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6561100000025

第25章

饥饿使沉积多年的矛盾恶化,婆婆和媳妇都没有准备。不过说出了要说的话,看到了婆婆的决绝,就像一个鼓出在腰眼上的脓包被捅破,它淌出了脓水,反而使承国媳妇再也不撂脸子了。而秉德女人,气缓下来,细细一想,在这个家里,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承国媳妇都从没说过熊话,不但没像他爹当初站在院子里警告她那样,不能怠慢,且一些年来,为日子担待得确实太多,得到的实太少……这么想来,秉德女人再也不挑媳妇的脸色了,媳妇汤汤水水的再端到眼前,她还常常露出愧疚的笑意。而看见婆婆愧疚的笑意,一向性情温和的承国媳妇不觉更加温和殷勤,承国倒腾猪崽赚了点钱,从外面买回点苞米,不用婆婆说,赶紧舀一瓢送给于芝。

可是,对于那场饥荒,不论是婆婆还是媳妇,她们都把它看小了,她们之间的关系迅速缓和,是以为挺一挺,吞几口酸水,就可以扛过去,就可以像老三黄一而再再而三说的那样,实现共产主义。她们根本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她们不知道,要抵抗这场旷日持久的饥饿,还需要付出什么。

那是刚下来的土豆被大伙一哄吃光,地瓜还在地里慢腾腾长着的干旱的七月,家树和家旺纷纷卷入一场抢挖野菜的战争中。战争的双方,是周庄和南王庄,这两个生产队的田地隔着二道河,家树却带着家旺和周庄的孩子们,蹚过二道河进了南王庄的田地。南王庄的半大小子为保护他们的领土不受侵犯,在齐腰深的苞米地里手持锄刀英勇宣战,周庄的半大小子却在暗中备好了长短不齐的炉钩子。因为长时间挨饿,他们根本没有多少力气,也是因为没有力气,他们谁也不肯正面强攻。大家藏猫猫一样藏在地垄沟里,专趁对方不备时出击,结果,一不小心,南王庄姜水婆孙子的脑袋,在家旺的手下开了瓢,姜水婆的儿子姜大嘴抬着她的孙子来到承中家,承中两口子慌乱之中不得不过来找承国,因为领头儿的是家树,承国只有迎出去送孩子上青堆子湾医院。可伤口清理包扎好,姜大嘴绝不回家,非要把孩子抬到申家,结果,于芝堵在门口坚决不让进。包着脑袋的半大小子进了承国家,躺到秉德女人炕上,秉德女人不得不站出来,在承国搀扶下,挪动着那双有气无力的大脚,上南王庄求姜水婆。

通往南王庄的沟谷小道,秉德女人好多年没有走过了,南甸子,二道河,这片土地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河道加宽了,原先秉胜栽的那片桑树林和活埋周成官的地方,被开成一马平川的水田,一些没有见过的矮矮的禾苗在烈日下耷拉着脑袋,而二道河南边那片属于南王庄的庄稼地里,一些新的农作物秉德女人根本不认识,什么谷子、糜子、蓖麻籽,又细又矮的身条让人看了不免丧气。当然最丧气的还是姜水婆,她已经瘫在炕上不能动了。和秉德女人一样,她也不再当家做主了,跟大儿子姜大嘴过,这个儿媳,就是当年秉德女人名声响时,请来坐她结婚喜床的那个,她长了一双金鱼眼,那神情里却早已不再有当年的光亮。她见秉德女人,明白来意,立即指着骨瘦如柴的婆婆,“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个老没用的要是同意把孙子抬回来,俺就去死。”秉德女人和承国什么话没说又悄没声返回了,可是他们头脚回来,后脚南王庄来了报丧的,姜水婆用布丝把自己拴在窗台上,人滚下炕沿,把自己勒死了。

一个半大小子睡在秉德女人炕上的日子,承国媳妇再也不能不撂脸子了,人分明是家旺刨的,却住进了她的家!想去找于芝论理,承国又坚决不让。有火儿发不出去,从没打过孩子的承国媳妇一气之下把家树关到西屋,用烧火棍往死里抽。倔犟的家树一动不动等着母亲打,让母亲发完火,当天夜里就拖着伤跑了,害得秉德女人大吵大嚷,发誓不把家树找回来,她就也和姜水婆一样,把自己绑在窗台勒死。

