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宽广的拉林河静静地流淌着,远远看去就像一面翠绿的长镜子,两岸扬柳依依,野草野花竞相怒放,河面上三三两两的渔船上渔户们正忙着撒网打鱼。
这拉林河盛产鍀鳇鱼、鳟鱼、翘头白鱼、草根鱼、鲤鱼、鳍鳇鱼、鲫鱼等,皆味美异常,尤其是鳇鱼,体长可达5米,但肉质却极鲜嫩。可是这河里的鱼却不许私人打捞,自从清军入关后就把这河鱼列为贡品,各地方官征集渔户以时打捞,然后送到池水饲养,入冬捞出冰冻,把各种鱼按品种包装后,由驿车运送到京城内务府收备用。
在这群渔船的不远处,河的另一端也有一群渔船在打捞,“猴子”站在岸边正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原来这些渔船是“猴子”和索力合谋私设的鱼网。自从索力和“猴子”害死了老贵头后,“猴子”整天逼着索力给他补个缺,索力怕“猴子”说出实情,便真的给“猴子”在佐领衙门里安置了个“拜唐阿”的差使。这拜唐阿就是衙门里无品级的当差的,不久正巧有一个年老的马甲病死了,索力又买通佐领,经巴尔品批推,又给猴子补了个正式的马甲的缺。从此,“猴子”更是死心塌地地跟着索力,处处为索力着想,索力在拉林人生地不熟,也确需要这么个心腹之人。
那天,索力和“猴子”在家喝酒,索力叹道:“我虽为虚职骁骑校,正六品,每月不过几两俸银。将来要想谋个好前程,没钱怎么行。”“猴子”看了一眼索力,眨了眨小眼睛道:“法子倒是有,只是得冒些风险。”
索力道:“只管说来听听。”
“猴子”道:“去年冬天,我逮了几个在河里凿冰捞鱼的流民,我想,我们何不在离给京城捞贡鱼的公网远一点儿地方设个私网,也打着贡物的招牌,招些流民捞鱼,我们收课银,再把持着买卖鱼尾行价,这样一年下来也可落不少银两。”
索力想了想道:“干!你去张罗吧,有什么事我兜着。”
结果一年下来,二人果真挣了不少银子。
这天晚上,“猴子”提了一些酒肉找索力喝酒,酒过三巡,“猴子”道:“索爷,拨什库(领催)玛尔康这小子,这几日总是用话点我,说私设鱼网的事,意思是如不分他点儿银两,他就要告发此事,我就私自做主给了他十两银子,并且暗示于他,以后也少不了他的。”
索力怒道:“这个该杀的,闻到一点儿腥儿就追过来,”他叹了口气道,“不分给他点儿,到时他乱说去也麻烦,那就给他点儿吧。”
“猴子”转了转眼珠又说道:“索爷,这点银子您甭心痛,将来咱们还能办不少事呢,我这儿里又有了不少主意,保管咱们能发财,只是,我如今这个马甲的身份太低贱,咱们的事都瞒不过玛尔康,要是我当了拨什库,咱们办事可就方便多了。”“猴子”向前凑了凑道:“听说,最近皇上下旨又拨来第二批京旗闲散,还裁换了一百名甲缺,还有十名拨什库的缺。”说着,从怀中掏出五十两银子,满脸堆笑道:“按说,我不应当再麻烦您了,为了补这个马甲的缺,您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可话说回来,要想帮您多挣银子,就我眼前这个差使确实不方便,要是您真帮我补上个拨什库的缺,您就看好吧。这点银子您先用着。”
索力心想:“这狗东西太贪了,刚给你运动了拜唐阿补了马甲的缺,如今又想要个拨什库,真不是个东西!”可转念一起:“离了这小子还真不行,别的不说,这每年私网好几百两的课银就离不了他。”
“猴子”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鼻烟壶道:“索爷,您看看这瓷烟壶,真正上等货,您知道,这瓷烟壶是以窑口和画篇见长,这是官瓷带款的内用烟壶,市面很少见。您再看看这画篇上的‘松鹰’,瓷烟壶画篇以‘松鹰’为最绝,而且还有真假之别,真品是鹰在地上回头望月,假品是松上落鹰,您看我这壶是鹰在地上回头望月,是真品,这是我祖上从京城带来的,传了二代了,我知道巴尔品最爱吸鼻烟,您把这壶送给他,巴尔品肯定会高兴的。”
索力也是个行家,接过壶看了看,果真是个上品,便说道:“瞅机会,我若是见到巴尔品就跟他提提你的事。”
过了两天,巴尔品召集各旗佐领、骁骑校等布置第二批京旗闲散来拉林安置事宜,索力便拿着鼻烟壶,又凑足二百两银票放到鼻烟壶内,准备送给巴尔品。他早就想巴结巴尔品,这次正好用“猴子”的礼物,借花献佛。
议事时,索力就反复想以什么理由送礼,怎么个说法,议事刚完,众人刚要起身离去,巴尔品道:“索力,你留一下,我有事找你。”反倒吓了索力一跳,本想等众人退去,再上前给巴尔品请安,顺便送上礼物,巴尔品这一叫,索力心里倒嘀咕上了,是不是我犯了什么事,难道私设鱼网之事被人告发。索力战战兢竞地站在巴尔品面前。
巴尔品道:“坐下吧。”
索力忙说道:“在下不敢。”
巴尔品道:“坐下,坐下。”
索力这才小心坐下。巴尔品扫了索力一眼道:“从京城到拉林这苦地方吃得消吗?”
