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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然而,日子就像通向青堆子湾那个土道,上一个高坡,立即就有低洼在等着。半年不到,大闺女承华就和邻家罗锅闹出事来。承中上学之后,总爱趴在水沟里吃土的承华身边没了照应,都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亲的罗锅就惦记上了,在招魂的人们一波一波把申家弄得热热闹闹,无人理睬一个无用男人和一个无用孩子时,罗锅就把承华引到村外的苞米地里,掏出比他的背要直上一百倍的家伙让她玩。这个长在男人身上的肉乎乎的东西实在很好玩,承华按罗锅的指点把它拿在手里上下撸动,没一会儿那里就喷出饭糊糊一样黏糊糊的浆水儿来。她尤其爱看罗锅在那东西喷浆时脸上的表情,嘴一咧一咧脸一歪一歪,就像挨了暴打。在家里,承华从来都是挨妈妈打的主,她能这么不费劲地就打了别人,让他啊啊大叫,那昏天暗地没有意思的日子瞬间就有了意思。她差不多天天都跟罗锅到山上演练,有一天,罗锅告诉她,她身上也有一个好玩的地方,是一个洞,能把他那个东西装进去。承华不信,就脱了衣裳让他找,果然找到了,可他把那东西放进去,在她身上上下颠动,一股钻心的疼痛让她发出惊人的惨叫,当罗锅因惊吓从她身上爬起,她的两腿之间已流出了一大堆血。拖着血淋淋的身体回到家里,秉德女人的头一瞬间就炸开了,她才十一岁,肯定不是女人来红。因为害怕,不等追问,承华就原告实述。在隔开两家的草垛边堵住罗锅问个究竟,罗锅并没否认,他不但不否认,还流出一泡浑黄的眼泪。

自做了罗锅邻居以来,秉德女人从没正经看过他一眼,他见人总是先低下头,即使那天他把孩子舅舅送来也是一样。可就这一眼,让秉德女人陡生哀怜。他抖着一副弓一样弯曲的后背,抖着他那因为对挺直充满渴望而伸长出来的下巴,露出了只有老光棍才有的可怜巴巴的表情。这表情让她想起灾荒年月去周成官家偷草那个晚上,他不过是个饥寒之人。

一个饥寒之人毁了闺女的一生,秉德女人的后背顿时背上了沉重的石板。在辽南乡下,要是哪个女孩身子不洁,将一辈子嫁不出去。好在还没有旁人知道。

背着后背上的石板,秉德女人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她常常正坐在灶坑烧火,忽地一个念头想起承华,立即起身跑到大街。当她从草垛空里找到她的身影再转身回来,灶坑里的火居然蹿出舌头,正往坐在草囤里的承信那里爬。在她一天天急三火四,仿佛屁股后边总有扑不完的火时,秉德又在青堆子湾一带闹出事来再次逃跑。

秉德常年入匪,习惯过要么在人群里打打杀杀,要么就躲到山里睡大觉的日子,这么一天天在店铺前后转着看着,他浑身的骨骼大卸八块一样难受,提不起精神。就在店里不忙的工夫,逛了一趟青云楼。这是青堆子湾最大的窑子楼,养了十几个漂亮女子。可还不等从那个风流女子身上爬起来,店主曹宇环的妹夫就哭哭泣泣跑来,说就在他走的工夫,来了一帮蒙面人,把店里所有大烟土都抢走了。秉德听后,塞一块洋钱给青云楼老鸨,受惊的野马似的一脚趵出去,再也没回曹家烟馆。事后人们才发现,抢劫者是另两个和秉德轮班巡逻的雇警。于是人们就明白,秉德正是合伙者,他们是“监守自窃”。曹家店铺派人到周庄摸到秉德女人家,在家里家外房前屋后好一顿翻也没翻出东西,临走跟秉德女人说:“你要是知道线索,就赶紧供出来,要不,等曹司令回来,抓不着申秉德,非拿你儿子抵债。”

原以为秉德给曹宇环当护卫,也算摊了门好亲戚,想不到转眼间变成了仇人。闺女的事再大,也不过是名誉上的事,不同于儿子,它涉及身家性命,秉德女人从此就关心起了曹宇环是不是回了青堆子湾的消息了。她从上渔市街赶集的人们那里打听,回娘家让弟弟介翁帮忙打听。当终于从走街串巷的轱辘匠那里知道,曹宇环两天前就回来了,正到处找申秉德,第二天,秉德女人求周成官的马车,拉上承华和其他三个孩子,上了一趟青堆子湾。

那时五月刚过,地里的小苗刚刚出土,山野一片浅绿,周成官因为获得了在秉德女人面前重新做人的机会,一路上扬鞭催马趾高气扬,瓜皮帽斜翘在耳牙上,像只就要展翅高飞的大雁。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他从骨子里看清秉德女人不是个简单女人之后,他再也不用拿秉德这个砝码来决定和秉德女人关系的亲疏了。比如眼下,秉德跑了,他最该远离与秉德有关的是非之人,可他一如既往。秉德女人一路无心体会周成官的好意,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曹宇环求情,她虽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落面容姣好,但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饶了秉德饶了儿子。要是他看了她姣好的面子,提出必须以睡她为代价,她不知该怎么办。为了男人,为了儿子,睡就睡了,可她如何向男人交代呵。曾经,她确实和克让家的以照相的名义出来找过曹宇环,可那仅仅是一时冲动,没有更多的想法,现在,当想到和心里惦记着的男人睡觉是为了救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许多说不清的滋味都泛上了心头。