家树跑了,承国找了五天五夜没找到,这时,从没对哥嫂发过火的承国,上西院哥嫂家好一顿蹦跶。他不会骂人,只反反复复说一句话:“二哥二嫂也太不像话啦,就是做做样子,也得过去问一声呵。”可一连多天,大人孩子连野菜都吃不上,承中两口子直瞪瞪看着承国,任他怎么骂都不回话。

家树一跑两年没有回来,但秉德女人并没把自己勒死,原因很简单,她又重新拾起了当家做主的权力。在家里人和周庄人都陷入饥饿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她想起当年上周成官家偷草的夜晚,想起一咬牙回娘家向父亲借钱的晌午,想起当年在青堆子湾向曹宇环下跪的黄昏,她因此头再昏腿再软也不在炕头躺着了。虽然周庄不再有周成官大地主,青堆子湾不再有父亲和有钱的曹宇环,她没了偷东西的本事也没了要东西的力气,可她在京城里有设计人民大会堂的儿子,他是公家人!她颤巍巍穿鞋下地,扶着墙摸到西院,要承信帮她给承多写信。她信中的口气相当硬气,几乎就是威胁,她说:“承多,共产主义还没来到咱周庄,家里过不下去了,妈只有求你,你在京城,你离共产主义近便,请务必寄些钱来,务必!妈想活着等你。”

在等钱的日子,秉德女人已经提前进入角色,把大伙召集一起三番五次开会,她说:等有了钱,让承国先上渔市街买一个猪头,烀烂了咱大伙好好吃一顿,要买肥的,一咬满口流油;等有了钱,家旺家林吃壮了身板,一块儿上青堆子湾去找家树,他走不远,没准帮哪家店铺打杂呢;等有了钱,咱把姜顺子养胖了送回去,他妈要是认不出来,咱就领回来当咱孙子。

有了有钱的盼头,孩子们豆绿色的小眼睛都从空荡荡的饭桌转向了外边,一日三餐好过多了。给大伙指出钱的盼头,秉德女人走动在屋子里的身影就带了光环,她要是串动在房后,还不等推开屋门,就听孙子在屋里喊:“奶奶来啦奶奶来啦。”倒是姜顺子一阵欢喜一阵忧,他欢喜能吃上一顿流油的猪头肉,却不愿意养胖了妈妈认不出,“秉德奶奶,俺吃一顿肉就走,俺不想当你孙子。”

信是在一个月之后才来的,那是大伙盼了一天又一天,天天落空,最后不得不把目光寄托在后山岗那片地瓜地的日子。那一天,村里每人分了不到五斤地瓜,跑动在屯街上的人们疯了一样,承信就是这疯人当中的一个。他从山地上跑回来,把地瓜往地上一倒,上边露出土黄色的信封,赵彩云抢到手里,顿时就在院子里喊起来,“来信啦来信啦——”虽然好事总是在你不盼望时到来,可它一点儿也没减弱申家人的兴奋之情。承信念完信,大家知道京城的承多在邮局寄来了五百斤全国粮票,三百块钱,整个屋子简直像炸开了一样。可是就在这时,秉德女人要过信封,把它死死攥在手里,仿佛那就是钱和粮票。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将下唇咬住,挨个扫了一下大伙,一字一顿地说:“咱得细水长流,咱不能买猪头,从现在起,钱在俺手里,由俺来花,咱也吃几天大锅饭,甚么时候日子好了,俺再交权。姜顺子,你不想当俺孙子俺不留你,给你十块钱十斤粮票,拿回家交给你爹妈,和他们一块过几天好日子。”