索力忙说。“回大人的话,吃得消,吃得消。”
巴尔品瞟了索力一眼道:“你哥哥是侍卫处二等侍卫?”
“回大人的话,是。”
“你哥和御前大臣哈达哈很熟吗?”
“听我哥说,哈达哈大人很赏识我哥。”
“可我从未听你说起过。”
“在下不敢在大人面前乱说。”
“哈达哈大人曾向我提到你,今后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我,你现在是虚职骁骑校之职,好好干吧,我会想法提拔你。”
索力听完,赶忙跪下道:“谢大人,谢大人。”
索力从怀中取出鼻烟壶,双手递给巴尔品道:“大人,这是鼻烟壶是在下祖上传下来的,是在京城临走时我阿玛给我的。知大人喜欢吸鼻烟,今献上,孝敬大人。”
巴尔品一边接过鼻烟壶,一边说道:“这是你家祖传之物,怎可夺人之美呀。”
索力又道:“在下一直想孝敬您老人家,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在下身边没有什么值钱之物,唯有这一个鼻烟壶,虽不值什么钱,只是以表寸心,望大人一定笑纳。”
巴尔品见这瓷烟壶确是珍品,这官窑带款的内用烟壶十分少见,因为官窑每次烧制虽为百只,但选定后,照例须将其余的打碎,只留珍品,尤其那窑口和画篇甚为精细不俗,真是有些爱不释手。于是便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见索力还跪着便忙说:“起来吧。”巴尔品道:“眼下你有何难事?”
索力犹豫了一下道:“第二批京旗闲散即将到拉林,恐公文繁多,听说上谕增兵了,还有十多个拨什库的缺。在下想推举一人,是我的远房亲戚,是个索罗满洲,叫双喜,如今是马甲,此人熟悉当地各类境况,也极聪慧,协助我做了不少事,我想给他补个拨什库的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巴尔品想了想道:“也好,我和参领、各旗佐领打个招呼,到时遵文办事就是了。”
索力忙说道:“谢大人,谢大人,”说罢,便告辞退下。
第二批京旗闲散和家属到了,这和第一批一水儿的青壮年男人不一样,有了女人老人和孩子,大人叫,小孩儿哭,锅碗瓢盆乱响像蛤蟆坑似的。第一批京旗闲散的家属也大都来了。索力的太太和女儿也来了。
索力的太太和索力的嫂子死活合不来,索力走后更甚,常常吵闹,在索力再三催促下,也只好来到拉林。
谭荣领着太太杨氏和两个儿子来到住家,杨氏见这三间简陋的窝棚就是自己的家了,鼻子一酸,便眼泪汪汪地,两个孩子却十分快活,看哪都新鲜,满院子乱跑乱叫。
小安子忙给谭荣和杨氏请安,帮着把行李搬进屋内。杨氏见屋内的土坑、草席、破桌子烂板発,就是一个贫穷无助的农夫之家,禁不住倒到炕上,哇哇大哭起来。
谭荣走过去,扶起杨氏温存说道:“刚来时哪家都是如此,以后会慢慢好起来。”
杨氏倒在谭荣怀中,扬起满面泪痕的苍白的脸说道:“这就是咱们的家?一辈子就住在这儿了?”
谭荣痛苦地点了点头。
杨氏哭了好一会儿,最后擦干了眼泪坐起来,换了衣服便收拾起屋子来,不到半天,屋子经她一收拾整理,整个变了样,显得温馨和整洁了。这屋子有了女人才像个家。
两个儿子像泥猴似的跑进屋里,嚷嚷饿了要吃饭。小安子忙说:“少爷,我给你烧玉米棒子吃。”于是他到屋外拿来两个玉米棒子,架起一堆柴禾就烧起来。小安子把两个烧得黑糊糊玉米棒子递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接过来,看了半天说道:“这黑了吧唧的怎么吃啊!”小安子说:“啃着吃,可香了。”
两个孩子小心地啃了几口,便扔在地上嚷到:“不好吃,不好吃。”大儿子谭林嚷嚷我要吃苏叶饽饽,女儿秋雯喊着要吃夹焰烧饼。
杨氏忙过去哄两个孩子道:“等会儿,额娘上街去买,你们先吃这个玉米棒子。”
两个孩子不听,一齐嚷道:“不吃这破玩艺儿,不吃!”
