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望了望，说：“你也喝这杯苦酒？你真要和我一道奏着杯边小口小口喝到永远了。”
说罢，他伸手搭着我那空的着肩膀，我们一起向髑髅山走去。
当时，我并不感到十字架有什么沉重，而是感到他的手就像搭在我肩上的鸟翅。不久行至山顶，那便是他们将他钉上十字架的地方；那时，我才感觉到了十字架的沉重。
当他们将钉子砸进他的双脚和双手时，他既未说一句话，也没有吭一声。
在他们的锤子敲击时，他的四肢也不曾颤抖。
在我看来，好像他的双手和双脚已经死去；只有沐浴鲜血时，才会再活过来。在我的想像中，仿佛他像国王寻求权杖那样寻求钉子，一心向往登上山顶。
我的心并未因为怜悯他而悸动不安。因为当时我的惊异感超出了我的忍耐能力。
如今，这位我曾替他背十字架的人，变成了我的十字架。
如若有人再说“你替这个人背十字架吧”，我将一路替他背之，直至坟墓。
我也将要求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之前，然而每当走在田间的犁沟中，或者入睡前的困倦时刻，我总是想起那个可爱的男子汉。
我仍感到他的手像鸟翅一样搭在我的左肩上。
犹大之母西博利亚
谈儿子犹大
我儿子是个善良的好人。他待我温和亲切，爱亲戚也爱同胞。他憎恶我们的敌人，即那些可恶的罗马人；他们不纺一线，也不织一寸布，却穿着紫锦袍；他们既不耕地，又不播种，却收获囤积粮食。
我儿子十七岁那年，他见一队罗马士兵穿行我们的葡萄园，便放箭射他们，结果被他们抓走。
就在他小小年纪时，他经常跟青年们谈到以色列的尊严，还向我讲了许多我本不知道的奇闻异事。
他是我的儿子，我的独生子。
我吮吸我的乳汁长大，如今这对乳房已经干瘪。他在花园里学走路时抓的这手指，现在已像战栗在风中的芦苇。
我就是用这一双手给他穿上第一双鞋，当年这双手就像黎巴嫩的葡萄那样鲜嫩；那双鞋，我已用我的母亲给我的一块麻纱手帕包起来，妥善保存起来，如今依旧放在窗旁的那口木箱里。
他是我的头生儿。他开始迈步时，我也开始迈步。因为妇女们只有在孩子的引领下方才外出。
他们刚刚告诉我，我儿子自杀了；他后悔自己背叛，出卖了他的朋友拿撒勒人耶稣，因而跳崖自尽了。
我知道我的儿子死了。但是，我不承认他背叛过任何人。因为他热爱自己的同胞，只憎恨罗马人。
我的儿子一心谋求以色列的地位和荣誉；他的一切言行无不是与此目的相连。
他在大路上遇到耶稣时，便离开我，追随耶稣去了。我暗自思忖，他追随任何人都是错误的。他与我告别时，我对他说，他不应该那样行事，但他没听我的话。
我们的孩子不理会我们的心意，就像今天的大潮不听昨天的大潮的劝告一样。
我求你不要多问我儿子的事了。
我爱我的儿子，而且永远爱他。
假如爱居于肉体，我定会用火红的烙铁熨烫之，以获得安宁；可惜爱居于灵魂，我们无计触及它。
现在，我不想多说了。你去问比犹大的母亲更体面的女人吧。
你去耶稣的母亲那里吧！她也感到心似刀扎，她将谈到我；到那时，你将彻悟。
比布洛斯一妇女
一曲挽歌
阿施塔特的女儿们，和我一道哭吧，
泰穆兹[111]的爱女们，都与我一起悲泣吧！
令你们的心溶化，溢出血的泪水，
因为金铸牙雕的他已去不再复返。
在黑暗林中，野兽袭击了他，
猛兽的獠牙刺穿了他的肉体。
看哪，他躺下了，遗体被往年的枯叶遮蔽。
他的脚步再也不能唤醒安睡在春天怀里的种子，
他的声音也不再跟着黎明曙光进入我的窗子，
我将永远永远地独处幽居。
阿施塔特的女儿们，和我一道哭吧！
泰穆兹的爱女们，都与我一起悲泣吧！
我亲爱的人已经离开我的身旁，
他的低声细语，如同河水淙淙流淌。
他的声音和时光好似孪生兄弟，
他的嘴是血色痛苦，转瞬化为甘甜，
他双唇上的苦涩顿时会变成蜂蜜。
阿施塔特的女儿们，和我一道哭吧！
泰穆兹的爱女们，都与我一起悲泣吧！
和我一起围着他的尸体，像繁星一样哭吧！
看哪，月光就像花瓣一样落在他那受伤的尸体上。
请用你们的泪水打湿我的绸被，
我亲爱的人曾在梦中睡在我的身边，