曹家烟馆不在渔市街上,是靠近天后宫庙的一个孤丢丢的地方,叫春草堂。它高耸于渔市街后边洼下去的大市场对面,比渔市街上任何一家店铺都显眼华堂。曹宇环的父亲曾是穷光蛋,清末只身从山东蓬莱闯关东来,落脚青堆子湾,靠勤奋苦干,成为广大地主争相雇用的长工。地主蒋家有一病女,怕未嫁夭亡不能进葬祖坟,便在众人的商议下嫁了其父,谁知婚后女愈,发挥了祖上的经商天赋,和丈夫开起银匠铺,靠往银首饰里掺假获得暴利渐有积蓄,买房置地,一直从青堆子湾扩展到大孤山地界。曹宇环做起匪胡子有了恶名之后,其父恐遭到富人报复,变卖家产从青堆子湾搬到大孤山,隐姓埋名做了多年小本生意。谁知一晃之间,世道变迁,曹宇环从地下翻到地上,杀回青堆子湾,将昔日的威风光昭于天下了。可以说,这是曹宇环孝敬家父的重大礼物,虽然第一笔生意就遭到抢劫,但曹宇环根本没在意,自朝鲜回来,他放出声来抓捕逃跑的秉德们,可私底下的策略是坚决不找了,他不相信他们能永远在这块地面上消失。于是重雇了巡警,偶尔下晌人少,便拿把椅子坐定店铺门口东张西望。

马车停在渔市街转弯处,秉德女人抱着小的领着大的,朝周成官指的方向走去,承华则紧随其后。第一眼看到曹宇环,他正坐在店铺门口的藤椅上抽烟,手托着长长的烟杆,嘴唇轻轻往上一翘吐着烟圈,黑黑的头发在鬓角上闪闪发光,上边盖顶翻边礼帽。秉德女人一眼认出他,是他那张阴森森没有表情的脸,山上草窝棚真正看清他的那个日子,他的脸就是这么阴森森的没有表情。秉德女人一路准备好了的话一瞬间卡在了嗓眼儿。她心噗噗慌跳了两下,挪着碎步往前走着,在他那一脸细密的麻子呈现眼前时,她眼睑低下来,羞答答地看着自己的衣襟。她希望对方能从她的样子上认出她来,可站了好一会儿,身后的承华都有些着急了,对方还是没认出来。

“曹司令。”秉德女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吐出这三个字。他曾跟她说她是他的女人。

曹宇环眼皮向上翻了翻,吐了一口烟,看了看她怀里的承信,又把目光移到身旁的承民和承国,还有身后的承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刺激了他的嗓子,他咳了一下,朝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之后手伸到马褂外襟的兜里,掏出一块洋钱塞给承民,“老子遭了抢,没那么多钱给你们,快走吧!”

秉德女人眉头皱了一下,吞了口气说:“曹司令,都是秉德不好,俺来给你谢罪了,你要俺怎么都行,就是别杀秉德和俺儿,看在你……不,看在俺拖儿带女的分儿上。”

秉德女人想说看在你送过俺梳妆台的分儿上,但还是改了口。

听秉德女人这么说,曹宇环唇上的两撇扫帚须翕动起来,但很快变得僵硬,野葡萄一样黑幽幽的眼仁从孩子身上移到秉德女人身上,目光由刚才的厌烦转为激动,继而,又被一种说不清的野蛮和高傲取代。他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烟袋锅往布鞋底上轻轻地敲了敲,压低声音说:“找俺求情的应该是王家大小姐,而不是秉德女人。秉德是个混蛋!你是谁?”

秉德女人挪了挪脚,把孩子换到右胳膊上,“俺是秉德女人,可,可你当初给俺送过梳妆台,你还说……”就像狗急了总要跳墙,秉德女人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蠢话,曹宇环唇上的胡须立即竖起来,黑葡萄被谁击碎似的喷溅出愤怒的光,他哼了一声,冷笑道:“俺从没给什么人送过梳妆台,俺压根就不认得你,还不赶紧走?”

秉德女人显然惊呆了,曹宇环可以说她的面子不好使,却不可以说不认得她,尤其不可以说没送过梳妆台。秉德女人的目光有些涣散,但很快它们又聚集起来,直勾勾地盯向曹宇环。她希望在进一步的盯视中能使事情有什么转机,就像在山窝棚那回……这转机还真的来了,但它不是一袋银子,而是一个劈雷击身一样的打击,因为看着看着,她突然发现,他那击碎了浆果一样愤怒的目光那么像一个人,这个人就在她的身后。当她转身看向身后,从承华那里得到印证,她抱孩子的胳膊一下子软下来,怀里的承信扑通一声摔到地上。跌落的孩子哇哇大哭时,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哭了起来。

那天,从青堆子湾回来,周成官的马车没有直接赶回周庄,他在秉德女人的驱使下越过了回周庄的岔道,往高丽城山方向赶去。秉德女人一路无话,只用手不时地指着前边,那意思是往前走,再往前走。而周成官早在渔市街拐弯处看到了她不被搭理的遭遇,任她在车上指指点点。直到把车赶到高丽城山下一片槐树林里,她才让他停下来。

车停下来,她把孩子们放到车上,让周成官跟着自己走。因为是初春,树林里的荆棘还只是一些矮矮的小苗,而槐树不但长出密集而丰腴的叶子,枝头已经有了一串串粉绿色的花骨朵在等待开放。周成官不知道秉德女人要干什么,有些紧张,曾经在另一个山洼里被她握住家伙的场景他一直不忘,他以为曹胡子把她惹恼了,她想抓他撒气。在一块被烂叶覆盖的暄软的空地上,秉德女人站住,转过身,朝周成官扬起脸,眼神杵在他的眼睛里:“你说过你稀罕俺,可是真的?”

