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莫泊桑
在戈德维尔镇四周的小路上，农民和他们的妻子们正朝小镇走来，因为这是一个赶集的日子。
戈德维尔市场上熙熙攘攘，人与牲口拥挤在一起。人群中最鲜艳的是牛角、乡下土财主头上的长毛绒高帽与女人们的头巾。尖利的说话声与粗野的、永不休止的叫骂声掺杂在一起，不时传来的还有虎背熊腰的小伙子发出的朗朗大笑声与拴在墙上的母牛发出的哞哞的叫声。
空气里弥漫着马棚、牛奶与牲口粪便的气味，也混杂着干草与汗水的味道。这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浓烈的酸臭味，其中融合了人与动物的气息——一种庄稼人的特有气味。
布鲁岱村的霍史克恩老爷也来戈德维尔赶集了。他正在向市场走去，突然在地上看到一条短绳子。如同所有勤俭持家的诺曼人一样，霍史克恩老爷认为大凡有用的东西都应该捡起来。于是他忍住风湿病带来的疼痛，弯腰捡起那段绳子头儿。
看到卖鞍辔的马兰旦老爷正站在门口向他这里看，他便小心翼翼地把绳子团起来。他们两人以前曾因为一副马笼头的事情闹过意见，两人又都是容易记仇的人，因此至今仍耿耿于怀。让自己的对手看到自己在一堆烂泥中捡一根绳子头儿，霍史克恩老爷不禁感到有些丢面子。于是他急忙把捡到的东西藏到布衫中，接着又拿到裤袋中，然后继续装出在地上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最后，他才弯着腰，低着头向市场走去。
他立刻就消失在移动缓慢、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的人海之中。打算买牛的农民从这里走到那里，拍拍这头看看那头，总担心自己会上当受骗，因而犹豫不决，难下决心。他们仔细注视着卖主的眼神，试图识破他们的阴谋，进而找出牲口存在的某些毛病。
妇女们把大篮子放在脚下，把被捆住双腿、满眼恐慌的鸡鸭放在地上出售。
她们听完买主的出价后，脸色呆滞但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价格。而当顾客转身慢慢离开后，她们又会突然改变主意，大声叫对方回来：“就按你给的价吧，安丁老爷，我卖给你。”
渐渐地，市场上的人变得稀少起来，这时从教堂里传来了中午报时的钟声。那些离家远的人们纷纷走进镇上的各个小酒馆用餐。
让尔旦酒馆宽大的餐厅中座无虚席，大院中则停放着各种车辆，有两轮敞货车、两轮皮篷客车、两轮长凳篷车，还有两轮英式客车。这些车沾满了黄泥，疏于修饰，带有许多补丁，有的将两个车辕高高支起，宛如两只胳膊，有的则尾部朝天扑在地上。
食客们身旁的大壁炉烧得正旺，把坐在餐桌右边的人们的脊背烤得热烘烘的。三把串着鸡肉、鸽子肉与羊腿的铁叉在火炉中翻动着，一股烤肉及流淌在脆皮上的油汁发出的诱人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让在座的食客们满心欢喜，垂涎欲滴。
所有的乡野贵族都在让尔旦酒馆就餐。让尔旦先生是酒馆老板，也是马贩子，他既狡猾又“热心”。
饭菜一盘又一盘地端了上来，苹果酒被一杯又一杯地送上来，但没用多长时间就被食客们风卷残云般吞饮而光。人们都在谈论各自的生意，相互询问庄稼的长势。天气非常适于青苗生长，但就种玉米而言就有点潮湿了。
突然从前院中传来一阵鼓声。
除少数几个懒得动的人外，其他人都立即跳了起来，嘴里嚼着饭，手里攥着餐巾，向门口与窗口跑去。
鼓声响罢，小镇上的公告人开始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断断续续地喊道：“敬请戈德维尔各位居民及前来赶集的人们听着，今天清晨9点至10点之间，有人在伯兹维尔的路上丢失了一个黑色皮夹子，里面装有500法郎及一些商务材料。捡到者应立即交给镇政厅或者家在曼纳维尔的胡布莱克老爷。捡到者将获得20法郎奖赏。”
然后，这人就走开了。接着人们又听到了沉闷的鼓声，喊声又在远处响起。
人们开始谈论这一问题，估计着胡布莱克老爷找回皮夹子的可能性有多少。
就这样，午餐结束了。
他们正在喝杯中的最后一点咖啡，突然一队警察来到门口问道：“布鲁岱村的霍史克恩老爷在这儿吗？”
坐在餐厅远端的霍史克恩老爷回答道：“我就是！”
“霍史克恩老爷，”警官接着说，“请跟我们去一趟区政府，好吗？区长有话和你说。”
听了这话，这位乡下人吃了一惊，心神不安起来，他赶紧将杯中的白兰地喝光。他在餐馆中刚刚休息了一会儿。本来就驼背的他只好忍着腰痛，站起身，背比早晨驼得更厉害了。他边走边对那位警官说：“好吧！我就去！”
区长坐在一把扶手椅中等着他。他是该区的公证员，身体粗壮，神色严峻，善于打官腔。
“霍史克恩老爷，”他说，“今天早晨，有人看到你在伯兹维尔的小路上捡到了曼纳维尔胡布莱克老爷丢失的黑皮夹。”
这位农民用惊奇的目光盯着区长，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怀疑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非常恐惧。
“我？我——捡到了那个黑皮夹？”
“对，是你。”
“说实话，我没有捡到！在此之前，我对此甚至一无所知！”
“但是有人看到你捡了。”
“看到我？是谁？”
