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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些人,或一些身影

认识一个人的方式

这些天来的很多事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回,我眼前总是晃着这样一个身影,老张穿着那件军大衣几乎天天在路上跑。雪,不是在落,几乎是,直直地盖下来的。而这个长期在哈尔滨生活的北方汉子,也从未感觉到冰雪无底的深,深不见底。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夜以继日的破冰队伍。这本身就构成了一部悲壮的史诗。

认识这个人,是在他流泪的时候。

后来,很多人都说,没想到一个********也会哭。

那是2008年2月5日,晚上,湖南卫视。这个浪漫时尚的、以娱乐天下而闻名的电视台,却在以一种极少有的悲戚而又分外压抑的方式举行一场“爱心大融冰——我们一起过年”大型赈灾文艺晚会。而这样一台晚会,也不同于以往任何精心排练的晚会。在晚会接近后半场的时刻,灯光闪亮之处,一个戴眼镜的瘦长汉子,身披充满喜庆吉祥色彩的大红围巾,出现了。他的出现让人们眼前一亮:******,湖南********张春贤!

我们已经见惯了这个人的形象,那个披一件长棉军大衣奔走在暴风雪中的形象。而现在我们仿佛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以这样一个充满了喜庆的也很随意的形象出现在晚会现场。还记得,当时我一愣,忽然就明白了,那场暴风雪终于过去了。此时,满地的积雪尚未化尽,我的目光移向窗外,夜空已露出了迷人的蓝色。看得出,老张还一脸的疲倦与憔悴。——我叫他老张,很多老百姓都这样叫他。我甚至觉得不这样叫他有些对不住他。是的,他很随意,没有导演的彩排,没有事先的准备,也没有秘书早已写好的讲稿,而下边将会发生什么事,你毫无准备。

“我一直在感动,”他说,“面对冰灾,钢铸的铁塔倒下了,三湘儿女没有倒下;冰雪把高速公路阻断了,却没有阻断湖南人民的真情。我代表全省人民,真诚地感谢党中央、******,真城地感谢中央各部委和所有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湖南的人们,我还要特别感谢全省的广大军民和干部职工,感谢他们的理解,他们的拼搏,他们的努力……我情感不能自制,请大家原谅,我的心始终不能调整,在我省抗冰救灾战斗中,有十四位在岗人员牺牲了,五名是由于劳累死的,我很怀念在抗灾中牺牲的这些烈士们。我常在想啊,他们昨天还在岗位上……对这些牺牲的人一律要追认为烈士,对他们的家人给予厚待,给他们的子女创造好的条件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在这里,我代表人民,家人向这些英雄们鞠躬,算是给他们送行……”

从话筒里发出的是一阵抽噎声。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话筒。

然后,是久久的安静。而眼泪,无数人的眼泪,安静地,滑过了脸庞。

每个人都看见了,这汉子眼里盈满着泪花,此时,你感觉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很普通的人。没一句官腔,没一句套话。最令人吃惊的便是他的真实。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有感恩。我想,这就是老张当时的心情。你发现,从共和国总理,到********,我们的领导人已经越来越没有了城府,没有了套路。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情、发自肺腑,而也只有出自真情才如此真切动人,只有发自肺腑才能感人肺腑。性情中国!在他们的背后,我仿佛看到中国越来越人性化了。

这些天来的很多事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回,我眼前总是晃着这样一个身影,老张穿着那件军大衣几乎天天在路上跑。雪,不是在落,几乎是,直直地盖下来的。而这个长期在哈尔滨生活的北方汉子,也从未感觉到冰雪无底的深,深不见底。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夜以继日的破冰队伍。这本身就构成了一部悲壮的史诗。事实上,在京珠高速成功实施大分流之后,在第二通道、第三通道相继开辟出来之后,湖南的交通在1月30日前就基本恢复畅通。然而,无论人类如何抗争,都无法抗拒灾难释放出来的力量,一种可以压倒一切命运的可怕力量。人们千辛万苦刚疏通了一条出路,随即又遭遇了一场更大的暴风雪,我都不知怎么形容才好。对于灾难,任何形容都是危险的,你的笔力根本形容不出它原本的力量,这一场大雪比第一场雪来得更大,更猛烈。一夜之间,三湘四水之间的无数道路在原有的冰雪上又一次严重覆冰。就像还没愈合的伤口,又一次被撕裂了一个更惨烈的口子。那些堵在京珠高速临长段的车辆好不容易行驶到京珠高速耒宜段,又一次被堵住了。然后,一片雪白,一片死寂。以天空为背景,已经看不见车辆了,只看见,一个个被冰雪覆盖的汽车的形状。一眼望去,都是这样累累的冰疙瘩。

在这种希望与失望的巨大落差之下,许多人都伤心地恸哭起来。

老张踏过一个一个的雪堆,一件宽大的黄军大衣,连扣子也忘了扣。

你可能早已知道,在来湖南之前,老张是共和国交通部部长。应该说,整个中国的交通路网,他心里都有谱,而一旦京广铁路和京珠高速这两条南北主干线阻塞了以后,瘫痪的不仅是南方,而是大半个中国,甚至全国。而在这样复杂、无常、旷日持久的罕见灾害面前,你却感到抉择的艰难。怎样才能考虑得更协调、更前瞻、更成熟?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安全是第一位的。事实上我们的相关部门也是这样考虑的。我在前文也曾提到过,自1月中旬以来,全国二十多个省(市)的大部分高速公路都相继被交通管制,很多条高速公路一度全线关闭。而在整个社会对此次恶劣天气还没有足够估计的初期,我们的交警部门对高速公路实施交通管制,应该说是对人民生命财产高度负责的,然而,随着灾难的持续发展,新的问题,或新的争论也开始出现了,很多人都这样问:安全与畅通,孰轻孰重?人有左脚和右脚,走路的时候,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这对于执政者,尤其是各地的第一责任人,是严峻的考验。1月22日,在第二场大雪铺天盖地般降下来后,******明确提出,要尽可能少封路,第一位的就是要保障运输安全畅通。这无疑是个极大胆的决策,显示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勇气,非常时期,非常决策!