周成官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答复。脸上的褶子抻开又聚拢。

“你想说你没说过那样的话?”秉德女人脸色越来越难看,眼里泛上一泓亮汪汪的东西。

“不,不,俺说过,俺到死都稀罕你,可俺再也不敢了,俺再也不敢了。”

这时,只见秉德女人一粒一粒解偏衣襟上的扣子,脱掉夹袄,脱掉里边的衬袄,露出白花花的身子和紫樱头样的奶头。看到这一节,周成官简直吓坏了,连说“不行呵侄媳妇你是俺侄媳妇呵”。可是这么说着,秉德女人已经赤裸着上身向他走来。当她面饽饽一样的奶子撞到他的眼前,他竟再也受不了了,猛地将她扑倒在地,连吃带喝收拾起这送到嘴边的美味来。

所谓连吃带喝,是说他先是吃了她的奶,在她两个暄软的奶头轻轻一咂,就有甜滋滋的奶水冲到他的嗓眼儿,这奶水他想得太久了,它冲到他嗓眼儿,又转回来流到舌尖时,他嗓眼里有股咸咸的东西迎接出来,与它汇合。之后喝了她的泪,她脸上的泪水像沙滩上的河道,从眼角里流出来,把她擦粉的脸冲出一个个支岔。顺着支岔咕嘟咕嘟喝去,他混浊的老泪也汇入了那些支岔。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下体,那曾经受到窝囊的家伙,终于拥有了腰杆挺直的机会,却愣头巴脑找不到门路,当它终于在女人的引领下破门而入,却像一个早就等待点燃的炮仗,“嘭”一声就爆开了,将他的美餐草草收了场。

收场之后,秉德女人很长时间没有爬起,她赤裸着身子,看着树梢上静静的蓝天,把手上的戒指撸下来,放到肚皮上,自言自语道:“承山,你都看到了,你可原谅妈。”

周成官也赶紧在一旁跟上:“你也原谅俺,俺稀罕你妈。”

可这时,秉德女人忽地爬起,戴上戒指,郑重其事地看着周成官,一字一顿地说:“周老爷你记着,就这一回,你再也别想要了。”

回家之后,秉德女人大病了一场,先是发冷,盖多少被都哆嗦得不行,后又发热,穿一件单褂就汗流如水。罗锅嫂子闻声赶来,熬一锅桃叶水给她喝下,她又立即上吐下泻。实在没办法,就打发罗锅去南王庄找来姜水婆。姜水婆不等进屋,就抖着一块红布,蘸着姜水招呼起来:“承山快回来呵,你是你妈的崽,你快回来,可不能在别人家呆长了呵——”

依姜水婆的说法,秉德女人忽冷忽热,是承山的魂被大伙招走,她身前身后没了保护。可是听说要把魂招回来,罗锅嫂子在旁边一下子不干了,自上次打了戒指招了魂,她搬倒药铺都没治好的男人一天一天好起来,不但能下地走路,还能在院子里干些简单的活。要是再被招回,她男人不是还得倒下!姜水婆连说不会:“承山回来了,还有秉东呢,你男人之所以好了,是他带病给秉东扎了纸活,送了纸人儿,是秉东救了他。”

虽然身子一天天轻松起来,可心里那块病一直都在。她的心病,绝不是她把身子给了周成官,不是。在此之前,她被秉东偷占,被黄保长抢占,意外地碰了不该碰的男人,她都觉得自己的身子是罪孽的根源,如今,她主动把身子交出去,又交得那么彻底,却没有半点有罪之感。在她忽冷忽热蜷在被子里的时候,反倒觉得瘦小的身子潮湿的下体劳苦功高了,她用手上上下下抚摩它们拿捏它们,就像小时候偶尔帮母亲干了一点活,母亲用一块糖给予奖励。她的心病,是曹宇环不但没看她面子,还说压根不认识她!为了医治这块心病把身子当成枪弹,可最终她发现打中了曹宇环,她的男人和儿子照样没能得救。她的心病,是她要救的人没能救成!她的心病,是她生了曹宇环的骨血,曹宇环却压根就不认识她!

从青堆子湾回来之后那些天,秉德女人不能看到承华,一看到她就心里发堵。可自从发生了大腿根里的流血事件,承华一反以往对她的反感,走着坐着都离不开她,她病倒之后尤其如此,一天天趴在她的头上给她梳头。头皮被一阵阵划动时,她觉得有一个脓包正从那里长出,像吊在墙头瓜蔓上的倭瓜,一日日显眼夺目。

自己的心病,只有自己来治。为了不让承中替父亲遭到报复,秉德女人坚决不让他上学了。实际上承中早就厌烦了,他希望自己读书识字不过是为了脱离泥土,当一个舅舅那样的大板儿先生。可事实是他只要看到那些字,它们就变成一只只蚂蚁钻到他的脑子里,让他没日没夜的头疼难受,他已经逃到渔市码头玩了一个夏天了。听说可以不再上学,他当天晚上就脱了两襟上差不多钉了一百对扣子的长筒马褂,到屯街上撒欢喊叫。

