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嘴子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听得另一个说，哎哎，不要光顾得说笑，我提个建议，人家尖老师刚改了包装，第一次跟大家见面，我们是不是跟尖老师合张影呢？另一个立即附合，这主意好，只是不晓得尖老师是不是已经跟哪个合过了？尖嘴子立忙举起一只手来，宣誓一般说，我保证是第一次，绝对的处女之合！三个女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又是好一阵笑闹，在一片暧昧的笑声里簇拥着尖嘴子，顺着湖边一路照相，做尽各种情态，似有说不完的意趣。
这边，已陆续来了好些客人，远远看见，一个形容古怪的人正和三个女人搅在一起照相，时而倚花傍柳，时而挽手牵衣，都幸福得不想活了的样子。待几个人转过这边来时，才认出那人正是尖嘴子，众人无不惊诧。
尖嘴子在众人一派诧异的目光中早已摆好了架式，把一方桃木往桌上一拍，开口说道，各位都鼓起一双二筒死死把我盯到，整得我身上麻酥酥的，就像过电一样。这感觉好呢，说明我的目的达到了。要说我这身行头，那可是费了好多心思，把脑花儿都转痛了，才弄出了这效果。大家要是喜欢就多看两眼，要是暂时看不惯呢，也莫来头，多看几次就对了。不过有一点，虽然行头改了，但尖嘴子的嘴还是尖的，而且会越来越尖，总要尖得像一把刀子，随便往哪里一戳，都要戳你个冒水眼，整得你白水红水一起冒！
众人就笑。
这时，尖嘴子突然从桌底下扯出一把窗扇一般大小的白色鹅毛扇，又把众人惹得大笑。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尖嘴子摇着那扇子说，各位不要小看了这扇子，这是地道的天鹅毛呢！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喝闷酒，突然飞来了几只又白又胖的胖天鹅，我连哄带骗就把它们抓住了，扯了它们的毛，做了这把扇子。那天鹅是纯种北欧天鹅，血统正宗，不带一根杂毛！
众人又笑。
尖嘴子把那扇子在桌上轻轻一拍，开口说道，各位，刚才我见几个姐姐要了菊花水，那今天我就给各位说说菊花。菊花，大家一定都晓得，就算没看过菊花开，也一定喝过菊花水。菊花在古人眼里是把它当成隐士看的，这与陶渊明有关，他有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看，他在东边那道篱笆下摘那菊花，他摘菊花干啥呢，一定是泡水喝，一定是要泡给一个美女喝。女人最爱菊花水的味道，清香清香的，屁甜屁甜的，跟女人本身的气质差不多。由此断定，那陶渊明甩脱县令不当，一定是为了追逐某个美人。男人只有为了女人才丢得下其他东西，才舍得发疯。唐朝有个黄巢写过两首菊花诗，一首是，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另一首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都写得凶暴暴的，好像那菊花天生就是带了杀气的。黄巢那菊花哪个还敢沾惹？南朝有个江总，当然不是江总经理，人家名字就叫江总，他那菊花就很软，是跟故乡联系在一起的。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你看，江总在他乡谋业，想起了故乡的菊花，肠子都软了。苏东坡的菊花又不同，是清愁如水、万事皆休的那种。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你看，蝶也愁了，菊也愁了，人还不愁呀。当然，最愁的菊花还是李清照的。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都愁得有病了。一个女人家，老公早早就死了，不愁才怪！闲话少说，只给各位说说这成都西门的一个主儿，就不给你说姓了，俗话说得好，说人不说姓，一辈子不遭笨。这人戴个眼镜儿，那我们就按成都人的习惯叫他眼哥。有句话说得好，眼哥眼哥，两个窝窝，眼光最短，心眼儿最多。两个窝窝是说，眼哥把那罩罩儿一取，露两个窝窝出来。与美女把那个罩罩儿一取恰好相反，美女一取罩罩儿，露出的是两个红馥馥、香喷喷的肉疙瘩。