那些天,他十二个多小时没日没夜地连轴转,没有休息,没来得及吃碗热饭,他从耒阳连夜沿京珠高速南下冰灾极地郴州,又从郴州奔赴良田。暴风雪中,你看见,那个披一件长棉军大衣的汉子奔走的身影,实施着一系列雷厉风行的动作。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众志成城破冰除雪的壮烈场面,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武警部队,军队,开进了雪域。雪域就是战场。

时针指向晚11点。夜深了。良田,灾难中一个高频率出现的小地名,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这里气温明显要比周边地区低许多。老张找来了这里第一线的指挥员,他问:衡枣高速公路目前分流的情况怎么样?107国道的压力大不大?设备、人员够不够?还有哪些困难……一连串的疑问。由于连日奋战,许多人已是几天几夜没合眼,许多人的嗓音都是嘶哑的。老张看着他的这些干部,群众,战士,他也心疼啊,可这里是战场,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军令:力争在2月3日晚之前,打赢京珠高速湖南段破冰保畅通最后的攻坚战!除冰装备不足,广州军区的装甲清障车来了;除冰人手不够,广州军区某部三千多名解放军指战员火速驰援;武警战士来了,公安民警来了,机关干部职工也来了……在这严寒的夜晚,每个人全身的汗都在奔涌而出,汗水滴在地上,瞬间就变成冰珠子,四处散落……

有多少人在这个地方战斗过?你也许不知道他们,但他们肯定知道,这里雪更大,冰更厚,广东境内与郴州交界的地区已是冰雪消融,而这里的路面还结着一层厚冰。那冰有多硬,一镐下去火星四溅,震得虎口都是麻的。但时间一长,就没感觉了,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感觉不到冰的硬度,只不停地,日夜不停地,把冰雪铲起来,甩向路边。就这样,无数人在日夜不停地破冰,但还是滞留了许多车辆,其中大部分是大货车。这里成了京珠高速湖南段由北往南方向最拥堵的路段,要想打通京珠高速湖南段,必须从这里下手,这是决战点,也是一场硬仗。

这是一个应该被我们记住的时刻,2008年2月3日,晚上6点,比******规定的时间还提前了不少,良田破冰战取得胜利。也许胜利是抽象的,你可以再看看那条路,是什么力量,让人把一条路,整个儿地翻转了过来。这意味着京珠高速公路湖南段全线贯通!由北往南,一辆辆滞留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陆续响起了发动机的轰鸣声,车流开始慢慢地动起来。一些司机还没有发动汽车,还懵懂着,******走到他们的车窗前,冲他们打出一个手势,一个叫你深信不疑的手势——路通了!

路通了?老天,路真的通了?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那吃惊而又迷迷蒙蒙的眼神,让他们像从一个个极度遥远的梦魇世界中回归的人。

老张说:师傅,快回家吧。回家,过个好年,一路平安啊!

这无疑是这场暴风雪以来最激动人心的一幕。醒过神了的司机们纷纷摇下车窗,这里头就有我前面提到的那个哈尔滨来的何师傅。说到这些司机,其实也都是些显得火爆又很性情的汉子。他们曾经咒骂狂风、冰雪、严寒,而此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拉响了汽笛,打亮了车灯,用一种重生般的悲欣交集的释放方式,也是用一种致敬的方式,向湖南人民,像这些浑身还结着一层冰壳子的冰人、雪人,表达他们的敬意。车上,路上,多少双眼睛都泪汪汪的。眼泪,不会结冰……

“他是条汉子!”这是后来许多司机对老张直截了当的评价。

“奇迹!”这是******对湖南抗冰救灾的评价,里面却有多么丰富的潜台词。

他说,这样的暴风雪在全世界历史上都难得一遇。他说,湖南这次抗冰救灾是个奇迹,在全世界都很罕见。他说,这奇迹有三个标志,第一个是冰灾、春节和春运三碰头,在这种情况下,湖南做到了让滞留人员顺利回家过年,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第二个湖南电网面临垮网,因为湖南缺煤,一旦垮网将比其它地区更为严重,但湖南在各方支援下力保电网不垮;第三个在世界罕见的冰灾中,湖南做到了没有冻死人没有饿死人。这是很经典的一次战役……在多个场合,他都用了这个字眼,“奇迹!”他对湖南,湖南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但他从不提到自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也是这个奇迹的创造者。

——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晚会现场。我想,无数人都像我一样,看见了老张眼里满盈的热泪。一个来自福建的气象专家、八十岁的黄行全老人递上来一张纸条。老人说,他在电视上看******书记在冰天雪地里指挥抗冰救灾时,把他自己的大衣脱给了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司机,这样的一个小细节让他很感动。他通过这样一个细节看到了一个********的浓浓的人情味,这也让他一直在心里十分牵挂,他递上这样一张纸条,要老张也回家看看……

这张纸条,一下触动了老张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在突然的寂静中,他站在那里,一时间百感交集。是啊,无论是谁,都有普通人的质朴亲情,老张,既是********,也是血肉之躯啊,尤其到过年的时候,想到父母亲,妻子,孩子,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没有掩饰自己,他颤声说:明天是除夕,我也很挂念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已经九十多了,我母亲九十多了……但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能陪伴他们,我只能把三湘人民当作自己的父母来孝敬,把湖南的兄弟姐妹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我要用这份情,用工作中的夙夜在公、恪尽职守,来奉献给湖南人民!