像生产队的大锅饭时期一样,秉德女人再次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她把着钱,把着一日三餐的饭勺汤勺,倒是家里人不像生产队,不用溜须拍马,可孩子们端着饭碗走到她身边,还是一声不罢一声地叫着奶奶。为了不至于坐吃山空,那年秋冬,在村里所有女人都涌到周庄和周庄以外种了水稻、黄豆的大田里,去捡落在那里的稻粒豆粒时,她把从不下田的三个媳妇统统撵到田地,一个人承担了烧火做饭的活路。身体累得虚弱时,黄鼠狼又来打灾,附了她的体,使正在灶坑里烧火的她突然扑倒在干草里打滚,一边哭一边喊,“王乃容你不听俺的,早晚要吃亏,你为甚么不留个媳妇在家做饭,你抻断腰筋没人能管你。”吓得家森跑到生产队粪场,找回正在沤粪的承国。承国在自己娶亲那天亲眼见过母亲犯病,伸手一摸她的腋下有个鼓溜溜的包,就知道是老黄干的,老黄借他父亲秉德的嘴说话。学罗锅哥哥一顿刀斧剪子喀喇喀喇吓唬,没一会儿就把它撵跑了。秉德女人停止哭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灶坑干草里,自言自语道:“俺怎么睡了一觉。”

把三个媳妇都派出去,是秉德女人一念之间做出的选择,那天,两个多月不见音信的家树突然有信儿了,说两个月前他一气之下跑到朱隈子水库舅舅那里,舅舅让他回家,他坚决不回,舅舅就给他钱和粮票,让他上沈阳找他的朋友去了。承国回家说,她一高兴浑身有了劲,就说“你们都上山吧,家里有俺呐”。

可看到母亲累倒在灶坑里,承国忧虑地说:“妈,留一个在家做饭吧。”秉德女人却一板一眼反问:“你说留一个做饭的留谁?”

“轮班呗。”

“你傻呵你,现在是甚么时候,人见了吃的都没有命了,留哪个俺能管得了她们的手,有一个在家做饭,哪个在山上能安心?”

可是,秉德女人根本想不到,这并非一念之间做出的决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这麻烦首先是心里上的麻烦,是自己和自己的麻烦。她一行五六个孙子孙女中,承中的大儿子家旺最能吃也最有心眼儿,他在外面刈草回来往往踩着点儿,只要她锅里的饼子烀好,他一准从后门进来,他进屋不像承国的老二家林,一头拱到炕上躺下,而是眼巴巴看着大锅吞着口水。最初她装作看不见,到院子里去干别的,可她分明感到身后的目光穿透了她的后背,有一回一转身家旺叫了声奶奶,她再也忍不住,一冲动掀开锅,揪了一块饼子给他,不想他跑到门前野地里吃,被赵铜匠看见了,心里的麻烦于是也就变成身外的麻烦,一小从没受过委屈的赵彩云不让呛了,“妈,你不信俺,可你怎么才能让俺信你呀?凭什么家旺吃饼子跑到野地里?俺可不是计较的人,俺把孩子送到了娘家,再计较没意思,俺是图个公平!”见媳妇当着全家人抢白自己,秉德女人脸子一缜,一种少见的婆婆的霸气显现出来:“承信家的,还轮不到你教训俺呐,俺活了一辈子什么光景没见过!等你将来当婆婆你就知道什么叫公平。”虽然赵彩云再没吭声,可日后家旺再蹲灶坑,秉德女人再没揭过一次锅盖,只把麻烦留在心里。