为了不让跟曹宇环有关的脓包近在眼前,秉德女人先是打碎梳妆台,之后量了一升高粱,去老三黄家请来老三黄,让他上罗锅家提亲,把承华送给罗锅当童养媳。当一连好几年都没做成一个媒的老三黄终于有机会动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罗锅和罗锅的妈妈嫂子乐得,哑巴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秉德家虽不富裕,可总有意外之财,还有来自远方的好亲戚,“老天爷,咱怎么就行了好,也摊了门好亲戚!”哑了半天的罗锅妈妈掩不住这么说。

可承华听说从此要去罗锅家吃住,拽着自己头发在堂屋里打滚儿哭泣,惊虚虚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仿佛自知这是自作自受。直到秉德女人当着罗锅的面,告诉她不到十六岁绝不让动她的身体,才勉强同意。

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里,秉德女人做完了这两件事,就带着承中承民承国和承信,一天天忙碌在河套边那一亩三分地和岗梁上二婶二叔留下的一亩半地里。她一早往锅底添一把草,煮一锅稀粥,让四个孩子呼呼隆隆喝一肚子,之后放了圈里的鸡鸭,搬一块石板倚在风门上,就离开院子。这块石板是秉德二婶二叔死后从他们的院子里移过来的,是除了房子和地之外他们留下的唯一财产,她每次把它搬到门口,都仿佛看到秉德二婶二叔坐在门口。

家里有两个老人为她看门,她在山上弄地的时辰过得特别踏实。她一边在地垄里薅草一边看庄稼拔节抽穗,心里就有一种东西像一天天疯长的庄稼一样疯长起来,那就是:即使秉德死了,她也要撑起申家的日子,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在这个村子里,在周庄,她的一帮孩子是申家唯一的后人了!秉德二叔二婶都提过申家的祖宗,现在,她就是申家的祖宗!她虽没有像祖奶奶那样贤良、守贞节,但她能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把申家的日子过下去,她就是后人好样的祖奶奶了!

然而,就像庄稼拔了一个节又要拔一个节一样,秉德女人有了这个想法,紧接着,她又有了后一个想法,而这后一个想法一旦生出,她踏实的日子一下子宣告结束。那天,她薅草累了,坐在地边细细打量身边的孩子,她最爱看的自然还是承民,她胖墩墩白生生的小脸虽然变瘦变黑,可她脸上的喜庆一直都在,不管照料最小的承信多么不易,承民的笑声都银铃一样响彻山谷。她因此深得只小她一岁的承国的喜欢,两人总是勾肩搭背,你背够了我我再背你,玩起来汗津津的小脸就像庄稼的叶子,油光锃亮。他们当中,最不开心的就是承中,他虽一转眼蹿高了个子,脸上毛生生的胡须完全就是一个男子汉模样,可他惊虚虚的眼神里依然保留着孩童般的依恋和听从,不管他多么不爱干活,多么想反抗,只要她脸一板眼一瞪,他还是乖乖跟着上路。就在看到承中惊虚虚的眼神里深藏着孩童一样的依恋时,另一双惊虚虚的眼神浮现了出来,那是承华。那个夏日的头晌,当秉德女人想起承华,她的心平生第一次因为孩子揪紧了。承华比承中还小两岁,却成了别人家的童养媳……

就像在前方平坦的坝埂上发现陷阱,秉德女人忽一阵从地边拔腿,扔下孩子们,带着小跑往村里跑去,当她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罗锅家,一场必然轰动周庄的事情已经在所难免了。

所谓轰动,不是说她不经过媒人老三黄,私自就把承华拽出陈家,破了村里的规矩,遭到人们的议论和责骂,而是承华离开陈家的当晚,罗锅就疯了,脱了衣裳,露出他弯弓一样的后背,在大街上一声又一声喊着承华的名字,凄惨的音调就像秋后的乌鸦,搅得整个村庄不得安宁。不安归不安,秉德女人没有半点动摇,因为承华从陈家回到她的怀抱,搂着她的脖子央求道:“妈,俺再也不惹妈生气了,妈不能不要俺呵!”那惊悸的样子快把她的心都揉碎了。

为了让所有的孩子都像小鸡一样不离开老母鸡的保护,她事后在老三黄的引领下,上门给罗锅母亲下了一个长跪。陈家没给彩礼,她无礼可退,却在给罗锅母亲下跪时,送了句口头大礼:“只要承华过了十六岁,肯定是你家媳妇。”

是不是这个大礼救了罗锅,没人知道。当天夜里他就不再疯喊了。但从此,秉德女人就对星移斗转开始敏感,下来新苞米,她会想到承华又长了一岁,过了年关,她害怕罗锅来家里拜年,她虽然口头答应承华仍是罗锅媳妇,可心底里从没想接受一个上门女婿,就是决定把承华送去当童养媳那一刻也没有想过。

那一刻,不过是为了除掉曹宇环留在她生活里的脓包。

现在,在经历了那个夏日野地边对儿女们的打量之后,她居然完全忘了曹宇环这个名字,居然再也不觉得承华是一个鼓在她生活中的脓包了,由她唤起的柔肠百转反而让她感到每一天都有滋味。

然而,就像山涧溪水挡住了这边又流到那边,承华这个脓包瘪回去,却从罗锅那里长出来。大年初一他登门拜年,弯着背,伸着长长的下巴喊她丈母娘,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好像自己的后背也是弯的;而好不容易把他打发,又来了他瘦得像个纸人似的母亲,她穿着前怀漏个大洞的破袄,拄着木棍,颤巍巍揭开风门喊她亲家母,她感到浑身透风,仿佛自己的衣裳也漏了大洞。

