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是中午抵达的杭州,入住下榻的酒店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此次杭州之行,因为是工作的关系,加上时间紧张,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一位朋友。晚餐时分,我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无字,却有一幅画,油画,轻灵若梦幻的一杯绿茶,赫然而至,清香而神秘。我不觉一震。
不用署名,无需注解,只一眼,我就认出了,是谁,为我沏好了这样“一杯茶”,尘世间,茫茫人海中,用这种方式为我沏茶的,大概,也只有曾玲一个人了。果然,不一会儿,第二条短信接踵而至,上面写着:“忙了一天了,累了吧?喝杯茶吧。喜欢吗?喜欢它就是你的了……想念你,你在哪里?”
我拨去了电话,我说:“你猜我在哪?”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激动,她说:“你不会是在杭州吧?”
我是在杭州,在她的城市,她客居十年的城市。
说实话,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五六年前,此次来杭,我也无法确定有没有时间和她联络,但是,她就这样出现了,她和她的茶,她的画。你可以说,这是巧合,可我更喜欢另外的说法,比如,奇迹。因为,我是一个固执地相信神秘事物的人,曾玲也是。
曾玲是一个画家,目前供职于浙江传媒学院。用如今流行的俗语来说,我们俩是“发小”:她是我小学的同学。其实,那时我们并不同班,真正让我们成为朋友的,是“****”中失学的那段时光。两个十二三岁的迷惘的小少女,坐在游泳池边上,夕阳将一池肮脏的池水映照得又辉煌又忧伤。我突然对她说:“曾玲,你像一个大学生……”完全莫名其妙,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曾玲一直记到了今天。
然后,由于那个乱世年代种种的变故,曾玲从我们的城市消失了。等我们再次相逢时,她已经是山大艺术系的学生——一个真正的大学生了。我惊讶着她突如其来的美丽,那美丽如同星辰一样神秘。再然后,当我站在她的那些命名为“花的系列”的画作面前时,竟有一种轰鸣般的眩晕感:平生,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些花,它们排山倒海纵情恣意,却又奇异地静谧;它们癫狂诡谲,却又刻骨地单纯含蓄;它们既是成熟女人深谙风情美妙放荡的胴体,又是小少女纯洁羞涩朝露般的笑靥;它们一边泼出性命披肝沥胆赤裸裸怒放,一边却又为这瞬间的绽放黯然神伤;它们真美,真性感,真幻灭又真欢快,真壮烈也真悲伤……而创造了它们的那个人,我想,我似乎有些懂得了她那星辰般神秘的美丽缘自何处,她生来注定是要被神选中的人,她用她的灵魂她的画笔和神对话,而另一面,在俗世的生活中,她却如同孩子般简单,心无半点丘壑和城府。
只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美丽和纯粹,在我们那个不生长想象力的城市,要生存下去是很艰难的。果然,后来,曾玲走了,带着她那些花,那些奇葩,那些汹涌的灵感和才情,来到了西子湖畔。这一走,就是十年。而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她好几年前回去探亲。觥筹交错的饭局之上,我们彼此说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但我确信,曾玲还是从前那个曾玲,因为,她在电话中和我说的第二句话就是:
“你明天到我家里来看看我的画吧!你一定要来啊!”
于是,第二天,我不断接到她的短信,一遍一遍地,提醒我,务必要在午后三点半之前赶到她家里,千万不能再晚,因为,“看画是需要光线的”。她还说,要请我们喝她自己亲手酿制的葡萄酒和玫瑰酒,那些玫瑰花都是她自己种的:字里行间都是盼望和高兴。于是,那天下午,当我们的出租车停在路边,走出车门,一眼看见她站在马路对面翘首等待的热切身影,久违的像孩子般欢乐的身影,突然之间感到,这个南方名城,这个别人的城市,有了亲人的气息。
然后,就看到了那些画。
铺天盖地的,排山倒海的,挂满了这个复式结构房间的每一尺墙壁,更多的画,一摞摞,竖在墙角,或房间任意一处角落。梯子架在那里,供她如同年轻人一样爬上爬下。刹时间,我们就置身在了一个奇异的、奇幻的世界之中。植物仍旧是这世界的主人,永恒的花、树、茶,妖娆而神秘,暗香浮动。渐渐有了一些人,这是从前她画中没有出现过的新形象:但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那是一些树妖或者花精,就算是人,也是人的灵魂!哦,曾玲,我终于看出了她这些年的变化,原来她在画灵魂,她在画万物的灵魂!
我看到了我的茶,我的绿茶,在氤氲的水汽中,旋转着,如同舞蹈,静谧而热烈:那是茶叶灵魂出窍的时刻,灵魂出窍的肃穆瞬间。我望着灵魂出窍的茶叶,突然有些眼热鼻酸……一个俗世中的人,今天的人,需要怎样一颗心,需要怎样的历练,才能和一片茶、一朵花、一棵树的灵魂,和那些自由之魂,赤诚相见?
这个下午,我们就坐在这一座“灵魂的花园”之中,坐在万紫千红之中,喝着曾玲自己酿制的葡萄酒和玫瑰酒,聊天,读画。茶几上,那只她忙了一中午特为我们烘焙的金橘面包,冷却后,仍旧散发着阵阵清香。可我知道,她并不是一个总是这么称职的好主妇,“好主妇”似乎只是一个客串。也许,在这世上,和画无关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具有“客串”的性质。比如,她可以为此潇洒地放弃现实生活中正高职称的竞争,放弃副高全额工资的竞争,仅仅是为了不伤害自己作画的心情……假如她是个声名震天的大画家,或者,她的画很畅销,再或者她很有钱,做到这些似乎不算什么,可她都不是。她只是几十年如一日痴情地、痴迷地热爱着她的绘画,就像一个圣徒,艺术的圣徒。有谁见过不痴迷的圣徒吗?尽管如今这世上真正的圣徒越来越稀少。痴迷地献身,那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幸福。
对这座客居之城,她最不满意的,是它的“光线”——它总是缠绵多雨。为了捕捉阳光,她可以在家人度假刚刚抵达普陀山还没有到下榻的住地,就因为突然放晴的天气因为破云而出的阳光,立刻掉头回家。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在想象中,夸大了北方阳光的清澈明亮,几乎有一种天堂的气息。了解了这一点,我忽然理解了她画中流露出的那种渴望,是那种只有女人才具有的混沌坚韧的渴望,使它们,那些画布上的生命、万物,即使是灵魂,也有一种蓬勃的、压抑不住的生的欢腾,又壮美,又性感。
很晚了,不得不告辞了。谁都知道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们夫妇把我和丈夫送上出租车,车开出很远,我回头望,曾玲仍旧固执地、不舍地站在那里,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一棵又孤寂又清香的树。车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几十年时光,我们的青春岁月,在车窗外呼啸而过。我心里忽然涌上几句翟永明的诗:
在古代,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它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和一切珍惜的、珍贵的东西,在心里,说一声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