我醒来一看，他已离开我而去。
阿施塔特女儿们，和我一道哭吧！
泰穆兹的爱女们，都与我一起悲泣吧！
袒露出你们的胸膛，用哭来安慰我，
因为拿撒勒人耶稣已经死去。
抹大拉的马利亚
三十年后谈灵魂复活
我再说一次，耶稣用死征服了死神，他从坟墓里站起来，成了一个圣灵和一种力量。他行走在我们中间，慰藉我们的孤独，造访我们的痛苦花园。
他并不睡在巨石后的有缝岩石里。
爱戴他的我们，用他使我们看得见的眼睛看见了他；用他教我们伸出的手抚摩了他。
我知道你们并不相信他。我过去是你们当中的一员，现在你们人数众多；但是，你们的人数会逐渐减少的。
莫非你们必须砸碎你们的四弦琴和竖琴，才能觅寻到琴中的乐声。
难道你们一定要伐倒树，才能相信它能结果？
你们之所以憎恶耶稣，原因在于有个从北方来的人说他是主的儿子。然而你们之间相互憎恶，原因在于你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伟大无比，别人不配做自己的兄弟。
你们憎恶耶稣，原因在于，有人说他系处女所生，并非男子汉的种子。
但是，你们既不了解处女时就被葬入坟墓的母亲们，又不了解因渴望而窒息被埋进土里的男子汉们。
你们不知道大家嫁给了太阳；而将我推上高山、送入荒原的却是大地。
在爱戴与憎恶、相信与不信他的人们之间确乎有一条鸿沟。
不过，当岁月在鸿沟上架起桥时，你们将知道，生活在我们中间的耶稣是不死的，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处女所生，就像我们是没有丈夫的大地所生一样。
奇妙的是，大地从来不给予不相信的人凭以吸收它的营养的根，也不给予他们凭以翱翔天空吮吸甘露的翅膀。
然而我知自己之所知，这也足矣。
黎巴嫩一男子
耶稣殉难十九个世纪后抒怀
主啊，歌唱者的主啊，
无声而言的主啊，
自打你匆匆来访，我们暂短欢迎以来，
我已生过七次，死过七次。
看哪，我又一次生了，
我带着在山间度过的一天一夜的记忆，
正是你的涨潮将我们高高涌起，
其后我越过许多陆地和大海，
不论在鞍上还是乘风帆，
你的大名总在我们的祈祷与朝拜之中。
人们会赞美你或咒骂你：
咒骂乃是对失败的愤怒；
赞美则是猎人口中的歌，
因为他从山冈上回返时，
有美食带给他的伴侣。
你的朋伴仍和我们在一起，
以求得快慰与安详。
你的敌人也和我在一起，
依旧拥有实力和安稳。
你的母亲和我们在一起，
她脸上的光映到所有母亲面颊上。
她的手情地晃动摇篮，
她的手从容地折叠敛衣。
抹大拉的马利亚依然在我们中间，
她喝过人生酸醋，而后饮人生美酒。
犹大是痛苦的人，微不足道的贪徒，
他也步行在大地上；
如今他饥无可食想吃自身，
正在寻觅“大我”中毁灭自己。
约翰——青春爱美的他啊——也在这里，
他放声高歌，却没有一个人听。
否认你的卤莽西门（彼得），
也许在你身后为你而活着；
看哪，他也坐在我们的火旁取暖。
在另一天的东方破晓之前，
也许他会再次否认你；
但他想为你而被钉在十字架上，
自以为有愧于这份荣光。
该亚法[112]和亚拿[113]仍像原来那样生活，
继续审判那些罪犯与无辜者。
他俩睡在自己的羽绒床上，
而被判鞭笞的人正在挨鞭抽打。
那个行淫时被抓的女人，
照旧蹒跚在我们城区的大街上；
她独自居住在空房子里，
一心向往着尚未开烙的面饼。
丢本·彼拉多也在此间，
恭恭敬敬地站在你的面前；
仍然在不停地审问你；
但他既不敢以自己的地位冒险，
也不敢向任何一个外族挑战。
他还在洗他的双手，
耶路撒冷为他端着脸盆。
罗马为他提着水壶，
成千上万双手想洗得干净圣洁。
主啊，诗人之主，
宣道、歌唱的主，
他们建造神殿供你的大名栖息。
他们把你的十字架遍插每一高岗，
作为路标指引他们迷途的脚步，
并非为了取悦于你。
你的欢乐是他们目光极的一座丘山，
那里并没有属于他们神魂的快慰；
他们只想赞颂一位他们不认识的人。
一个像他们一样的人，
一个像他们一样和善的人
一位与他们彼此间同怀一种爱的神，
一位与他们彼此间同怀一种怜情的神，