然而没了家里的麻烦,却又来了家外的麻烦,那是过了正月二月,秋天分的那点粮食大都吃光了的三月,那时山上的米粒早已光光净净了,她的媳妇们还要去抢地皮上刚刚钻出来的草芽野菜,一天晌午,她掺了野菜的饼子锅刚刚灭火,前门就走进来一个人,是克真家的。自那次她家丢猫,她还是第一次来家里串门,她一进门就跪了下来,蓬乱着头发扫帚似的不住地点地,秉德女人明白她的来意,揭开锅就铲了两个饼子塞到她的怀里,可她把饼子掖进衣襟刚走出不一会儿,光棍儿吉家又一步一晃进了院子,铲两个饼子让他拿走,这个晌午的饭自然就缺了一个窟窿。饭桌上向儿媳儿孙们交代原委,秉德女人言正辞厉,“在咱周庄,不帮谁也不能不帮周家,他们在早过过好日子,一下子穷了,受不了,他们过好日子时,帮过咱家,咱得记人家的好。”说得所有人都没了脾气,可是到另一个晌午,她锅里的饼子烀好,从灶坑里爬起来,刚刚抬头,一个场景吓得她头发立即竖了起来,她风门外的院子里居然涌进黑压压高矮不齐的脑袋,呆立在地当央,她的心一下子就哆嗦了。很显然,是克真家的举动启发了大伙,很显然,她的这锅饭将等不到儿女们回来了。看了看冒着热气的木锅盖——如果说是她看它,还不如说是它在看她,因为它湿漉漉的样子就像一个等待结果的判官。不知过去多久,她转过身,慢慢推开屋门,可这时,家旺早已横眉立目堵在门口了。眼前的孩子,她都认识,在生产队盛大锅饭时,她对视过他们的小眼睛,罗锅的儿子,狗剩子的儿子,秉胜的孙子,还有周克真的儿子——这个周家一串光棍中最小的一个,已经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了,有一双星星一般活络的眼睛,只是眼下,他跟他们一样,眼神儿昏黄而死寂,就像那只被她打死的老猫。因为家旺太用力了,她推开家旺时,险些把自个晃倒。接下来的事情显而易见,和生产队吃大锅饭时一样,她为每人分一小块饼子盛半碗汤,直到两口大锅全空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显而易见,这个晌午,外面的儿子媳妇回来,秉德女人任何言辞都没有了。她没了言辞,儿孙媳妇们的言辞却比连珠炮还要激烈,“现在不是大锅饭时期,咱家也不是生产队”“日子都是自个过自个的,这年头你对旁人菩萨心对自个就是狼心了”。因为大伙说的都是事实,秉德女人只有悄悄接受,可是儿孙们吵吵出的结果,她却无法接受,那就是,从此把前院的大门锁上。秉德女人不能接受,是想起四十多年前闹灾荒时的情景,那时,周成官把大门锁上,烟火味在大院里缭绕,造成全村人的民愤。她仓里的粮食虽和当年的周家不能比,可现在,她似乎能够体谅当年周成官为什么锁起门来。她虽没有像周成官那样剥削过别人,可现在,只要锁门,她就变成了周成官。现在是新社会,她通了国家的血管,要不是承多在外面通了国家的血管,就不会有她眼下的日子,她有了眼下的日子,怎么能狠心切断村子里这根血管?!麻烦在秉德女人心里纠缠时,她一宿没睡,第二天早上,当灰蒙蒙的日头从东边冒出来,她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拖着沉甸甸的腿去找老三黄,让他把村子里上她家吃饭的孩子们记下来,算生产队欠她家的债。

在生产队欠下申家一笔债务时,秉德女人也欠下了她儿孙们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务。家里很快断了粮,大大小小不得不像村里人一样靠吃秕糊吃树皮过日子,承国媳妇揣了五个月的孩子饿死在肚子里,于芝得了肾病全身浮肿,赵彩云揣了孩子病倒在娘家。

实际上,生产队从来就没有还回申家的债,那年秋天,倒是个好年景,家家户户分了几年来最多的粮,可老三黄以刚刚好转为由,把还债的事儿给推了,“等等吧老嫂子,让大伙吃个踏实饭吧。”而第二年秋天,家树从外面回来,学成修车手艺进了公社拖拉机站,成了工人,得病躺在炕上的老三黄,气息奄奄握着秉德女人的手央求道:“老嫂子,你家有了工人,就再将就一年吧。”第三年,老三黄死了,一笔账目落到赵铜匠手里,赵家和申家是亲戚,手里的账没人相信,接任队长的承欢又因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坚决不承认有这笔债,“谁说的,俺怎么不记得。”