众人不禁大笑。
立在檐下的毕慧早听得呆了，忍不住对身边的谢芹说，这人的嘴皮子滑刷得像抹了油样。谢芹提醒说，不要光顾得听，要记得给客人添水。两人便各自提了水壶，一路给茶座上的人添水。添到柳树下，毕慧正把壶嘴对准一只泡了菊花水的杯子，却听得尖嘴子说道：
这眼哥整啥都离不了个菊字，讨老婆也要人家的名字里有一个菊，他那老婆就叫个小菊。
毕慧心里一惊，她的小名正好叫小菊呢！这一惊，却把一壶烫水倒在了一个女人的腿上，顿时惹出一声尖叫。那女人从座上跳起来，指着毕慧一连声叫骂，正是刚才围着尖嘴子照相的一位。毕慧吓得呆若木鸡。这一闹早炸了场，茶客们纷纷伸过头来往这边看。那女人捞起裤腿，见白生生的大腿上红了一块，又尖叫：要起泡了！毕慧轻声说，对不起。那女人抬起头说，你眼睛遭裤子蒙住了？
尖嘴子见状，放了手里那方桃木，凑近来看了看说，姐姐，让我看看。那女人就把捞起来的一条腿扭向尖嘴子，你看嘛，都肿了。尖嘴子把那黑框眼镜挂在鼻尖上，弯了腰，用手捧了那腿，仔细看过了说，姐，没啥，我给你弄一下包管你不红不肿、马上止痛。说着，取过茶桌上另一杯凉透了的菊花水，喝了一口，噗地往那腿上喷了，便伸手在那腿上轻轻揉摸。女人脸上微微红了，却呲开嘴轻声呻唤，像是痛，又像是痒。尖嘴子说，姐，咋样？女人微闭了眼轻轻点着头。两人似乎配合得很好。尖嘴子说，这菊花水是医烫伤的灵丹妙药呢。毕慧早看得呆了，都忘了是自己惹出的麻烦。尹老三赶忙示意她走，她便逃也似走过来，放了茶壶，进了里间。尹老三也跟进来，有些埋怨地说，你咋搞的，咋把开水弄到人家腿上了？毕慧却问，菊花水真的能治烫伤？尹老三哈哈一笑说，扯****蛋呢，是尖嘴子那手医住了她！毕慧有些愕然。
这时，在湖边守游船的那小伙子急火火地跑过来，对尹老三说，快快，游船翻了，有人掉水里了！尹老三把手里那杯茶水一下泼到他脸上，骂道，那你还跑这里来捞呀！骂着就往外跑，小伙子跟在后面跑出来。到了湖边，见一个人正爬到岸边来，像一只淋得精湿的猴子。尹老三赶紧过去把那人拉起来。那人一上岸，却一把抓了尹老三的衣领，破口大骂，****妈，你搞的啥子，差点把老子淹死！尹老三连声说对不起。那人又骂，****妈，对不起值多少钱？老子要索赔！尹老三说，该赔该赔。说着掏出烟来，给那人递去一支说，哥先消消气。那人揩了一把脸上的水，尹老三这才看清，这人正是那天跟赵旭一起来借钱的林涛，心里一下就松了，在林涛肩上拍了一掌说，我当是哪个，原来是林老弟呀！
林涛骂道，你少给老子来这一套，哪个是你老弟？尹老三说，咋的，你不认得我啦？林涛一挥手说，就是尹老三嘛，你化成灰老子也认得！尹老三见他不买账，就问，赵旭呢？林涛说，不晓得！尹老三说，都是朋友嘛，你就这么不给面子？林涛哼了一声说，一码归一码，驴子不跟牛打架，你说今天这事咋办？
尹老三点了一支烟说，要咋办，你说吧。林涛用手抖着头发上的水，抖完了就摸包，摸了一阵说，老子的钱包掉湖里去了！样子显得很着急。又在身上摸了一气，说，老子也不要你赔，你去把钱包给我捞起来就是了。尹老三似乎已经看出些门道了，看了一眼那湖，一溜浑水从林涛刚才淌过的地方一路弯过来，像漂着一条黄色的布带。
尹老三笑道，兄弟，你这玩笑开得有些过了，哪个看见你的钱包了？
林涛冷笑一声说，你想耍赖？
尹老三把手里那截烟一下弹进湖里，不阴不阳地对林涛说，你该问一问赵旭，我姓尹的是啥人。
尹老三话未落脚，林涛哈哈一笑说，我咋不晓得？大名鼎鼎的尹老三嘛，城西的一个小赖皮，打牌赖账，嫖婆娘不给钱，靠舔人家的屁股弄了这么个茶铺开，赚了几个钱，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这么光宗耀祖的事你当我不晓得呀！
尹老三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瞪圆了双眼，却发不出一言，就转身对跟来的那小伙子说，你还在这里愣起做啥，还不去捞钱包？说着朝他挤眉弄眼，暗暗把自己身上的钱包掏出来，朝小伙子晃了一晃，又把小伙子推到一边，小声对他说了几句，就催他下水去捞。小伙子就跑到一棵柳树下，脱了外衣，只穿一条内裤，试探着下到水里，眼见得一埋头，钻了进去，庚即弹出一团浑水来。不一时，那小伙子从水里冒出来，朝尹老三这边看，尹老三又示意他再钻进水里去，小伙子就又钻下去了。林涛铁青着脸看着水面，掏出随手携带的那把刀子，用拇指一下一下在刀刃上刮，从那刀柄上滴下一点水来，像一滴尿。
