开步子。可刚挪到木门外面,又停下来,折回身,迷蒙着眼睛,在灯光一明一灭的闪烁中,去细看那血水流淌的脸。一点儿没错,那浅浅的麻坑里正亮锃锃地汪着一湾湾血水。他曾深深地伤害过她,也曾在危难时刻救过她,他和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他一身血肉模糊地逃到她的门下避难。

沉默良久,秉德女人再次擎起手里的布褂,语气冷冷地说:“俺只认国民党不认曹宇环,曹宇环是条长虫呐,身上的皮说变就变。”

对方没有吱声,不过,他从她手里接过了布褂,在脸上一阵胡乱地擦着。当他把脸上的血水擦净,露出他刻着一道道伤痕的脸腮,他又一点点低下了头,他说:“王乃容,我是披了一张变色的长虫皮,我打一小就不安分,我贪大多变,可变来变去,变到今天,就一样不变,我不喜欢穷人,不喜欢穷人的党,我现在和你兄弟王介夫一样,是属于富人的党,我们是一股子。”

“王介夫和你可半点儿都不一样哩,”秉德女人倚住身边的包袱,语气有些生硬,“他跟随一个党从来就没变过。他要是送了一个人梳妆台也绝不会再就不承认了。”

在这个不吉利的事情蚊蝇一样到处乱飞的夜晚,秉德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翻起了八百年前的旧账,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可听秉德女人这么说,曹宇环慢慢抬起头,眨巴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沉思片刻,又粗粗地喘息道:“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你变成了穷人。我的梳妆台是送给富人的,我以为你见了它就会离开秉德回你的娘家,你死心塌地当了穷人,我当然不认识了。”

话到这里,就像在秉德女人命运的伤疤上挑开一道口子,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使她再也不想在这间屋里呆了,她一转身推开木门,冲站在一旁的承国道:“走,咱赶紧烧水换衣裳,让曹大掌柜的早点儿离开咱这穷窝。”

那个雨夜,秉德女人再没有向厢房走近半步,曹宇环的话勾起了她太多的回忆,而那所有回忆里,都有一个阴森冷漠的眼神,不管是躲进山腰窝棚那个最早的时光,还是后来在青堆子湾店铺那个向他求救的日子,还是后来在青云楼门口跪在他脚下的瞬间。他不喜欢穷人,可没有哪个人愿意做穷人,她本来不是穷人,是和他一样的富人,可是……回忆使秉德女人手和脚不住地颤抖,心像吊到一个挂钩上似的一阵阵掀动,不过,这一点儿也没影响她支使媳妇们为他做饭烧水。就像当年他在山上弃她而去,她却要把追他的人引到相反方向一样,她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她的命数。她因此让承国用一条麻绳把门口的院门紧紧绑上,在承国一遍遍往厢房端热水,引起街上一阵狗叫时,她让承多从墙头跳出去,到街上为他站岗。直到雨停下来,夜深人静,才把一个布袋交到承国手里,解释道:“不管怎么样,他帮国民党打仗,咱得救他,救他就等于救了你舅,所以把家里的钱都给拿上了。”

承国当然没有一点意见,他把他领回家,就是想救他。在高丽城山下的背阴小道上,是他先把曹掌柜认出来的,他说他是和丁有春一起倒买卖的申承国,他才上了他的自行车。当然他救他,跟他是什么党没有关系,他只念记倒过他大烟馆里的大烟。往回走的路上,怕曹宇环不放心,才跟他讲起他的舅舅王介夫,说舅舅就是国民党。只是承国不知道,从母亲手里接过来的那个布袋,正是当年曹宇环救了他们全家性命的布袋。

曹宇环换了承国一身黑色大袄,灯笼裤子和黑色布鞋,他甚至向承国要了一条毛巾系到脖子上,唯独布袋里的钱他拒不接受,“告诉你妈,不要还抱什么希望,国民党真的完蛋了,现在已经是穷人的天下了,我即使活下来,也是一个穷人了,我一个人,拐筐要饭怎么都好对付,说什么也不能连累你们。”

后半夜,当曹宇环拐着一个菜筐装扮成一个叫花子离开,承国把他留下的钱和话一同转给母亲,秉德女人陷入彻底的绝望之中。国民党就要完蛋了,这意味着她的兄弟也和曹宇环一样要完蛋了。长期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再也绷不住了,当天晚上,她就病倒在土炕上,捧着装着钱的布袋发起了高烧,一连多天都昏睡不醒梦话连篇。