一门好亲戚是一个高枝儿,一门破亲戚就是一个深洞,这年正月,要不是周成官登门拜访,以亲戚的名义名正言顺送来一桩好事,把她从深洞里解救出来,真不知道她的心情会黑暗多久。

这还是周成官得到秉德女人身体之后的第一次上门。自从不期然摘了野果,周成官家里的糟心事就接连不断,先是把头刘长喜和克让家的在粮仓里鬼混,被二儿子克真发现,遭到克真毒打。之后是瘫儿子克让绝食五天不吃不喝,要求父亲把刘长喜撵出家门。可当周成官应了儿子的要求打发了刘长喜,克让家的又开始寻死觅活。谁都知道做公公的和儿媳有一腿,伤过婆婆,却想不到事出之后,做婆婆的完全站到媳妇一边,坚决不让打发刘长喜。一个女人做了不体面的事还要受到袒护,一直不受待见的克真家的不干了,咧着一张丑陋的大嘴呜呜嗷嗷大闹分家。儿媳闹分家在辽南一带是最大的不孝,周成官一气之下赶车离家,一走三十天不回。这一下,所有人都傻了眼,不但再也不闹了,还齐心合力走亲访友四处寻找。当克真终于从复州城的四叔家找回父亲,一个又瘦又白的周成官给周家带回了全新的气象。从来一毛不拔的他不但大包小裹给每个女人都买了衣裳和首饰,红绿粉各色绣花夹袄,银项链银耳坠儿各种佩戴,还领回他们在外面开染坊的四叔,在正月里大摆酒宴,宴请所有周家的亲朋好友。他的想法也许只是想清理一下笼罩在周家院子上空的污浊之气,重树周家在周庄的霸主形象,可他亲自上门请秉德女人,树立的就不仅仅是他的形象,而是秉德女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了。

周成官走进申家,秉德女人正在给孩子们抓虱子。每年过年,换下一堆破烂衣裳,她都把它们送到外面墙根,冻到初六俗称放水这一天,再挨件捏掐。村里拥有多年的拜年习俗,只要三十晚上放了鞭炮把祖宗请回家(注解:辽南过年的一个仪式,三十晚上,男性后代必上祖坟放鞭放炮,请祖宗回家过年),年少的就上年老的家里串。秉德女人跟个匪胡子过日子从不讲究,没串过一回,早就遭来村人议论:“自古没有新媳妇不随俗风的,也就胡子秉德家的吧。”

她不去给老的拜年,老的却要亲自给她拜年,听见话音秉德女人慌乱得藏起衣裳,下意识去找镜子,可忽然想起梳妆台已被自己打碎,只有慌慌地捋了捋头发迎出去。

隆冬的日头在周成官缎面马褂上反出一身的暗光,他不等打开风门就噘着嘴吵嚷起来:“侄媳妇还不出来迎客呀。”他的坦荡磊落让秉德女人十分受用,一边冲出屋门一边呼应道:“嗨呀这不是承民的干爷爷嘛,过年好呵。”

如果没有大半年来发生在家里的糟心事,让周成官充分感受了脸面受损的屈辱和窝囊,面对给过自己身子的秉德女人,他断不会有眼前的坦荡磊落;自然,如果没有大半年来和陈家之间的麻烦,让秉德女人充分体会了随便结亲带来的拖累,秉德女人也不会这么欢天喜地。然而正是秉德女人的意外表现,使周成官还在拉着她们全家往周家走的路上,就向她公布了一个消息:“让承中和俺孙子吉家做伴上城里干活吧。”

这是周成官早在复州城就已成形的打算,要想平息家里的混乱,只有设法破坏家里的格局,而在周家目前的格局里,克让的儿子吉家是一个重要棋子,他看上去是自己的孙子,实际上是他的儿子,这一点没有人不清楚,有他在身边晃,他的妈妈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就不把生了一群闺女的二媳妇看在眼里,而克真两口子要求打发刘长喜,最重要的想法不是因为他和他们的嫂子偷情,而是为了让他们的侄子也下地干活。送走吉家等于断了两方面的念想。当然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想法,承中与吉家同龄,他可以为孙子找伴为借口,帮帮秉德女人。自趴在她身上吸了奶那一刻,他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助这个女人了。所以还不等秉德女人回过神来,周成官就向他开染坊的弟弟引见了承中:“这是我的干孙子,申树全的后人,他爹不在身边,你就把他和吉家一块带走吧。”