说到这里,老张哽咽了,那一直饱含着的泪水,又一次闪亮地流了下来。

对于父母,对于亲人,那无疑是充满了愧疚的泪水。

一个********当众落泪,没有纸巾,他慌忙用手擦干了眼泪。而他向人们鞠躬时那一弯腰的深情,和他的泪水一样真实。还是那句亘古未变的老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我承认,当一个官员以俯视的目光来看老百姓时,我也早已习惯用审视的目光来看他。但现在,一个********的泪水和泪水中流露出的朴实的本性,让我莫名地感动至今。

泪水,成了我认识一个人的方式。

那个山头就是你的岗位

人生莫过如此,灾难,抗争,活着与死亡,还有眼泪,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而我依然在这里漫长地回望,四面八方都是山雨发出的空洞的回声。而这条路,和这个人的一生,其实都不漫长。

我来到这里时正下着暴雨。桃源县西南,一个叫西安的山地小镇。雨水大得人可以在里面扎猛子。我不知道大自然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地给人类以如此凶横的教训。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以某种方式犯了打破宇宙和谐的罪过?

这里是山区,有时候暴雨本身并不是灾难,但由暴雨引发的山洪与泥石流,由气象灾害引发的地质灾害,则是这里世代的隐患。在这样的雨季你在镇政府里是找不到人的。上世纪80年代末,我也曾到乡里挂职深入生活,对乡镇一级政权的运作机制多少知道一些,每到危急关头,或有重要行动,乡镇干部都要分头下到村组。

乡谚说,一只白鹤守一个山头。那个山头就是你的岗位。

在今年的暴风雪中,西安镇副镇长鄢志刚就是在他守着的山头上献出了生命,他还不到三十岁。在他死去数月之后,我来到这里,在大山深处,寻找他的踪迹。这里的山说不上有多高,但很大,连绵起伏,山林茂密。有一条路,从山里通向邻县沅陵的三渡水国道口,这条路当时有四十多处弯道被连日来的大雪堆积成了一座座冰山,外人看了也许会觉得奇怪,但山里就是这样,山坳,山峰,形成了奇怪的小气候和风向,越是在道路拐弯的地方,冰雪越大,在不断的堆积下,逐渐形成了冰山。而路下就是悬崖。这样的路,别说行车,就是徒步行走也寸步难行。为了抢通这条进山出山的唯一通道,鄢志刚带着西安村和桥塘村的青壮劳力上路了。他查看地形后,决定从两头夹击,向中间靠拢,这样更有利于劳力在狭窄的山道上摆开,放开手脚。

此时,我就走在他们数月前抢通的这条路上。

我心里毛毛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

雨下得更大了。浑浊的暗红色山洪,从两边的山岭奔突而下,发出难以形容的吼叫声,感觉到这每一座山都在咆哮。一条山路洪水漫溢,我尽量靠着山岭边上走,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冲到了山崖下面。而那个我根本不敢靠近的深渊,却是一个副镇长,最基层的公务员必须面对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对于很多人来说不过是对危险处境的一个比喻,而对于鄢志刚,还有他带领的那些老百姓,那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你真正应该走得离他们更近一些。

就是在这条路上,他们把头使劲埋下,这样才能顶住恶狠狠地扑上来的刺骨寒风,而唯一可以抵御严寒的方式,就是拼命挥动手里的铁镐,让生命本身发出热量。有一个我不想隐瞒的细节,他们干了几个小时之后,有的人实在受不了了,想要溜走,鄢志刚吼叫一声,他的嗓子早已沙哑了,哪怕是在吼叫,也发不出多大的声音。可你一看他脸上那严峻的表情,你立刻就被镇住了,他是副镇长,如果这里是前线,他就是这里的指挥员,这一刻你才明白他手里掌握的权力,他不能放弃自己的权力而撒手不管。

我找到了那天上路铲雪的一个乡下汉子,他像是刚从土堆里爬出来似的,烈日和风霜让他脸上的皮肤干裂粗糙,看上去少说五十出头了,但一问,他比我还小几岁。说到那天的事,他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小鄢发那么大火。他说:这小鄢可是个好小伙,一个热情侠义的好小伙,平时挺和气的,根本不像个镇上的干部,见了谁都热乎乎笑呵呵地凑上来打招呼,跟咱们老百姓挺对味儿。可到了关节眼上,你还别说,能镇住人。他凭什么能镇住你,就凭他也跟你一块在干,就凭他干的一样也不比你少,就凭他站的那个地方比你更危险。你受不了,他又能受得了?他这样拼命干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老百姓。路不通,连盐巴都运不进来,这日子怎么过?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总得打点年货吧,可没路,你就只能背着背篓走几十里山路,翻山越岭到山下去背,你以为这比挖一天冰雪容易?