实际上,承国早在半月前就看到这一步险棋,他在外面,在城子坦渔市街和庄河街头,到处都能听到国民党人被杀被毙和被俘虏的消息,一些天来他骑车到处跑,就是为了打探消息,只是不忍心告诉母亲。在他知道的消息里,不仅国民党要完蛋了,像周成官这样的富人大地主也要完蛋了,过不了几天,地主家的财产都得分给穷人。

在秉德女人深受坏消息煎熬的日子里,乔榛桂曾经说过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响起:只有把国家存亡当成比自己命还重要的大事,才会受到士兵的尊重……你的兄弟王介夫必将受到国家的尊重。他的兄弟完蛋了,再也没人尊重了,可他怎么就能完蛋了呢?他虽不是穷人,可他从来就没嫌弃过穷人呵。她落到周庄,他是娘家上周庄看她的第一个人……她教两个儿子把自己的血流到粗血管里,可国民党完蛋了,那粗血管在哪呢,难道在共产党那里?……来了共产党,天下成了共产党的天下,他们这些通着国民党血管的人会怎么样呢?她想不明白,可越是想不明白越是要想,因为介夫媳妇、介翁、介翁媳妇几天来三番五次来到乡下,话头儿只要往深处一杵,肯定就杵到这里,都以为他们的姐姐去过沈阳,会比他们知道得更多。

不能清清楚楚说出个子丑寅卯,秉德女人在喝了承国从青堆子湾药铺拿来的几服汤药之后,在一个晚上,让承国领着,趔趔趄趄去了下河口黄保长家。

可是,在家装病的黄保长没告诉她任何有用的消息,他手里握着两个圆圆的石球,一边在那里悠闲地转着,一边闭目养神,扁脸小老婆把秉德女人让上炕,说亲家来了,他眼睛睁都没睁一下,念经的和尚似的嘀咕道:“咱一个小老百姓,管他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谁得天下,谁得天下咱都乐,咱过咱日子,咱就是小老百姓。”

秉德女人不愿看他装疯卖傻,企图激他:“你女婿是国民党舅舅的外甥,他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你难道也不管吗?”他却仍然闭着眼睛,嘀咕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咱才不管呐!”气得秉德女人穿鞋下地,赶紧离开黄家。

实际上,那段时间,整个周庄都陷入封闭的状态中,听上去,人们都在传讲外面的消息,罗锅嫂子隔着墙头,会抽冷子问:“秉德家的听说没?”秉德女人赶紧侧过耳朵:“听说什么啦?”罗锅嫂子说:“你没听说吗,换了天下了!”从不出门的王苫匠一瘸一拐突然登门:“侄媳妇听说没?”秉德女人赶紧追问:“二叔听说什么啦?”“没听说吗,共产党掌管天下了。”所有的消息,其实都只是一个消息,可共产党掌管了天下下一步能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多少年来,周庄的消息,最早大都从周成官家传出来,他家通上,按说国民党败了,周家人可大张旗鼓在她面前招摇,可这次非常奇怪,周家大院静悄悄的居然没有任何声响,周成官赶车上青堆子湾去了两回,拉了两麻袋谷粮却怎么拉去又怎么拉回,就有人传说他想跟新政府拉关系,新政府没买他的账。

由于急着知道申家的未来会不会受国民党牵连,承中承信在外面到底怎么样了,秉德女人想起会算命的承欢姥姥,想让承欢带着承中承信的生辰八字上姥姥家走一趟,可在大街的草垛边堵到承欢,把想法告诉他,他居然鬼头鬼脑看了看她,倚着草垛一动不动,那样子像根本不认识她。

在秉德女人还没想好是不是求秉胜马车,亲自去见一次承欢姥姥,让她为申家未来命运预测一番的时候,命运的脚步已经向周庄走近了。那一天天刚蒙蒙亮,村子上空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开会啦——”随着,所有的鸡、鸭、狗都叫了起来,当秉德女人也被惊动来到大街,发现大街上聚满了人。他们当中除了黄保长的侄子和两个年轻女子是外来人,其他人全都是周庄人,老三黄、秉胜、秉义、罗锅、罗锅哥哥、承欢、狗剩子、王苫匠。晨光里他们个顶个脑门发亮,脸腮涨红,他们紧紧簇拥着老三黄和外面来的陌生人,而当有人发现她走过来,大家又像接到什么命令似的一齐把神秘兮兮的目光移向她。这时,只见站在中央的老三黄扬着胡子拉碴的下颏,瞪着一只独眼大声喊道:“大伙听着,共产党来了,咱穷人翻身解放了,下河口、周庄、八里庄、南王庄、徐家炉,变成一个农会了,上边派来工作组,工作组的头头大家都认出来了吧,可她已经不是原来周庄的申承民,她现在是县上的领导,叫史春霞。她带领大家打土豪分浮产来了。”