周成官兄弟抬起和周成官一样干瘦的脸,用眼神的余光警觉地扫了一下承中。秉德女人两手绞着衣襟,心有些乱,她想应该好好收拾一下孩子才是。

周成官的兄弟名叫周成双,周庄的老人都知道他,在他父亲靠做买卖赚来的钱买了村里大部分地,成了远近有名的地主时,只有他不安心做地主的后代,十三岁那年,他把家里慢腾腾耕地的马和牛的眼睛都捅瞎了,之后去了远方。一些年关于他的消息不断传回,有的说他过高丽城山时打了一个砍柴的小孩被人家大人打死了,有的说他当了匪胡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有的说他遇到一个抽大烟的跟着抽出烟瘾,输掉了所有衣裳,冻死在荒郊野外。有他捅瞎牛眼马眼的先例做铺垫,任何传说听来都无不可信,唯一不可信的是他三十岁上就在复州城发了家。十几年前他回来那次可是在周庄抖尽了威风,一边向人们讲述着他靠倒大烟赚来第一笔钱的发家历史,一边在大婆小婆两房女人的簇拥下,在夕阳的余晖里向人们传授各种家织布的印染知识。那时他已经拥有一个二十几间房子的大染坊,辽南一带所有染色的布匹都出自他家。正是他当年梦一样的闪回给周家带来了久久不散的光环,才使家风污浊的周成官想起重演好戏。他对哥哥的想法显然心领神会,坐在屋正中长条高桌旁摆足了派头。要是秉德二婶二叔还活着,见他在申家人面前的这副模样,不知会怎么想,秉德女人除了高兴,却什么都没想。她高兴的事不是听说儿子就要进城干活,这么小就放儿子走,她还有些不舍,尤其在他的父亲得罪了曹宇环的时候。她高兴,是周家的小儿子克卿见到她直呼嫂子,热喷喷的样子仿佛根本不记得捉贼的晚上,而克让家的,自打她把戒指上的魂招给村里所有女人,出了名,就不再和她说话了,这次可倒好,不但一见面就把她搂过去,还哭脸悲悲地说:“俺真想你呵。”沉浸在重修旧好的喜悦中,秉德女人对近在眼前的好事懵懵懂懂,直到站在旁边的周成官又重复句“叫承中跟他四爷进城干活”,她才有所醒悟。

“他,他才十四。”秉德女人寻着周成双扫过来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说。

“我出去那年十三,要不是看老哥的面子,多大我都不要,这年月我最不缺的就是人手。”

“侄媳妇,这是天大的好事,有吉家做伴,他吃过你的奶呐。”说到吃奶,周成官有些脸红,但很快他又转移了话题,“再说,那里是复州城,不是青堆子湾,没有危险。”

这时,承中挑在细细脖颈上那颗硬邦邦的小脑袋转动开来,他先是看看周成官,又看看周成双,最后把目光移向他的妈妈,“妈,俺去,俺去当工人。”

周成官借机赶紧搂过承中,夸奖道:“好孙子,明天爷爷就打发你们走。”

一时冲动送走承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这意外到来的大好事面前,秉德女人特别慎重,她为此专程回了一趟青堆子湾征求父亲意见。为了不让父亲操心,秉德出事,她一直没有回家。当听说外孙子早就不在青堆子湾念书,他三条相挨紧密的抬头纹蚕似的扭动了一下,放下经书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秉德女人分析了家境,说秉德不在,靠一亩三分地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且他们又一天比一天能吃,他才长长叹了口气说:“没个书底子,闯外可怎么行呀,愿上帝保佑。”

打发了承中,秉德女人好几天心神恍惚,儿子瘦成树条一样的后背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在秉德没出事之前,除了承民,她没喜欢过任何一个孩子,可奇怪的是,孩子没了爹,她反而对他们一往情深了。在想念承中的日子里,她常常忆起自己被秉德抢走离家,父亲用一封信把她推向彼岸,母亲一气之下咽气的当年,女人的心再硬也比不了男人。然而,没有一个硬心肠的男人在身边撑着,秉德女人只有自己硬朗起来,因为季节不等人,很快又要打垄种地,育种下粪,没有承中这个帮手,她的活更加繁重。周成官帮了大忙,她不能求他家的牛犁,而老三黄家的驴半死不活,根本拉不动犁,她只有把承华承民承信留在家里,带着承国,一个用镢头备垄,一个往地里运粪。一刨一刨将沉重的镢头扬起又夯下,她柔软的腰肢就像摇曳在风中永不折断的柳条,村里没人不对她竖大拇指:“这女人没人能比,什么灾难都打不倒。”可是,这话就像一句咒语,就在它被村人广为传颂的某一天,秉德女人被两个男人打倒在大田里。

那是她备完自家的地垄,接着去备死去的二叔二婶家地垄时发生的事情,那两个男人她根本不认识,眼看着他们杀气腾腾爬上岗梁,她以为是曹宇环的喽啰,因为此时此刻,她想不起还有什么人与她有仇,她于是下意识转回头,冲正往地里送粪的承国大喊:“承国快跑——”然而两人并没奔承国去,而是虎剌剌奔向她,怒眉立目地冲她叫嚣:“这是俺老子的地,你凭什么站俺老子的地?”她愣怔片刻,突然明白过来来人是谁,他们是秉德二叔二婶过房出去的两个儿子。于是欢喜地长吁一口气道:“可好啦,你们可回来啦。”可话刚落地,就见其中的一个向她跪下,哀求道:“秉德嫂子,你替俺妈说说公道话,俺哥过得比俺好,把这块地给俺吧,俺在史家沟过不下去啦。”这时,另一个上前抽冷子就是一脚,大声道:“你这个软骨头凭什么下跪,她又不是咱妈。”两人于是撕扯起来,秉德女人上前拉仗,结果她被狠狠双到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道歉的,自然是秉德女人而不是两个双了她的堂兄弟,她和秉德确实该在他们的老人死后找到他们,可是那个死人遍地的灾荒年月,能有人帮着收拾尸骨就已相当不错了,谁还有心思四处打探他们的下落。接受秉德女人这样的道歉,是在她答应把二老所有的地还给他们之后。可听妈妈道歉,仅有九岁的承国绝不让呛,咬住两个叔叔的裤角,非逼他们向妈妈赔不是:“妈妈对二爷二奶那么好,给他们买车买马,凭什么打妈妈?”