听了这黑脸汉子的话,我又一次发现,我们的老百姓真是通情达理的老百姓,他们也许没我们想象的那种觉悟,但他们善于作出感性的对比,用很感性的甚至很简单的方式得出真理。

那是怎样艰难的一天,那一天不是我在时隔数月后可以想象的。

这也让我在追踪采访的过程中,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我的文字总是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无法承载这样一场巨大的灾难和灾难中的人们。我只能记下这些事实,鄢志刚和他率领的老百姓从大清早一直干到天快黑了,渴了,就吃几口积雪;饿了,就啃一个年粑。年粑是桃源人最爱吃的,可那早已冻得硬邦邦的冰冷的年粑,啃起来就像啃冰冻的石头。这一天下来,他们硬是用人类最原始的工具,把这四十多座冰山拦腰劈去一半,铲出了半边路。这半边路,也是一条通道,车辆可以小心地通过了。

寒风就像长了眼睛,直往人身上的缝隙里钻。

鄢志刚已经冷得浑身打着寒战了。这可能是他的生命在发出警报。他原本是打算第二天再来接着铲,把整条路都铲通的,他不知道,在这半边路上,他将走完自己的一生。他很累,很饿,很冷。但是在昏蒙蒙的夜色中,没人看清他的脸色。能够看见的,是一个疲惫不堪的模糊身影,慢慢地朝镇上走去。而镇上,还在十多里外。这十多里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踏进家门,他就软绵绵地靠在了椅子上。他很累,很饿,很冷。他想扒几口热饭,想喝口热汤,但刚一喝下去就哇地吐了出来。他浑身发抖,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家人很快叫来了医生,但镇上的医生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让他好起来,他已经不可能好起来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他很累,很饿,很冷。夜深了,已经是凌晨3点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镇党委书记于惠平和镇长康少兵赶紧安排车,将他急送县人民医院,车还在半道上,他就停止了呼吸。

他很累,很饿,很冷……

一直到最后,他干渴的嘴唇都是微微咧开的。

那些还等着他,等着上路铲雪的老百姓,突然听说他走了,开始一个个死瞪着眼,突然间,又一下失声痛哭。

整个西安镇,都在哭泣。连绵起伏的山峦,还有悬在它头上的漫长岁月,一片雪白……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人生莫过如此,灾难,抗争,活着与死亡,还有眼泪,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而我依然在这里漫长地回望,四面八方都是山雨发出的空洞的回声。而这条路,和这个人的一生,其实都不漫长。

他是一个公务员,中国最底层的公务员之一。

他以自己短暂的一生和一生中的最后一天,完成了对自己身份的定义。

冰闪,一个偶然事件

这是冰闪。它是因为恶劣的雨雪天气造成部分输变电设备绝缘体和导线上形成挂霜、覆冰和冰柱现象,然后才会出现的。我说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过冰闪,这种罕见的冰闪,被一个国家公务员用生命去亲身体验过,验证过。

冰闪,一个偶然事件,让我知道了株洲市常务副市长王群的名字。

换句话说,在王群遭受罕见的冰闪袭击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冰闪这种危险的存在。

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雪线。依然是向冰雪不断挺进的队伍。那是1月30日,清晨,王群和株洲市军分区司令黄跃一起,率公安、武警挺进到京珠高速株洲段。这是一支最精锐的队伍,他们要打一场硬仗。而此时,王群已经连续六天坚守在一线。让时间倒回到1月25日,王群已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凌晨两点,他刚从抗灾现场回来,一进家门,就扑倒在床上,太困了,他想迷盹一会儿。刺耳的电话声遽然响起,就像拉响的防空警报。他一下子清醒了。在这非常时期,每一个电话都在传递生命攸关的信息。果然,这是省政府打来的一个紧急电话,京珠高速株洲段四百多台汽车和三千多名旅客被困……

下面的话也许根本就不用再说了,一个常务副市长,一个抗灾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一个公务员,立即知道他要干什么。

救援,紧急救援!

从那一刻起,王群就一直坚持在京珠高速抗灾第一线,调度,指挥,除冰,分流……这没什么,在那些日子,几乎所有像王群这样的公务员都是夜以继日地连轴转。然而具体到每一个人,疲劳则是属于自己的具体感觉。他沿着被堵车辆一辆一辆地查看。他跌跌撞撞却一直挺直着腰杆。不是为了强打精神,而是必须有一种力量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也许没人知道他是公务员,但他知道这都是老百姓。

或许,每一个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还从未像在这次灾难中得到过正视和关注。关于战胜冰灾的话语很多,但最让我感动的是:“不让一个被困老百姓冻死,饿死!”这话,被无数公务员挂在嘴边,被一次次地强调,放大,成了灾难中最宏大的一个声音。这意味着,那些最柔弱的生命,譬如说那些妇女和孩子,更加受到我们政权和制度的呵护与珍惜。它的意义已无关个人的道德,而关乎政权与制度的人性。

有一个细节,很平常的细节——在被困车流中,王群发现两个带小孩的妇女,她们一个来自重庆,一个来自永州,有一个的小孩刚出生四个月,小脸小鼻子冻得通红,不住地打喷嚏。王群立即将这一对母女安排到了自己车上,赶快送到火车站,给她们买好车票,送上了火车。是的,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你没必要为此感动,这是一个常务副市长、一个抗灾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一个公务员在忠诚履职,同时也在兑现他们对人民的承诺。

救援,紧急救援!

要赶紧把这条路打通。而在道路打通之前,你必须救援这些又冻又饿的被困人员,他们也许在骂你,也许根本就不听你的调度指挥,但你必须救援他们,给他们送上吃的,喝的,甚至把自己的衣服脱给他们。不让一个人冻死,饿死!

