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谁家在办喜事。嘹亮的唢呐声和郝帅妈妈动人的情歌歌声随着飘忽的东风时明时灭地传来。全村的人都看热闹听唱去了。
她对奶奶撒谎说她要去听戏,她的确是朝唱戏的地方走去,但她不是去听戏。奶奶似乎知道她去做什么,对着黑夜说:去吧,注意安全。听到这话,她忽然想去拥抱一下奶奶。没有,她只是说嗯。
村里有两件事,不论发生在谁家,都会闹得全村皆知。一个是喜事,一个是丧事。喜丧都要请乐队来演出。村里人都很讲究排场,闹得越大越体面,乐队唱得越响越好。
死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不舍得为他们买好吃的,也不舍得看好点的医生,死后倒是要风风光光。大办宴席,大请乐队。吹拉弹唱吃吃喝喝。好让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孝顺的人。郝帅的妈妈就是在乐队里的主唱,靠这个赚了一大笔钱,同时也把自己吃得满面红光。
她可以唱很悲伤的歌,悲伤到听的人都忍不住跟着哭。她也可以唱很欢快的歌,欢快到让在场的所有人跟着她的节奏扭动四肢。
她是个风骚多情的女人,她把自己的风情万种都倾注在歌声里。郝帅爸爸知道,郝文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她跟戏班另一个男主唱眉来眼去的产物,但是他不说,也不生气,因为他需要她,她比他有钱,包括他放弃累人的露天电影改做录像厅的钱都是她掏的。他只能靠纵容郝帅和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打骂郝文,以及对村里的女人说一些花话,偷偷给自己赢些脸面。
办喜事的主搭了个大红戏台,拉上几十个远看像刺眼小太阳的百瓦灯泡,郝帅妈妈穿着高跟鞋大开衩的旗袍在戏台上扭动腰肢跟那个男主唱对唱情歌,听得台下的人不停呼叫让他们亲一个。他们真的亲了一个。台下尖叫欢呼不断。大人小孩乱哄哄的一团。
挤在嘈杂的人群里,胡菲菲像只无法融入其中的鬼,专注地看着郝帅妈妈,听着她的每一句演唱,竟然听出了从未听过的悲伤,听得流下了眼泪。她想到胖子的奶奶在大街上捡菜叶,想到老鼠可怜的妈妈,想到郝帅窝囊的爸爸,还有竹竿那个没人爱的野孩子,鼻涕虫那个傻子,或许她不应该跟他们计较。她心软了,在郝帅妈妈的歌声中丢掉了手中紧握的削好的尖头木棍。
在走来的路上,她想了无数种刺杀他们的方式,招招致命,她像个手法娴熟的女杀手,没有感情没有犹豫,只有杀戮。而他们五个也像是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圈中羊,任她宰割。
风吹得更大了,燥热的夜晚突然凉了下来。她准备转身回去,却发现胖子正在偷吃戏班酒席上的鸡爪,吃得满嘴油光。竹竿贱猴子一样揪女孩子的辫子。鼻涕虫也在,他把他那永远也擦不完的鼻涕偷偷抹在身边的人身上,然后笑嘻嘻地看他们不小心摸一手黏糊糊的鼻涕。老鼠则快速地流窜在人群中,将手伸进他们的口袋摸钱。郝帅跟一个高年级女孩子躲在不远处的草垛旁拉拉扯扯。
刚才她的眼里只有歌声,如梦初醒般她忽然看清了一张张的脸,他们都在,那些在背后说他坏话的同学也都在。
有位同学在人群中发现了她,高喊:胡菲菲来了,五毛一摸的胡菲菲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戏台转向她,短暂的寂静之后,群起而攻之让她滚,她是个脏孩子,他们不要跟她一起玩。
此时此刻,她再次本能地想起了父母,尽管刚才已经对他们很失望,但是这种情况下他们应该会帮她的吧,然而扫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早就不听戏了,他们更爱看电影,此时他们正在郝帅家云雾般的录像厅里。
她在同学们的叫骂中逃跑,一路不停地跑过河流,跑到大片大片等待被收割的熟透的麦田。麦子的香气让她内心平静而愉悦。她想到了答案。
站在戏台中间正深情演唱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的郝帅母亲突然高声叫喊:着火了!着火了!麦田着火了!刚开始村民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喊着火,以为她在唱歌。
顺着东风,干燥的麦秆像洪水一样向西烧去。录像厅里摇晃着红通通的火光,沉浸在电影里的人们突然觉得那不像是电影里的光,转身望去,麦田火势已无人能够拯救。但是他们还是疯狂地奔向熊熊燃烧的麦田,站在那里大叫救火啊救火。
胡菲菲在火光中四肢招展,她感觉自己像个魔术师,手臂一挥便可以撩起一缕火焰,她尽情地在大火中手舞足蹈,哔哔啵啵的麦秆烧起来有股香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