承欢的情绪,自家树从外面回来那天就已经有了,或者说从当年他挨父亲打时就已经有了。在秉德家这些堂兄弟中,他最看不上的就是承国。他和他,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承国喜欢跑单帮做买卖,他喜欢凑大群儿随大流,那年他随大流混进棒子队打了承华女婿,回家遭到父亲打,父亲总拿他跟承国比,“看人承国,十三岁就自个跑买卖。”从那时起,他就对承国有了抵触。土改时要不是父亲压着,周克真检举承中是国民党,要活埋承国,他早就站出来作证了。承国应该感谢他救了他的命!他不但不感谢,后来不跑买卖回到村里,全村小青年都敬他这个队长,唯有他对他视而不见,挖河套那会儿,承多从外面回来穿回制服,他张张罗罗套到身上试,激起全场哄笑,承国在那里冷眼旁观。他从没对承国说什么,可在心底里,他已经和承国较劲比上了。他不在乎承国怎么冷淡他,因为在他看来,他是一个胜利者,他娶了农会主任于洪江闺女,他当了队长,管着村里人出工的工分儿,他唯一比不上的是娶亲晚孩子小,头一个孩子又是丫头片子。在这一点上,直到承国的大儿子家树出了事,才让他心里取得一些平衡。也是因此,承国偶尔偷空跑买卖,动不动上工晚了,他才强忍着没把记工分的笔头往外勾。可是家树突然从外面回来,他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了,家树居然学了技术!他即使学了技术,进公社拖拉机站,没有大队主任的同意也不好使,可承国居然无视他的存在,越过他,直接找到他的丈人于洪江,他丈人看在承国是闺女大伯子的分上,又顺利地签了字!

承欢的不悦是顺理成章的,他不悦,当然就彻底否认了那笔账。

承国越了承欢,其实丝毫没有无视承欢的意思,他虽也看不上这个舞舞扎扎积极上进的本家兄弟,可他知道人不能一样,没有他的积极上进,申家就出不了一个队长。他越了承欢,是因为那年夏天他太高兴了,他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家树从外面回来,学了技术不说,进门见他,铜声铜气地大声叫爹。“爹,我回来了。”这声爹,他盼望得太久了,盼了整整十八年!当年丈母娘说算命先生让第一个孩子叫他大叔,他没觉得怎么样,以为反正孩子是自个的丢不了,叫什么无所谓,可当真家树会说话时喊他大叔,心里却比挨了刀子还难受。一些年来,他常常半夜里爬起来,去摸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发和脸,而到了白天,又故作视而不见。如今儿子终于叫了声爹,如今儿子在叫了声爹之后,告诉他只要大队书记签字,他就能在公社拖拉机站当上工人,一股血立即就冲进了他的两腿。骑车往于洪江家里去时,他觉得浑身鼓胀得就像海上的风帆。

当年,申家冰窟一样的屋子里杵进了一把天梯,踏着天梯,有一个经商的承国在向家人走来。现在,在一场长时间的灾荒过去之后,申家的屋子里同样杵进一把天梯,踏着天梯,走来的是在拖拉机站当工人的家树。所不同的是,当年发现承国,是一个冰冷的冬天,而如今走来家树,是骄阳似火的七月天。如果没有姜水婆儿子把孙子送到家里,家树就不可能挨妈妈打,要是家树不挨妈妈打,他就不可能萌生逃跑之念,就不可能有今天。家树的今天是这样的,在舅舅朋友的帮助下,他念了沈阳农业机械化学校,他不但长了技术,还长了高高的个子棒棒的腰板儿,他不但像承国当年那样往家里挣钱,下乡到周庄附近的村子翻地,还动不动就开来了拖拉机,当一台拖拉机从东山岗突突突开下来,队长承欢承不承认那笔账,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

对于秉德女人,家树的今天和承国的当年是不一样的,承国当年,带来的快乐属于秉德全家,现在,她分了家,家树只属于承国这一份子人,不属于承中也不属于承信。然而因为她跟承国过,她是申家的芯子,一身机油味的大孙子睡在她的炕上,宽宽的酷似秉德似的肩膀,上班下班都在她眼前晃动,她心底里的欢喜就一点也不亚于当年了。秉德女人欢喜,不仅因为家树通了秉德血脉,而是他通了国家血脉,他开拖拉机到各小队翻地,都是被安排在公家吃住,他走村串乡,常常从外面拿回一些花生梨果,没多久,他又从外面买回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开关一打开,就能听到唱戏的讲相声的,还能听到来自北京的声音,到了晚上,全村老少都涌进家里,申家几乎成了周庄的中心。