兄弟俩在要地的目的上齐心合力,一旦要到手又两心分开。伤痕累累的秉德女人本不想搅进这家产之争,可想到死去的两个老人,还是站起来为他们主了一回事儿,她找来老三黄,让他做中间人,说了句代表她心思的话:“地和房你们活着的哥仨人人有份,在秉西没回来之前,先一分为二。”

虽然被双到地上,嘴唇上和膝盖上的淤青好多天没能恢复,秉德女人还是隐隐地高兴,他们不是秉德亲兄弟,可毕竟是本支上的兄弟,俗话说臭是一窝烂是一块。倒是他们两家子合住三间草房显得拥挤,一个气管炎一个瘸子的妯娌两个,动不动就为谁占了谁的灶坑吵架拌嘴,可正因为她们打着男人旗号频繁找她评理,才让她觉得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家族势力,让她不再恐惧曹宇环喽啰们的报复。

秉义是一个要强又明辨是非的男人,他和秉东秉西都不一样,说话干脆,心直口快,他喜欢嫂子就在晚上串门时脱口而出:“俺那边两个老人死了,有三间草房,可那天回来看到你,就想起俺妈,就非回来不可了。你是咱老申家这一辈儿里最漂亮的媳妇。”而当得知他漂亮的嫂子把没病没灾的亲闺女嫁了罗锅,他又挖苦道:“这事可没道理,这太没心没肺了。”他有事没事都挑一担水来,到嫂子家门坎上坐一会儿,抽一袋烟,好像这里是他小时候的家,好像要把多年寄生在外的亏失补回来。秉胜话少,在这一点上,他倒和秉东秉西很像,可他肯于下苦力,一分为二的几分地不够种,就到河套边去开荒栽树,哪怕能栽一棵苗的地方也不放过。在过房他的姨夫家他也肯出苦力,可是那姨夫过房他后又生了儿子,逼他天天出苦力养活全家,却从不给他好脸色,等他娶上媳妇,又故意找碴儿和媳妇打仗往外逼他。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心情舒展,他干起活来一包子劲,不但从遥远的山沟挖来那么多柞树苗桑树苗,还弄来周庄人见所未见的大茧,让它出蛾产子,再花钱租来西山的柞林放进去,让它们长成成千上万的大茧。他从不来嫂子家,可只要有剩余时间,就注定在嫂子家的地里帮忙,他躲避她的样子,仿佛为自己曾经的无理要求深深后悔。

在秉义的屁股动辄就坐在了自家门坎上的时候,在秉胜的身影动辄就晃动在南甸子自家地里的时候,秉德女人心里身外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生出,那滋味就像冻僵的手脚焐上一块羊绒,要多暖和有多暖和。

有了这暖和,秉德女人和周成官家这门干亲的关系在渐渐疏远,闲下来打袼褙做鞋,她想的是两个兄弟家的事儿而不是周家的事儿。说起来非常奇怪,她与秉义秉胜这两家人素不相识,可只要报了姓名,断裂多年的筋骨也能扯血带肉地长到一块儿。

好在周家人并不在意,一场不可开交的纠纷过后,他们迎来了近年少有的和谐景象。刘长喜到底被周成官打发了,克让家的之所以没闹,是多少年过去又有了第二个孩子,虽然是个丫头片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刘长喜的;克真家的历经十几年的奋斗终于在第四胎上生了个儿子,儿子在周家并不是稀奇物,可毕竟让人看到风水在流转——克让家的再也系不住周成官的心了。那一年,周成官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地里长出来的新植物上,他从复州城回来,带回一包颗粒饱满的大烟籽。这一年,他在干沙地上种出一地直挑挑的大烟,他一天到晚和长工们一道为这些大烟间苗打杈。到它的枝头开出白、红、粉各色不同的花,香味覆盖了整个周庄,他坐在地头呵呵大笑,仿佛那花是他感情受挫之后的另一种开放。而这时,秉德女人和她的两个兄弟兄弟媳妇,正你帮我我帮你忙碌在三家硕果累累的庄稼地里。收了所有庄稼,他们又从后土门沟抬回两块石头,合伙缠了一挂石磨。所谓合伙,是说秉义和秉胜出工出力,石磨缠好后放到秉德女人相对宽敞的院子里。他们在自缠的石磨上磨苞米高粱,那段日子,是秉德女人落荒以来最有滋味的日子了。

有滋味的日子,是一寸一寸过的,日光从岗梁东边翻上来,越过了墙头,打上了窗户,窗玻璃上结出的霜花就在嗞嗞化掉,露出院子里的石磨,院外的草垛,草垛外的街道。在一方小小的窗玻璃上打量石磨、草垛、街道,秉德女人的心立时洒了朝露一样湿漉漉一片。因为用不了多久,秉义就会越过屯街上的草垛,肩挑两桶水来到院子,把水倒进水缸,吵吵巴火说一气天气。有了石磨之后,他再也不坐门坎了,并且一天当中只在早上来一遍,说完天气,就坐在石磨上吧嗒一袋烟。可越是这样,那顺着窗缝门缝一缕缕流进来的烟味就越浓烈,秉德女人闻了心里就越是发紧。有滋味的日子,还是一尺一尺过的,秉义小坐一会儿离开后,秉德女人恨不能把所有的家务活都扔给承华承民,赶紧离家。她离家不是追秉义而去,而是拿一些破烂布角到秉义家串门,以打袼褙为由闻他家里的烟味。在她的心洒了朝露一样湿漉漉一片的日子里,她像中了烟瘾一样片刻不能离那苦滋滋的味道,于是袼褙总也打不完。在一尺见方的袼褙一张张晾到秉义家的院子时,她会不断地向秉义家的探问一些有关秉义过去的事情,多大开始过房出去,平常爱不爱发脾气。秉义家的患有严重的气管炎,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往往急得她大瞪着眼睛。秉德女人从没像现在这样急于知道秉义的一切,且不厌其烦,听一百遍都没个够,好像它们是她的前生后世,与她有什么关系。而当那些有关秉义的往事随着烟味沁进她的心窝,那袼褙不是打厚了就是打薄了,干了一头晌等于白干了。