记住这一天,1月28日,在京珠高速株洲段受困人员达到最高峰时,王群的忙碌与疲劳也达到了最高峰,他从晚上9点起就到一线发放食品,直到次日早上6点,前后二十多个小时没有休息。而此时,离他遭遇冰闪袭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而他自己还一点也不知道。而你也许正在渐渐明白,一个非常罕见的偶然事件,是怎样一步一步被推至必然的境地的。

株洲县,伞铺路段,这里是厚冰覆盖得最厉害的区域,也是车辆在株洲境内堵塞最严重的路段。从1月30日早晨到下午2点,这里的冰雪终于被铲除,而在铲除之后,你才能发现冰雪的深度。而无论有多深,一条路终于打通了,有多少人在盼望、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啊。但王群还有些不放心,又开始沿路仔细巡查。没事,什么事也没有。突然的喊叫。突如其来的猛地一击。一个人被击倒在地上。很多人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时,他们跑去扶起他。一个叫王群的公务员,是什么击中了他的生命?而同时被击中的,还有离王群几步开外的小车,车上的玻璃被击得粉碎。

后来我们知道,这是冰闪。它是因为恶劣的雨雪天气造成部分输变电设备绝缘体和导线上形成挂霜、覆冰和冰柱现象,然后才会出现的。我说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过冰闪,这种罕见的冰闪,被一个国家公务员用生命去亲身体验过,验证过。不幸中的万幸,王群当时穿一双绝缘军用皮靴,才死里逃生。据他的主治医生解释,这种冰闪威力很大,王群头部受伤较重,需要治疗,更需要休息。现在,他终于可以躺下了,休息了。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躺在病床上,头部贴着胶布,想着的还是那条高速路,那些被困车辆和群众,那些还在一线的战友……

他还知道自己叫王群。他的脑子还很清醒。而我们也应该为一个公务员一直能够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而庆幸,而祈祷……

又是一个偶然事件

她是副镇长,也是女人。但女人的形象,在大雪的背景中消失了。她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几乎是一个雪人了。

又是一个偶然事件,非常突然地发生了:车祸。

安徽,庐江,泥河镇。我知道它,是因为一个叫徐翠萍的女人。

这里和2008年暴风雪的重灾区湖南一样,从1月12日开始,连续遭受五十多年以来最大规模的暴雪、冰冻、寒流,积雪深度超过四十厘米,冰层厚度达三十厘米,如果数字过于抽象,你可以随便做个实验。如果你觉得这有点多余了,你可以看看有多少倒塌的房屋、摧折的树木和被堵在路上的车辆……

在白花花的一片嘶嘶乱响的雪花中,有一个叫徐翠萍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来了。

徐翠萍是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然而,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国家公务员,庐江县泥河镇分管交通和民政的副镇长。这是她不同于一般女性的身份,也是她不能尽心尽情扮演女儿、妻子和母亲的唯一理由,这样的角色她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扮演了,她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然而那也是她必然要走的路。

当时镇上的主要领导看她是个女人,不想让她上,她急得脸都红了,说:我分管交通啊,我当然要上!

是的,当然,理所当然。这并非豪言壮语。她从一开始,甚至还没开始就有非常清醒的角色意识,她知道自己的岗位在哪里。你不能不承认,对于自己的公务员身份,她有充分的价值感。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上路了,那是积雪最深、冰块清除难度最大的一段路。她说:我分管交通啊,理所当然要上困难的路段!——这有时候让人觉得,公务员这种特定的身份,对于一个女人太残忍。但她没这样的感觉,她可能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在她心里,灾情就是命令,一分钟也不能等,她很有号召力,沙溪村的四百多名群众迅速被她集结起来,又马上开到路上。狂暴的雪,无边无际的雪。无数铁镐雪铲开始挥动。这里面有一个女人,她将干到她的生命结束。是的,一切已在命中注定。

听沙溪村治保主任老吴后来说,徐翠萍每天在这条路上要来回跑七八趟,看见哪里的积雪还没有彻底清除,她把手一伸,她一伸手你就知道她要什么:铁镐!

“我不上谁上!”这是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你看见她挥着铁镐的样子,你心里肯定很难受,非常难受。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其实并非我们想象的那种女强人,多病,而且羸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从上一线抗灾开始,到她殉难的那个夜晚,她已在抗灾救灾第一线连续奋战九天九夜。“九”,并非汉语言中常见的虚数,而是一个实际的时间长度。在她牺牲前这九天里,她每天都是早上天没亮就起床,夜里直到凌晨以后才回家。她是副镇长,也是女人。但女人的形象,在大雪的背景中消失了。她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几乎是一个雪人了。你听见她在咳嗽,劳累,风寒,感冒,发烧,都不可能让她停住脚步,她不可能躺在属于女人的质朴而温暖的房子里,她只能在这样冷得浑身发抖的天气里一天又一天地坚持。在她的身后,是一条刚铲掉一层冰雪旋即又被冰雪覆盖的路……

她太急了,有一种想把事情一下子全干完的渴望。不急不行啊,那么多车堵在路上,那么多老百姓堵在山沟里。

很多同事看她冻得浑身发抖,都劝她不要来了:这不是女人干的活。

她说:我是分管镇长,我不来谁来?