对于他们说来有何可安慰的！
他们不赞颂那个活人，
那个原来目不转睛凝视太阳的人。
是的，他们不了解他，不想做他那样的人，
他们宁可默默无名，走在无名行列里，
他们宁可忍受忧伤，忧心忡忡，
而不愿意在你的欢乐中寻求快乐，
他们痛苦的心不想在你的言词和歌曲里寻觅安慰。
他们的痛苦无声无形，
致使他们孤独生活，无人来访。
尽管他们在亲朋、同胞当中，
却生活在恐惧里，无人送来友情。
但是他们不想在孤独中活着，甘愿西风吹来，弯腰向东。
他们把你称为国王，
都想进入你的宫廷。
他们宣布你就是盼望中的救世主。
他们都期望自己被涂上神圣香膏。
是的，他们都想依靠你的生命而生活。
主啊，歌唱者的主，
你的眼泪就像五月的阵雨，
你的笑声就像白海的波涛。
当人们双唇点燃烈火之时，
你的言谈就像溢于他们唇上的低语。
你的笑声已渗入他们的骨髓，
而他们还未对笑声做好准备。
你为他们的眼睛而哭泣，
而他们的眼睛尚未流泪。
你的声音是他们思想和智力之父，
你的声音是他们言谈和呼吸之母。
我已生过七次，死过七次，
我现在又生了，
看见你是斗士中的一位斗士，
现在你是诗人上的诗人，
见你是王者之王，
却又是赤身半裸地站在流浪汉当中。
主教每日呼唤你的名字时，
总是低下自己的头。
乞丐每天总是说：
“看在耶稣的面上，”
“给我们一角买面饼的钱吧！”
我们之间相互拜访，
其实是在拜访你。
在我们需求和愿望的春天，你像涌动潮水；
当我们的秋天来临时，你又好似退潮。
你的名字总挂在我们唇边，声音或高或低，
啊，无限悲天怜人的主！
主啊，我们寂寞时刻的主！
这里那里，在摇篮和棺木之间，
我遇见你那默不作声的兄弟们，
他们是不受拘束的自由人，
那是你的母亲天地的儿子，
他们酷似天上的飞鸟，
又像是田野的百合花。
他们靠你的生命活着，
他们借你的思想思考，
他们反复重唱着你的歌。
但是他们两手空空如也，
并未被钉在更大的十字架上，
这其中有着他们的苦涩。
这世界每天都把他们钉在十字架上，
但是用的方法极为简单。
苍天并未为之震惊。
大地亦未因死者而遭阵痛。
他们被钉在十字架上，
无人为他们的愁苦做见证。
他们左顾右盼，
无人乐意在自己王国里为他们谋职，
但他们仍想一次又一次地被钉在十字架上，
以求你的神成为他们的神，
你的主成为他们的主。
主啊，至爱者的主，
等待你到来的有香闺里的公主，
孤灯下已婚而不见丈夫的女子，
大街上寻觅耻辱面包的娼妓，
修道院里没有丈夫的修女。
还有倚窗而站的不育妇女，
但见冰霜正在玻璃窗上涂画森林，
她在这图画中看到了你，
她想做你的母亲，从而得到安宁。
主啊，诗人的主，
我们的无声愿望之主，
世界的人随着你的心跳而搏动，
但它不伴着你的歌而燃烧。
世界在宁静的欢乐中聆听你的声音，
但它不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
更不会去攀登你的群山之脊。
人想做你做的梦，
但不愿伴着你的黎明苏醒，
因为黎明是他更伟大的梦。
他想用你的目光观看，
但不想拖着沉重脚步走向你的宝座；
虽然如此，却有许多人用你之名登上王位，
还借你的力量当上了主教，
并且把你那金子般的访问，
化成他们头上的王冠和手中的权杖。
主啊，光明之主，
你的眼睛居于盲人善摸的手指里，
而你依然被蔑视和嘲笑；
柔弱之人难以成神，
太像者不会被人们崇拜。
他们做弥撒、唱赞美诗，
他们献祭、祈祷，
全为了他们那被囚禁的自我。
你只是他们的遥远自我，
你只是他们的遥远呼声与苦涩折磨。
然而你，主啊，
有着天之心的主，
我们美妙梦中的骑士，
你仍然行进在我们的时代中。
弓与矛无法延缓你的脚步，
你能在我们的箭间穿行，
仍在高处向我们绽现笑颜。
虽然你比我们都年轻，
却成了我们众人之父
诗人啊，歌唱家啊，
有着伟大之心的主，
让上帝为你的大名祝福，
让上帝为孕育你的子宫祝福，
让上帝为哺育你的乳房祝福！
让上帝宽恕我们所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