因为陷入对一个男人的想念已经不能自拔,恶劣事情的到来没有丝毫预兆。了解秉义的过去,熟悉秉义的秉性,这只是最初的想法,很快,她就有了另一种渴望,向秉义讲述自己。在对秉义不幸的过去有了一些了解之后,她那么想把自己的不幸向他交换,这是一种全新的渴望,它冬眠的长虫(注解:在辽南,人们把蛇叫做长虫)一样从她身体里醒来,让她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可怜、最需要有人同情的人。一个早上,她终于向他张开了她难以张开的嘴巴,她的声音相当柔弱,她打开屋门——一段时间以来,她从未在他进院时打开屋门,“兄弟,进来坐坐。”

秉义宽宽的后背在日光里动了一下,但很快,他站起来,转过身。这一瞬,秉德女人的心一下子荡开了,因为他射过来的目光是炽烈而阴郁的,那里分明有一星蓝蓝的火苗,却被某种风头压住了,在自顾自地燎舔。秉德女人手卷在衣裳的大襟里,目光在他炽烈而阴郁的火苗里飘忽,“进来坐坐。”她的声音已经变成掉进心窝里的石子儿,只有自己能听见。可是秉义好像听见了,他离开石磨,迈开他那破了鞋头的大脚,可他的脚刚刚从石磨边迈开,一股旋风顿时席卷草叶一样席卷了秉德女人。秉义根本没有进屋,猛一用力就把秉德女人抱起来,把她连拖带拽拽到石磨东边的偏厦里,吓得鸡鸭咕呱乱叫。秉德女人想念他,只想跟他说说话,说她的不幸,可不想到了一起,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话,是因为她感到一阵天晕地转。秉义没有碰她的奶头也没有碰她的下体,只搂住她瘫软的身子,脸在她瘦削的脸颊上轻轻地干蹭,可秉德女人觉得她的身子早已经就是他的了!有了他的怀抱,就是现在死了,也心甘情愿了!

如此幸福的好戏被他们不断地重复着。为了掩人耳目,秉德女人故意让孩子晚起,故意很晚才放鸡鸭出来,她还在白天故意当着秉义家的,挖苦秉义愿意一早串门的怪毛病,秉义家的一句回复让她听了格外心安理得。“他十几岁离开妈,还不是把你当成了妈。”他们重复小的幸福为的是那个就要到来的更大的幸福,他们推迟着更大幸福的到来是他们还没有选好时间和地点——他们不知道该在家里还是该在山上。他们虽然没选好地点,但时间是定了的,一定得是晚上。在此之前,秉义之所以躲避晚上,是那些个坐在门坎上的晚上他常常就不想走了。现在,他对某种欲望的躲避反而成了实现某种巨大欲望的有利条件,他们已经被那个惊天动地的晚上熬得凄苦不堪了。“就半夜吧,孩子都睡了。”选择在家,是尊重了秉德女人的考虑,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这个时刻最安全。只不过他们没在炕上而在堂屋,秉德女人拉一床破被铺在堂屋地上,秉义光着脚悄悄地进来了。两个人先是紧紧搂住,之后开始撕扯衣裳,他们显得十分笨拙,在撕扯中不是磕绊了锅台就是碰撞了烧火棍。然而就在他们艰难而愉快地忙碌着,浑身的血都涌到一个地方时,风门忽一声被谁拽开,两个黑乎乎的影子风似的灌进来,把他们分开。他们不管她,一起把秉义摁住,大嚷道:“申秉德你可算回来了可终于抓着你了。”

来人把秉义当成秉德,显然就是曹宇环的喽啰。像在脑袋上猛击一拳,秉德女人突然清醒,可是又不能申辨他不是秉德,要是申辨,一桩丑闻就大白于天下了。秉德女人只有眼看着两团黑影把秉义拖出去,在劈里啪啦的棍棒声中抖成一团。秉义从头至尾一直没有吭声,只有肉皮和棍棒接触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不知过去多久,外面声音消失,鸦雀无声,秉德女人穿上衣裳走出屋子,以为秉义已经死了,扑到他的身上不出声地大哭起来。他的头发黏糊糊的,他的肩膀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流淌,他的两只手死死地捂住大腿根儿。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手背送到他的嘴边,想知道还喘不喘气儿。这时,只听那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快给俺穿衣裳。”知道秉义没死,她立即止住哭声,回屋摸来衣裳,往他的腿上套,可是他的腿受了伤,根本抬不起来,他的胳膊也使不上力,就在她气喘吁吁搬着秉义血淋淋的身子乱忙一气时,院子里又晃进一个黑影,秉德女人的心霎时蹿到嗓眼,她想喊,但压住了,这时,一个意外的声音镇住了她:“是俺,承华女婿,俺来帮你。”

秉德女人愣了一下,顾不得多想,把裤子交给他:“他不是你叔。他们打错了。他来家里串门。”

“俺知道,他们打错了,俺把他送回去,就说在街上遇到匪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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