虽然,家树当工人和承国经商不是一个时代,可他们都是升起在夜空中的一颗星,只不过承国当年只升起在申家,仰望他的只有他的同胞兄妹,而家树却是升起在周庄,仰望他的,是整个村里人。他们一到夜里,就聚到一块嘁嘁喳喳,他们望着闪烁的星光,猜测着家树几年来的成长,他们当中极少有人见过他的舅舅,这舅舅躲家里的童养媳,十几岁就出去了,在周庄很少露面,老辈人都说他和黄保长不一样,嘴笨话少,是个地道的老实人,可是年轻人并不相信,能把一个农民弄成拖拉机手,还是让人觉得有几分神奇。

虽然,家树当工人和承国经商不是一个时代,可他们都是普照在白天里的一轮太阳,只不过承国当年只普照申家,承民承华承信天天在大街上盼,而家树,普照的是整个周庄,周庄人一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时,他们脑袋里一直响着收音机里侯宝林和马三立的相声,《唐伯虎点秋香》的歌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话语声。当然,不管是当年的承国还是现在的家树,他们真正影响的还是秉德女人,当年,家里有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儿子,秉德女人从此不再顾忌秉德死活;现在,家里有了呼风唤雨的孙子,秉德女人从此有了营生,几乎每一天,她都要坐在树荫下——周庄闹饥荒,栽在房后的杨树却在疯长,树叶已经有了一轮遮光的树荫。日影打在小树林的树干上,她总是目送家树穿过树林向东山岗走去,到了下半晌,落日的霞光打在树叶上,她总是第一个把家树从东山岗迎回来。到了晚上,屋子里挤满人,大家一边嗑花生一边听收音机,没人顾得她,她往往自己插话道:“要不是俺家树,你说咱怎么能离北京这么近?!”

同类推荐
  • 沉睡在森林里的鱼

    沉睡在森林里的鱼

    本书描写的是1999年发生于日本的真实案件“音羽杀人事件”。一名幼儿园学生的母亲杀害了儿子仅两岁大的同学,引起日本全国哗然。目前家长重视学历,就连上幼儿园、小学都要经过一连串的考试与竞争,作为中产阶级家庭主妇的妈妈们每天聚集在一起,为了儿女的升学彼此互较长短、钩心斗角,甚至萌生杀意,这样的压力更是形成恶性循环,衍生出种种社会问题。角田光代写尽女人在社交与家庭、渴盼友谊与自我肯定、母亲与妻子角色之间的两难,描绘出当代母亲苦闷的群像,娓娓道来其中的痛苦与挣扎,是一部超真实而动人的小说。尊敬的书友,本书选载最精华部分供您阅读。留足悬念,同样精彩!
  • 塔罗女神探之名伶劫

    塔罗女神探之名伶劫

    梨园名角戏台遇刺,绝代影星毫无征兆地服毒自尽;繁华的百乐门,当红舞女突然失踪!杜春晓以塔罗占卜为名混入夜总会,夏冰也受托查找失踪舞女下落。但死亡事件如多米诺骨牌般一再上演:洪帮二当家私宅闹鬼,大太太受惊而死;汹涌的黄浦江,无名浮尸不断出现……最终神婆杜春晓还是揪出了制造一系列惨案的幕后黑手,也揭开了震惊上海滩的阴谋!
  • 心证

    心证

    因为一场意外的庭审,法官认出了多年前的初恋恋人,由此展开了一串曲折的故事。既有法官父亲当年的水晶之恋,又有儿子当时的复杂情感,同时也展示了母亲慈爱的光辉,读后催人泪下。作品中有大篇幅的庭审描写,目前同类创作较为少见,随着依法治国的深入,作品也告诉人们,只有用良心才能书写可歌可泣的爱情;只有真情才能感化麻木的心灵。
  • 折子戏

    折子戏

    《折子戏》是一部以民国时代的北平为背景的小说。故事主人公淮泗儿是一名清高的女伶,在戏台上演出别人的故事,油彩斑驳的脸谱后面,藏着无尽的悲喜。她自己也被卷入了复杂的爱恨情仇,与沈家三公子沈如安在爱恨中纠葛,同时还面临着战争、革命带来的风云变幻、生离死别与难以决定的取舍。
  • 交锋