听她女儿说,她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女强人,她体质很虚弱,经常患感冒,在上路铲雪之前还在医院输液,可还没等第二瓶药输完,一个电话打来,她就拔掉针头,急忙赶往现场。一天中午,她从家门口匆匆路过,她是真正过家门而不入,她都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又回来了。她很急切地告诉女儿:妈妈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就十分钟,你赶快帮妈妈装一杯水,要用大杯子……

但她出门时,没忘了叮嘱女儿,不要老是吃盒饭,要学会煮饭,炒菜。油焖肉下锅前先要用开水烫一烫,不然煮不烂……

她其实很会炒菜,很细心。她只是没有时间。

她又匆匆忙忙走了,一头满是冰雪和风尘的乱发在风中飘荡,又很难飘动。

这也是她最疼爱的女儿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在母亲站过的地方,有一摊烂泥般的积雪,许久未化。

很多事,原本都是逐渐被渐渐过去的时间淡忘了的,后来又被人们追忆起来。2月4日上午,这时离她生命的尽头已经越来越近了,她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此时,泥河镇路段的高速终于打通了,但徐翠萍在来回查看之后,发现一处桥面上还有冰块没有清除掉。有人说:这里不属于我们镇的清理范围。徐翠萍说:不管是我们镇的,还是别的镇的,只要冰块还在,安全隐患就没有消除,更不能因为这一块冰疙瘩影响整个道路的畅通啊!她把手一挥,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手势。很快,在她的带领下,十几把铁镐一起挥动,那块最坚硬的冰疙瘩很快就被清除掉。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她用生命中的九天九夜终于打通的这条路上,一辆车正鬼使神差地对着她开来,她摇晃了一下,或许是躲闪了一下,便轻飘飘地一头栽倒在她刚刚铲除冰雪的路上,脚上还穿着那种男人穿的笨重雨靴,后跟不知怎么裂开了,有暗红的血渗出来。

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的生命,瞬间,静止。一切都处于静止的状态。

瞬间,连天上飘过的雪云也是静止着的。

徐翠萍在小镇上的另一句名言是:老百姓的困难,我不能不问。

这不是套话,而是她的职责。她对自己的身份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她在镇上分管的另一项工作是乡镇工作中最婆婆妈妈的民政。在她走后,无数人都在追忆与她有关的往事。在她离去的那天,她还一直在念叨着老百姓的房屋倒塌了多少,年货准备得好不好,五保户、特困户的生活不知怎样了。她原本是打算在把路打通了之后,就去看望那些老百姓的。多少事牵挂着徐翠萍的心,她的心里永远有无数牵挂。

很多老百姓也许还记得,第一场大雪刚落下来,她就急着去看望那些老百姓。暴风雪中,车不能前行,走路,又太远。随行的同事看见她身体虚弱,就劝她:你跟村里通个电话,让村干部就近去看看吧。她说:这怎么行,不到现场,怎么能了解情况?听口气,她都有点生气了。就这样,她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在冰雪中走了十多里路,把救灾款挨家挨户送到了那些特困户的手里。这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钱是从她自己的口袋里掏的。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有多少事等着一个主妇操劳。而对于她,家里的事再大都是小事。这个家,可能是泥河镇上最简陋的一个家,墙上还抹着裸露的灰泥,墙壁上还有一块块水渍。很多东西都好像许久没用过了,锈迹斑斑。听泥河镇上的居民说,徐翠萍家里是没有锅的,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几乎没有时间做饭。当然,这话有些夸张。不是没有锅,只是徐翠萍太忙,没有时间烧饭做菜。

近年来,泥河镇集镇建设力度大,矛盾调解问题多,她管民政,婆婆妈妈的事,剪不断,理还乱。中午一点多,还在苦口婆心地跟群众磨嘴皮子,常常是老倌子拎着盒饭来给她充饥;夜里呢,天不黑透莫想归家,有时候还要把群众带到家里去,还得管吃,管住。女儿徐颖,是徐翠萍生命里最大的骄傲。前年,她女儿考上重点大学,因丈夫工作忙,抽不开身,她只身一人陪同女儿到西安报到入学,刚下火车就接到镇里打来的电话,有急事要她赶到北京。她二话未说立即乘飞机赶赴北京,到现在,连孩子的校门还从未踏进去过。就说这场冰灾中,孩子腊月十九回家,徐翠萍没为孩子做过一顿可口的饭菜,全家人还没有在一起吃过一顿团圆饭。她还时常教育孩子,家里的事再大都是小事,本职工作再小都是大事。你说她这个人,跟孩子也讲这些,少见不是。谁让她是公务员,这是她的本职。她可能是太进入自己的角色了。都说,现在想考个公务员不容易,而在你打算报考公务员的时候,你是否已经准备好,要做一个合格的、忠诚履职的公务员,你知道要进入一种角色,有多难?

一个人走了,就那么简单。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了。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就这么走了。

徐翠萍的丈夫哽咽着说:要是我顶替了她,也就不会……

这是个很心疼妻子的丈夫,多少日子过去了,他仍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与悔恨中。2月1日,这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日子,一大早,依然是遍地冰雪,泛着刺眼的银光。当他听说妻子要到高速公路破冰铲雪,压根儿就没想,就要顶替瘦小体弱的妻子上一线。他悔恨的泪水,就在为这一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而流。以徐翠萍作为公务员的那种强烈的身份认知和价值认知,她绝不可能答应丈夫。事实上她也没有答应,她说:我是分管副镇长,在这关键时刻,我怎么能退缩!