小伙子从水里又冒了出来，手里举了个钱包，喊道，找到了！钱包找到了！林涛惊得两眼圆睁，看一看尹老三，尹老三却朝柳树那边走过去了。那小伙子几下到了岸上，把钱包交给尹老三，尹老三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百元券，还有几张十元的。就背着林涛把身上的一叠卫生纸夹了进去，转过身大声道，哎呀，这么多钱呢，你咋这么不小心弄到水里了？幸好找到了，要不你我咋说得清！
林涛听了尹老三的话，将信将疑地走过来，见那钱包鼓鼓的，心里觉得奇怪，日妈那水里真有个钱包？伸手就要拿那钱包，尹老三却把那钱包举起来说，真是你的呀？林涛说，不是我的是哪个的？难道老子还认黄账？
尹老三还是不给那钱包，对林涛说，你说好了的，钱包捞起来就行了，不再找话说了。都是道上混过的兄弟呀，说了的话要算数！
林涛不屑地一笑，你把我当啥人了？你以为都像你，老头子的****只见甩不见硬呀！老子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尹老三又说，你看清楚了，这钱包真是你的？
林涛说，自己的东西还会认错了？说着，把那钱包一把拿过来。
尹老三扯上小伙子转身就走。
林涛打开钱包一看，见里面只有那么点钱，知道上他当了，狠狠骂了一句，****的耍我，有你好看的！抬手要把那钱包扔到水里，想了想，把里面一百多元钱掏出来，照准湖心狠劲扔了，悻悻地走出来。走到大门口，赵旭正在那里候着，老远就问，咋样？林涛阴了脸说，****的耍了老子！赵旭听林涛说了经过，恨恨骂道，****杂种，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收拾他****的！
两人边骂边走。林涛说，老子在水里泡了这一阵，肚子早空了，先去吃点东西吧。赵旭说，我们去吃串串儿，草堂对面有一家，有个妹儿在那里穿串串儿，长得那副样儿，老子一看就心痛！两人一路说笑，朝草堂这边走来。走到送仙桥，林涛又说，老子总有一天要叫尹老三那杂种尝一尝刀子的味道！
这边，尹老三和那小伙子绕着湖边往茶铺走，小伙子说，那人就是来找茬的，我去拉他，他不要我拉，嘴里只是骂。尹老三说，这事不怪你，往后看见那人再来，立即给我说。小伙子说，我晓得，尹总，你那主意真是绝了！尹老三得意而笑，多学点儿，这就叫既把饭铺开，哪怕你大肚汉！你那钱包买成多少钱？小伙子说，不值钱，地摊上的货，五十块。尹老三掏了二百元给他，小伙子接了钱说，我钱包里只有一百三十块钱，还多了二十呢，我身上分文没有咋找您？尹老三说，找个，拿去买烟。眼睛放贼点儿！小伙子连声说是。尹老三走到茶铺这边，尖嘴子又在说那菊花，毕慧还在里面没出来。
尖嘴子说得眉飞色舞：
那眼哥一年四季都喝的是菊花水，枕头里也装的菊花瓣儿，夜夜嗅着菊花香睡觉，梦里全是菊花的味道。
毕慧听着尖嘴子说菊，觉得那菊花仿佛就开在了尖嘴子的那些话里，黄灿灿一片。不禁想起临死前的父亲，老头儿躺在床上，突然眼生精光，大声喊她，小菊，快过来，这里有朵菊花，快来拿住它！她惶惶地走到床前。老头儿伸出一根指头望空一指，嘴里说，飞了，飞了。毕慧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心里怕得慌，大声朝外面喊人，却没有一个人进来。她就在一片恐惧中，看着父亲的那根手指永远凝固在那里。她哭喊着跑出来，外边屋里竟没有一个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她跑到门口，却看见父亲种在院子里的那一片菊花，竟开成了一片哀伤的黄。她忽然记起，日子才进了八月，根本不是开菊花的时节呀！心里愈发恐惶。
那片哀伤的黄时常在她心里流，像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