老三黄还说了很多话,可秉德女人只能看见他张嘴,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的耳眼儿已经被一阵来自体内欣喜而嘈杂的声音灌满:承民回来了,承民成了县里领导,那无论怎样,申家都有救了!在眼看着承民也扬起那张白生生的脸,跟大家伙比比画画说什么时,秉德女人禁不住朝人群里喊:“承民你可回来啦,妈可想死你了呀。”

可是所有人都转过头,唯承民一动不动。她用手捋了一下耳丫上的头发,目不转睛,她看着拥在她前边的人们,沉着而稳重地挥舞着一只手,在突然的寂静中说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工作组绝不会徇半点私情。”

秉德女人只有傻呆呆站在那里。

实际上,承民头天夜里就住进了农会所在地徐家炉了,因为她出生农村,有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县妇救会下派基层干部第一个就想到她,只不过在选点儿的时候,征求了她的意见。听说青堆子湾这一带农商参半,土改是老大难,她自动报名。要不是她一直瞒着自己青堆子人身份,上边绝不会让她来这里,要不是听承国说他们全家都是国民党,她也绝不会选择住徐家炉于洪江家。在外飘泊多年,她实在太想家了。当年在青堆子湾跳下周成官马车,用母亲给的钱在渔市码头混上一条渔船的瞬间,她不但对母亲的怨恨一扫而光,还发誓要是不死,将来有一天回来必好好报答母亲。可想不到她的命运早就有另一只手帮她铺设好了,她下了渔船,在海边遇到一伙焚烧日本鬼子尸体的年轻人,在边儿上惊虚虚地观望时,就有人过来拉她,衣食统没有着落的她从此就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因为她是这个队伍里唯一能识几个字的人,不久就被吸收进山东省西霞县妇救会,改名史春霞。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胶东根据地根据中央文件,从各区村抽调一批基层干部火速奔赴东北开辟工作,她便在组织安排下随胶东干部大队渡海来到庄河,加入了共产党。是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她所在的组织有多么光荣伟大,它的根居然在遥远的苏联,她居然和这世界上无数个有志气的人一样,为解放全人类而英勇斗争。有了组织,自然就有了组织纪律,一早在母亲的呼唤中喊出自己的誓言,其实是在告诫自己,必须在革命工作中站稳立场。事实也确实如此,她喊完之后,觉得身体里哪哪都是硬邦邦的,充满力量。

承民的声音彻底扫除了秉德女人心头刚刚萌生的欢喜,可事后她并没特别地沮丧难过,因为承民来周庄所做的事,正是穷苦的庄稼人欢呼高兴的事,并不涉及国民党。她只负责领人挨家调查房屋和家产,只负责打开周成官家和南王庄刘大地主家已被农会上了锁的大门和粮仓,把那里的东西和粮食一件件一粒粒清出来分给穷人。倒是周家院子传出来鬼哭狼嚎的哭声让她听了不忍,有好几次都从外面跑到家里关了屋门,在那里捂着怦怦慌跳的心窝粗粗喘息。多年以前,她曾咒过周成官好日子过到头了,可怎么都想不到会过到被人呜呜嗷嗷五马分尸的地步。在村里人欢呼雀跃往家里搬箱搬柜运粮食的几天里,秉德女人更多的时候是躲在秉义和秉胜家里——因为在承民代表组织给周庄人划分的成分里,除了周成官家,所有人家不是贫农就是贫雇农,只有她和秉胜秉义家被划成富裕中农。承民手里有一个本本,只要登记和人们举报的事情在调查之后变成事实,每家每户就挂名签一样有了自己的成分。她的妈妈虽房子和地不多,可她家有做买卖经商的承国;堂叔秉胜房子和地更少,可他南河套边有他开出来的桑树林,在西山还有一溜柞树林,人们检举他的马车动不动就往集市上跑;堂叔秉义本来是个穷光蛋,可偏偏从外面领回来个富家女人,承民派人上岫岩城去了两个整天,就调查出那边房地产情况的结果,周家清出来的浮产就眼睁睁进了别人家里。同病相怜使天然仇敌的秉德女人和秉义女人不期然成了难姊难妹,扯一床夹被盖住脚,在一铺炕上眼儿对眼儿唏嘘叹气。她们在一起,除了唏嘘可怜的周家,感叹世道的变迁,更多的时候是议论承民,奇怪一个小小女子,如何就有了那么大的章程,凭一张嘴就把周庄翻天覆地。秉义女人不了解承民身世,抱怨起来口无遮拦:“嫂子你怎么能生出这么个铁面无私的崽子呵,像从石窠里蹦出来的。”秉胜女人知道童年的承民多么可爱,说起来还有些嘴下留情:“她早先可不这样,见人从来不笑不说话,都是上外面闯荡的,该不是在外面喝了洋灰汤吧。”