“鞍辔经营商，马兰旦先生。”
老人这才回忆起早晨发生的事，心里有了数。他气得脸色通红地说：“啊！他是看到我了，那个杂种！嗯，他看到我从地上捡起来的是这条绳子，瞧，区长先生，就在这儿。”
他在口袋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小段绳子。
但是区长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
“霍史克恩老爷，马兰旦先生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我相信他不会把一条绳子当成一个皮夹的。”
那个怒火中烧的乡下人举起手，郑重其事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来证明自己的正直，然后重复道：“这是事实，上帝也会承认，这是神圣的事实，区长大人。我以我的心灵与尊严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区长接着说道：“从地上捡起那件东西以后，你甚至还继续在烂泥中寻找，看看有没有一两枚硬币掉到了外面。”
这位可怜的老人因为义愤与恐惧而声音哽咽地说：“竟然说这样的话！一个人怎么能……说这样的谎言来攻击一个诚实的人！人怎么能这样做呢？”尽管他坚持反对，但还是没有赢得区长的信任。
他们让他和马兰旦先生对质，而后者则口口声声说确有其事。两个人对骂了整整一个小时。应霍史克恩老爷自己的请求，对他进行了搜身，但是什么也没发现。
最后，大惑不解的区长决定把他放走，但同时警告他说他要将该事通知公诉人，听听后者的意见。
这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当霍史克恩老人走出区政府时，立即就被人们围在了中间，向他提了各种严肃或带有嘲讽意味的问题，但是没有人对此表示愤慨。他开始讲述有关那段绳子的故事，但是人们非但不相信他，而且对此付之一笑。
他继续向前走，要么被人拦住，要么他把认识的人截住，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还不时表示自己的愤慨，而且还把自己的口袋翻过来给人看，以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听者对他却只有一句话：“老滑头，走你的吧！”
他开始愤怒起来，而且因为极度焦虑而变得脾气暴躁。他为自己得不到别人的信任而痛苦，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他继续不厌其烦地复述自己的经历。
夜幕降临了，应该回家了。他和三个邻居开始往家走。路上，他向他们指明了自己捡绳子的地方。一路上，他不停地讲述自己这段不幸的经历。
当晚他走遍全村，向所有人讲述了这件事，然而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话。他为此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大约下午一点钟，家在伊姆维尔的农场主布来顿老爷家的长工马里乌斯·鲍米尔将皮夹及皮夹中的东西还给了曼纳维尔的胡布莱克老爷。
此人说他是在路上发现那东西的，但是由于自己不识字，便拿回家，交给了自己的主人。
这则消息迅速传开了。霍史克恩老爷也得到这消息，又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当然现在有了一个好的结尾、一个胜利的结局。
“你知道，让我感到特别痛苦的，”他说，“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指控我说谎。没有比自己被人认为是一个说谎者更让人伤心的事情了。”
整整一天时间，他都在向人们诉说自己的经历，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酒馆中。第二天礼拜天，他还跑到教堂门口。他甚至会拦住自己素不相识的人，向他们讲述自己的不幸。现在他感到轻松多了，但是他仍然感到有件事让他感到不安，尽管他无法弄清到底是什么事。他发现，人们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脸上总是带有一种好笑的神情。看来，他们并没有被说服。他感到有许多人正在背后议论他。
在第二周的星期二，他动身去了戈德维尔，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向人们述说自己的经历。当他从马兰旦的门口经过时，后者站在门口看着他大笑起来。这是为什么？
他开始向一个来自克里克托村的农民讲自己的故事，但是那人没等他讲完，就拍了一下他的肚皮，对着他大声喊道：“走你的吧，老无赖！”然后转身就走开了。
霍史克恩老爷的话突然被打断，这让他感到疑惑不解，而且变得越发不安起来。为什么别人称他是“老无赖”？
他来到让尔旦酒馆就餐时，他又开始向人们解释事情的经过。
一位来自蒙特维里尔的贩马人大声喊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还是老一套。有关你和绳子的事，我了如指掌。”