徐颖,徐翠萍的女儿,在母亲走后,她红润的脸蛋就已变得雪白了,那是真正的像雪一样白,而涟涟的泪水仿佛从来就没有干过,她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妈妈太忙了,太忙了啊,我就想再跟她在一起吃一顿饭,一家人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一下就站起来了,去开门。她以为是妈妈回来了……

但妈妈没有回来,妈妈刚走到门口,好像又悄然溜走了。

也许你不能那么简单地用幻觉来解释一切。在女儿心里,她母亲永远是真实的,真实地活着。

很难忘记徐翠萍生命静止的那个日子,很多人好像突然意识到,这一天是立春,是春天了啊!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啊。第二天,腊月二十九,她的亲人们,她的战友们,选择这样一个日子来为她送行。赶来的,除了意料中的泥河镇所有的机关干部,还有意料之外的数百名群众。追悼会上,哭得最伤心的是十多个困难户。或许在他们的哭声中,你才更加懂得了公务员的含义,他们并非来表达自己的感激,而是来为自己的女儿送行。到了晚上,山坳里燃起了一小堆一小堆的火焰,那是老百姓在为一个离去的亡灵烧化纸钱,而这样的祭奠仪式原本只给最亲的亲人。

你看着那透过天地间的一片漆黑闪烁着的微弱火苗,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是一名最底层的公务员在零星小事情里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的,诠释出来的……

一个中国的小公务员之死

我不厌其烦地在此叙述与官位、级别有关的问题,其实也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问题,然而,这正是我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叙述对象的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我们需要通过这样一个人,对某些基本价值作出一些判断。

又一个人离我们而去。他叫王勇。我选择这样一个人来作为叙述对象,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复杂的、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安。

这与他过于平庸甚至有些窝囊的经历有关。这个人上世纪90年代初从部队转业到安徽省全椒县交通局工作。在默默无闻地干了八年后,他开始任县交通局政秘股股长,正股级。对中国行政系列略有所知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股级干部还够不上领导干部,你最少得干到副科级才算个官儿。在其后几年的岗位变动里,他是换岗不换级,始终是个正股级。而他生前担任的最后一个职务——安徽省全椒县交通局工会副主任,工会主任才是副科级,副主任,还是正股级。这时他已经四十八岁,即使不死,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也不可能还有什么政治前途。按现在县一级的退线机制,五十二岁一刀切,他已经是快要退线的人了,不可能再提拔。当然,对这些从政多年死没长进的人,组织上会在他退线之前给他一个副科级的待遇。而听有的人说,这个待遇早已提前给了王勇。而这对于我们这些旁观者,多少也算是一种悲哀的慰藉。

我不厌其烦地在此叙述与官位、级别有关的问题,其实也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问题,然而,这正是我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叙述对象的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我们需要通过这样一个人,对某些基本价值作出一些判断。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度,官场级别常常被认为是绝对严肃的领域。而像王勇这样一个人,我们对他的揭示无疑带有普遍的意义。他为什么如此长久地得不到提拔,这意味着他一直未被更重要的位置所承认和接受。而我后来得知,这个人在局里其实是很有背景的,他父亲退休前是交通局的总工程师,岳父退休前是交通局局长。想想,有这样的背景,随便利用一下,不早就提拔起来了,早就干上局长副局长了?也有人分析,他没提拔,是他本人从来没有为个人的升迁向组织提过半点要求。难道这就是得不到提拔的理由?那就真让人悲哀。

又听说,两年前,王勇终于有了一次提拔的机会,而按他当时的年龄,那可能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和他手把手带出来的一个学生同时被局里作为副科级干部的后备人选报到上级部门。每次提拔一个干部,在人事呈报时一般都是报两人或三人,但呈报的真实意图也就是说到底想提拔哪个,是非常明显的。这次局里呈报的重点人物无疑是王勇,可没想到结果是王勇的那个学生被批准成了副科级干部,而王勇呢,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听王勇的一位同事说,当时他是有点情绪的,有几次开会迟到,还受到领导批评。这至少表明王勇并非我们想象的那种见了荣誉、见了好处就让的非凡英雄,他也是很平凡的人,有着人世间平凡质朴的一点希冀。当这一点微薄的希冀都开始变得十分渺茫时,他开始把目光转向局里的那些年轻人,鼓励他们趁年轻时追求上进,争取更大的作为。但又有多少年轻人会听他的呢,一个自己都没什么大作为的人,又怎么可能让别人有大作为呢?在很多人的眼里,这个人身上实在没有可以汲取的经验,不过,倒是有很多引以为戒的教训,要不,他怎么一直得不到提拔,又一次次错失良机,连煮熟了的鸭子都飞了呢?

王勇就是这样一个黯然无光的人,一个多少让人感到悲哀甚至怜悯的小公务员。他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在错失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后,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一心一意****的工会副主任了,大约是为了安慰他,局里明确他是主持工作的工会副主任。而这个工会,上无将,下无兵,就他一个光杆司令,他不主持工作,又让谁主持呢?他的日子可以算得到头了,还有四年,他也许就可以回家养花种草抱孙子了。如果不是这场暴风雪,这是一个注定会以默默无闻的存在方式走过一生的人。而命运,似乎早已安排好,我们必然要经历这样一场灾难,也必然要铭记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王勇。

凡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躲是躲不过的。

一场遽然袭来的暴风雪,让每个地方的交通部门首当其冲并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年近半百的王勇是第一批冲上第一线的,而此时你好像突然才想到,这是个军人,哪怕早已退伍了多年,他也还是一个退伍老兵。这一上就是七十多个小时。几天几夜,雪没停过,一直落,从脚背落到膝盖,上苍好像一定要让所有的人,要让整个人类深陷在大雪中。很多人都是在这场暴风雪中完成了自我认知。面对大自然的神力,那些个级别,官位,突然一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每个人都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确定自己,寻求认同最高价值的实现,那就是活着,不让一个人冻死,饿死,这也是无数人重复过无数次的话。我必须忠实地记录和复述。我感觉我自始至终,都在对这场暴风雪进行复写。下面,又是你无数次看见过的场景,三千多辆过境车被堵在这里,全县十多个乡镇的交通全部中断,合宁(合肥—南京)高速公路封闭,被分流下来的车辆,排成长长的车龙。还有两千多放假要回家的学生,一千多返乡民工……一场暴风雪,把全县交通推上绝境。自然,这仅仅是站在一个县的角度看灾难。而你的岗位就在这个县里,你必须这样确定自己。