说承民,本是为了发泄心中不满,可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又转了方向,又一同夸起了承民。秉义女人说:“这小女子可是了得,伶牙俐齿,黑的白的干净脆快,站在一帮老爷们儿堆儿里,看上去可一点不比老爷们差。”秉胜女人说:“那可不是,人家脸能嗔住,嗔着脸比比画画那样儿,可比男人有当官的派头呢。”

然而,就像吐出来的丝总要织成硬朗的茧,讲着讲着,一个硬朗的愿望不免从秉德女人心底生出来了,到某个晚上承国回来,说连八里庄的丁有春都知道承民当了县里干部,这一次干好,有可能升更大的官儿,那愿望就促成了一次本末倒置的行动了。一个不等天黑霜花就封了玻璃的晚上,秉德女人从锅里捞出一盘现为承民包的酸菜饺子盖在钵里,在承国媳妇陪伴下,去了徐家炉于洪江家。之所以是承国媳妇而不是于芝,是承国媳妇此时比任何人更想知道她的爹黄保长算不算土豪。可信心百倍打听到于洪江家院门口,就要揭开屋门,秉德女人突然又折了回来,因为当她听到屋子里承民说话的声音,那天早上的话就又回到她的耳畔:“工作组绝不会徇半点私情。”这时,一股怨怒之气忽然之间在她的肚子里鼓胀起来,使她无法向前挪动半步。她想,不管你在什么组织,总归是俺奶水把你喂大,是俺给钱让你逃走,你怎么能住到别人家?住别人家也不要紧,怎么能回来五六天了也不登自个家门?

哪承想,秉德女人从于洪江家撤回来的第二天,承民就悄悄离开了周庄,说上边新政策召集开会去了。承民是走了,秉德女人连影儿都没看见,可史春霞却留下来了,因为满大街都在传讲史春霞的故事。临来周庄之前,她带领歇马山一带干部群众拦截国民党逃犯,用手榴弹炸死了十几个敌人;临来东北之前,她在山东差七天就要结婚了,因为接到紧急通知不得不与和她一同抗日的未婚夫告别,婆婆听说后找人相求,说结了婚再走,她却说国家不解放坚决不结婚;在认识未婚夫之前,她用嘴咬掉过一个日本鬼子的鼻子,在山东传为佳话,两个姐姐都被日本人残杀的未婚夫便感动得主动托人提媒。故事自然是从老三黄那传出来的,说那故事里的人是史春霞而不是申承民,是这故事里流露出来的蛛丝马迹跟当年承民的性格完全不搭界,当一个比老爷们儿还刚强的史春霞在秉德女人眼前一程程站起,替代了承民,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冬天的冰雪似的铺天盖地飞舞过来。

那个冬天确实多雪,一早起来天还好好的,一会儿工夫,雪花就飘起来,一飘就是三天四天不开晴,使周庄的人们在院子四周和大街两旁堆起一堵又一堵雪墙。周庄人们把雪搭成墙,也是因为他们的日子从没这么富足过,有使不完的力气。老三黄的儿子,刘二两的儿子,还有罗锅,都搬到周成官家的厢房和前屋,他们居然在院子里做了一个粮囤子那么大的雪人儿,招来村里所有孩子,秉德女人两个孙子从周家大院回来,每每欢天喜地。他们欢喜,秉德女人却一点都不欢喜。她不欢喜,除了至今还没有承中承信的消息,其中重要一点是因为周家人不欢喜。周成官是有些霸道了,靠和上边关系偷税增租欺压百姓,在村里说一不二,可一下子杀猪开膛一样说分就分了,不是要了命!再说他家有个瘫老婆,还有两个娇里娇气的儿媳妇。当然,秉德女人不欢喜,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宝贝儿子承国不欢喜。雪太大他出不去,一天天在家愁眉苦脸一句话都没有。分明是愁眉苦脸,可灶坑或院子里碰到他,又立马装出假笑。她似乎能猜到他的心思:承民回来,没和他说一句话,他也根本没往跟前凑,可他假笑收回的瞬间,又掩不住慌乱,总觉得他心里边有深不见底的忧愁。忧愁着承国不明真相的忧愁,心里发紧控制不住,瞅合适的机会问一句:“你听说什么了么?”承国立即扔出一句安慰话:“城里还在打仗,还说不定是谁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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