霍史克恩老爷结结巴巴地说：“但是，那个皮夹子已经找到了。”
另一个人接着说道：“哎呀！老家伙，闭嘴罢，一个人找到了皮夹，而还皮夹的却是另一个人。这都是在暗中安排好的。”
这话犹如五雷轰顶，把这个乡下人惊呆了。他如梦方醒。
原来人们在猜测，是他让另外一个帮凶把皮夹子拿走了。
他竭尽全力反驳这种观点，却引来人们的哄堂大笑。
他再也吃不下饭了，便起身在人们的讥笑声中离开了酒馆。
他回家后既感到丢人又气愤不已，迷惑与愤怒使他感到压抑异常。但他又凭借着诺曼人的想象力，认为自己也能做别人指控他的那种事情，甚至会在事后自我吹捧，认为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他模糊地意识到，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在人们看来，他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他觉得这种无端的猜忌深深地伤了他的心。
这样一来，他重又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而且故事日见加长，每次都添加一些新的理由，为自己辩护时更加激动不已，所发的誓言更加严肃。这些新内容都是他独处时预先想好的。
可以说，他的头脑里装的只有绳子的事情。随着他的辩护词日见翔实，人们也越来越不相信他了。
“哼！那都是掩饰自己的诡计。”人们会在他背后这样评论说。
所有这些他都知道，但是只能忍气吞声，在毫无希望的奋争中日渐憔悴。
就这样，人们眼看着他一天一天憔悴下去。
现在，经常有人让他讲述绳子的故事，以此取乐，就像让一位老兵讲述战争故事一样。他受到摧残的精神日渐微弱。
12月底，他病倒了。
次年1月初，他便告别了人世。在弥留之际，精神恍惚的他仍在为自己的清白辩护，不断重复着下面的话：“一段绳子……一段绳子……瞧，就在这儿，区长先生！”
（佚名译）
阅读提示：
这篇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19世纪法国农村老大爷霍史克恩，在集市上捡到一根绳子，被人诬陷捡到钱包而又投诉无门，甚至在真相大白之后也不能洗清冤孽、不能取信于世人，最后神经质地抑郁而死的悲惨故事。故事结局令人心酸，反映出资本主义社会人情冷漠和只相信尔虞我诈的变态心理。《一条绳子》充分发挥了反衬的作用。事实越证明主人公受诬陷，世人越不相信他的清白，也就越显出资本主义社会道德的荒唐和丑恶。小说以一个鲜活的场面开头，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老头的死去。故事简练却丰满，看不出一点做作。把细腻的心理活动转化为行为的描写让小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思考练习：
1.想一想，霍史克恩被冤枉而不能洗清，也不能取信于世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2.这虽是一篇短篇小说，却显示了莫泊桑作为资本主义社会风俗画家的卓越才能，你能从中学到哪些写作知识或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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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深理解：
莫泊桑开始写小说是在1873年。幸运的他遇见了一位以后托扶他升腾于法兰西文学苍穹的严师慈父——福楼拜。福楼拜最初对弟子的处女作是这样评价的：“罗曼蒂克！荒诞不经！”他告诫莫泊桑：不能凭想象写小说，而应着重生活，牢牢地立足在生活的泥土之上。因为处女作的发表，大大地鼓舞了莫泊桑致力于小说创作的兴趣和信心。老师的教导又使他思想豁然开朗，他更勤奋地投入短篇小说的创作中。莫泊桑的成功，使他母亲感到自豪和欣喜。当母亲问福楼拜莫泊桑是否可以靠文学为生了，同样为莫泊桑的成功而欣喜的福楼拜根据自己的经验告诉莫泊桑的母亲：“现在还为时太早，太早。急于求成，他还会一事无成。”
这是一位文学大师指明的高度，是这位大师依据他本人达到的艺术高度，不，甚至是依据他为之不懈奋斗的艺术思想所指明的高度。这样的高度几乎是不可企及的。然而，莫泊桑却实实在在地开始一步一步地攀登了。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了，莫泊桑遵循大师的教诲，时时注意观察和捕捉生活中一切事物的特点，像一个美术系大学生写生一样，用文学语言作描写人物和环境的练习，构思一篇篇小说的蓝图，写出的短篇小说手稿满屉盈箧。他发表的《福楼拜研究》一文，被誉为人们所写的最好的福楼拜研究文章。
绝不能设想莫泊桑的天才是自天而降的。他每向天才的高度迈进一步，都曾付出巨大的劳动。赞叹莫泊桑日后的高产，须知他也有因师严而叫苦不迭的日子：“三周来我每晚都尽力写作，然而未写出一页干净的稿纸。”
在长期的磨砺之后，一位伟大的法兰西文学巨匠终于诞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