从1月26日到1月29日,这是王勇生命中的最后四天。他的一生好像就只有这四个日夜。让我们列出这样一张日程表,看看他这四天在干什么——

26日,安徽省全椒县遭遇强降雪后的第一天,他奉命穿梭在全椒境内的S206、S331省道和县乡公路上,旋即又和路政及运政执法人员一起冒着大雪上了合宁高速公路,他这么上下来回地奔波,是为了协同公安交警把过境车辆引导、分流到当时还具有通行能力的省道和县乡干道上。当然,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这个叫王勇的人,更不知道他的喊叫与手势会成为一个深刻的永恒的形象。他的手势那么凌厉,他的声音在黑暗里那么洪亮而威严。这些,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这一干就到了半夜,但这一天还没完,对那些确实无法分流的,他还得给他们在县城里找停车场,车停下了,还得把人员就近安排住进旅馆。还有一部分不愿下车就宿的外地民工,你还得给他们送去吃的喝的,还得管拉管撒,而最重要的是别让他们冻死了。终于,这一切总算干完了,转钟了,已经是又一天凌晨了。你别看这个人平时言语不多,见了谁都是面带笑容,但真干起事来,一个黯然无光的小公务员瞬间便转换成了一个特别能战斗、随时准备战斗的军人,那属于军人的雷厉风行的风格一下就显现出来。而看他这一天干的事,你也许不会再觉得这个人很平庸。这个人很能干,这么多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事情处理下来有条不紊,你还真得打心眼里佩服。

27日,一大早,也不知道他这晚睡没睡觉,睡了多久,你看见他和几个同事早早就来到县客运站,开始组织民工、学生返乡,还要苦口婆心地劝他们不要坐那些个安全没保障的黑车,还有让每辆车装上防滑链……这可是个平时不大吭声的人,他给人的印象,是笑容比话多,可这天,他在一片闹哄哄的喧嚣声中镇静地、指挥自如地屹立着,那绝不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形象,那分明是一种大将风度。也有人冲上来,想突破他守卫的那道防线,他没有后退,只用严峻而专注的眼神瞪着你,那一动也不动地挺着腰板耸立的样子,立刻就让你想到了一个站岗的哨兵。慢慢的,那些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的人,在他的指挥下,慢慢便有了秩序,有了方向,到最后,你看见他嘴唇在动,嗓子却发不出声了。终于,夜色不可抗拒地缓缓来临,以为可以歇歇了,可以扒拉几口饭了,刚端饭碗,一个电话打来,路上又堵车了,运送学生的客运车回不了城。王勇丢下饭碗就跑了,这一去,又是连续几个小时的疏导,路通了,他还得继续安排民工流和学生流的运送。

28日,又是一大早,他和同事们开始铲除单位门前道路上的积雪。下午,雪小了一点,他惦记着那些雪上加霜的困难户,这是他最本职的工作。交通局不大,但交通系统却是全县最庞大的系统之一,那些客运站、车船码头下岗失业的困难职工也是全县最多的。每到春节,都是王勇这位主持工作的工会副主任一年来最忙的时候,可这场暴风雪偏偏在这时候把他的工作节奏打乱了。必须赶紧把帮扶困难户的名单造出来,当晚,王勇就找了几个同事一起加夜班,到夜深时,他看见一名同事很疲惫了,就劝他回家休息,而自己一个通宵都没合眼。

29日,依然是一大早,王勇来到局长办公室,随后便跟着局领导去探望那些特困户。没人感觉有什么异样,王勇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累,很累。有些人这么多天累下来已经垮了,他看上去没啥事,还特地刮了胡子,换了身挺精神的衣服。没下雪,天阴沉沉的,道路也特别泥泞。他们穿梭在强劲的寒风和各个特困户家里。大约9点左右,王勇在看望过一个特困户后下楼时,眼睛开始奇异地发光,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楼梯扶手,他感觉楼梯突然颤抖起来。这是他生命最后的感觉。“老王……老王你怎么了?”随行的同事吃惊地叫喊着,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瘫倒在楼梯旁。等到救护车和急救医生赶来时,晚了,完了,王勇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但他的心口还是热的。在紧贴着心口的地方,还揣着还没来得及送给特困职工的慰问金。

医院诊断,王勇系过度劳累导致心脏病突发。

简单说,他是累死的。

这就是中国的一个小公务员一生中的最后四天,而这一切又都源于人们点点滴滴的追忆。善良的人们总是以这样善良的方式来塑造一个逝者最后的形象。我觉得其实没必要把这样一个人追认为烈士,而应该给这样一个在正股级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了十个年头、默默无闻地尽着自己分内职责的小公务员授予共和国最合格的公务员称号,而且不是在他死后,而应该在他生前。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合格的而且活着的公务员,我们的国家机器和现实社会制度,才能在非常时期经受住考验,也才能在平常的日子正常运转。这其实也是所有公务员寻求认同的最高价值的实现。而对于他死后哀荣备至的荣誉,我觉得对一个忠诚履职的公务员而言,其实并不重要,甚至是多余的。

灾难中,哪怕再平常的事,再平凡的人,也有了一种悲壮感。我知道,对于这些最普通的公务员,也许很难说是一种大任,更多的是一种责任。而所谓大任,说到底,又何尝不是一种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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