    交锋

    本书讲述了一个斗智斗勇、惩恶扬善的警匪交锋故事。一个黑道枭雄的生死,引发国际刑警高度关注,奉命保护污点证人的方晟却与他有血海深仇;鳄鱼杀手团、欧洲无脸人,猎杀行动全面展开!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谁在操控设局?最危险的敌人永远躲在暗处。
热门推荐
  • 抵抗入侵到发起进攻

    抵抗入侵到发起进攻

    3020年,人类科技提升到可以探索宇宙,殊不知,人类从前之所以出不去太阳系,只因为是先人对他们的保护
  • 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是成都学者型女作家骆平的最新力作——《与世隔绝》,该作品讲述了映秀镇一家不起眼的旅舍在5·12大地震发生后成为孤岛,在长达7天的“封锁”中,聚集在这家旅舍中的各色人等之间发生的故事。
  • 她有奶香味

    她有奶香味

    想写一个平平淡淡的小故事。李言蹊一直记得外婆告诉她的话:这世上是没有什么人会被所有人讨厌的,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只是你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所以,她其实想告诉陆离的。她也是一直一直很喜欢他。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皇后要翻墙

    皇后要翻墙

    她是用医世家的第六世的第二十五代传人,一次手术就够几年生活费。只不过背啊!一不小心就滚到了古代,还是一个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国家,这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还有两个皇帝?好吧好吧。心理承受力强。这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这两个皇帝都是她的相公?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后宫竟然只有她一个女子!穿就穿嘛!可为什么还要穿越到一个娘不爱,父不疼,还是一个傀儡!他说过“娘子,若是要翻墙,为夫给你当垫子。”“为何?当真不怕我红杏出墙?”“不!因为你翻墙后,会看到我大哥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我们对你做到就足够了”
  • 初恋的相遇

    初恋的相遇

    几年不见的他们是否能相遇?以前的初恋为什么反目成仇?以前的情侣那么相爱却分道扬镳?世界那么不公平他们却依旧相爱,她永远都放不下他。
  • 双凤绝恋:秋水流溪

    双凤绝恋:秋水流溪

    她本是血凤转世,出世时却被同胞妹妹夺取造化,留下不可治愈的道伤,被家族放弃。而她是西方人杰,因出世时有凤凰异象降临,得凤凰真传,被世人誉为凤凰天女,地位崇高。“你若与全世界为敌,那么全世界便是我的敌人!”她为她屠城浮尸几万里!“哪怕踏千山,入绝地,我也要为你寻得复活神药!”她为她逆天而行,与天争斗!【注:本文为女恋,不喜者勿入,入者勿怨;请不要好奇,好奇心害死猫!】【祝愿天下盗文人肾虚、肾亏、肾结石;男的“那里”每天短一厘米,女的天天来亲戚!>_<】
  • 同样人生别样过

    同样人生别样过

    王木钟重生了,一觉醒来,她回到了暮雪山庄。前世最大的过错就是轻信他人,成了替死鬼。她要改变前世悲惨的命运,重生后一件事就是远离前世的好姐妹,第二件事就是离开暮雪山庄。只是这下山没多久,被一个苗疆小姑娘整了一顿,小姑娘来中原找师兄,无依无靠怪可怜的,就发发帮帮她吧。二人行没多久,就遇上了土匪。咳咳→_→不劫财,不劫色,就要将人绑上土匪窝当仆人……土匪窝了不起呀,土匪头子是个痴情种,绑了个绝世美女做压寨夫人,养在山头几个月,一直舍不得碰,却被王木钟一不小心拐跑了……她不会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吧?Ps本文姐弟恋就是本武侠背景的言情文,不热血,很狗血。女主武功平平,男主身负血海深仇。
  • 斗罗之神的堕落

    斗罗之神的堕落

    那天他从神堕落成疯魔被神界万人追杀,最终死亡,重生的他又应该怎样去杀回神界
  • 菲特大陆战记

    菲特大陆战记

    菲特大陆的南方,半月形的多多尼撒山脉绵延数千里,将古老的奥丁帝国与北方隔绝,幽深的阿鲁峡谷成为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通道。近千年来,无数次从北方南下的入侵者,都无法踏足这个帝国一步,被成为不朽之城的特尔普斯城,便是这个古老帝国的最强之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