潭荣吼道:“不吃甭吃,饿着!”
两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杨氏泪眼汪汪地看着孩子们,谭荣心烦意乱地来回踱着步。
“谭爷回来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从门外飘来,接着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秀兰抱着一大碗波罗叶律焊闯了进来,后面跟着那氏,二人一见屋内有个年轻女人和两个孩子,顿时楞了。
谭荣忙上前道:“二位姑娘来了,这是我太太杨氏,这是我的两个孩子。”
转身对杨氏道:“这是老关头的两个女儿,自打我到这儿的头一天老关头一家就一直照顾我,帮我不少忙,我刚来,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会,这两位姑娘可帮了我大忙了,老关头也是在旗的,是坐根满洲,几代人都生在这儿,对这儿地方可熟了。”
秀兰忙把波罗叶恃淳放在炕上,和那氏一起给杨氏行“万福”礼,杨氏也赶紧回礼。
秀兰和那氏上下打量着杨氏,见杨氏俊秀的面容,白晰娇嫩的皮肤,高雅的气质,不禁想到:“京城里的女人就是和我们这荒山野岭的女人不一样。”
杨氏见两位姑娘闯了进来,又和谭荣十分熟悉的样儿,心中不免有些狐疑,见这两位姑娘皮肤黑红,十分健肚,心想谭荣不会和这样的女人有染吧,可瞧他们那亲热劲儿谭荣若饥不择食,也备不住。
谭荣见女人看女人的目光竟是那样锐利、尖刻,好像能把对方扒光了,直视心里一样,瞬间屋里气氛便有些不自在。
谭荣忙打马虎眼到:“秀兰你给我们带的这是什么好吃的呀。”
秀兰快言快语地说道:“这叫波罗叶脖脖,这是咱们满洲人的小吃,是用栎树叶子做的。”
两个孩子又蹦又跳,嚷着要吃,秀兰那氏赶紧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谭林拿起就往嘴里送,那氏忙笑着拉住他道:“剥了叶子吃。”于是帮两个孩子剥了叶了。
谭荣吃了一个觉得满嘴都是波罗叶子的清香味,十分顺口。
七月的拉林,白天酷热,晚上却凉爽宜人,谭荣和小安子白天招呼雇来的民人收麦子、打场。晚上回来杨氏做好花花饼子和棒渣粥。杨氏还特意为他做了一碗白煮肉。谭荣夹着五花三层的肉块,蘸着酱油、韭菜花、辣椒油,胃口大开,吃得满嘴流油。
谭荣毕竟年轻,吃罢饭,歇了一会儿,一天的疲乏便一点没有了。晚上躺在炕上,微风习习,异常清爽。谭荣想,说来也怪了,到了拉林吃喝不如京城,整天还累死累活,可身子比以前可棒多了,浑身有劲了,也胖了一些,身下那家伙也比前棒多了,一碰杨氏的身子,那家伙就蛮横地坚挺起来,棒硬棒硬的。
谭荣抚摸杨氏的身子,亲吻她的脖子和脸,要是在京城,杨氏早就像猫似的钻进谭荣怀里。可今天杨氏却毫无反应,她面容僬悴,一双秀眼流露着忧郁和绝望的神情。谭荣爬上杨氏的身子鼓捣了半天,见杨氏既不反对,也不动弹,只是躺在那儿,凭他折腾,谭荣觉得索然无味,便从杨氏身上滑落下来。
谭荣刚睡着,忽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一道闪电撕裂了夜空,接着风雨交加,天空像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雨水便倾泄而下。杨氏浑身颤抖地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谭荣,谭荣抱过杨氏,小声安慰道:“不要怕,是下雨了。”
杨氏道:“我从没听到过这么大的雷声,吓死人了。”
暴风雨整整下了一夜,天快亮时谭荣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听得小安子喊道:“二爷不好了!水漫进来了!”
谭荣赶快爬起来,爬到炕边一看,地上满是水,锅盆都飘起来,四处游荡,谭荣刚要下地,只见小安子站在水中,水已经快没过膝盖,两个孩子哭起来。小安子道:“二爷,您别下来了,水太深了。”说着把两个孩子抱了过来,放到坑上。两个孩子立即扑到杨氏怀里。杨氏抱着孩子,呆呆望着谭荣。
突然,谭荣大喊一声:“麦子!麦子,全完了!全完了!”
小安子发疯地淌着雨水往外跑,过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回来道:“完了,二爷,完了,地里的庄稼全淹了,麦垛也冲散了,全淹了,今年吃什么呀。”
谭荣瘫软在炕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杨氏搂着孩子,默默流泪。
雨连下了三天,致使拉林河河水泛滥,冲毁土地千余垧,庄稼被淹,损失殆尽,许多家的窝棚被雨水冲毁。
又过了几天,大水才退去。巴尔品带领各旗佐领、骁骑校、拨什库等亲自到各旗住家巡视。到处是一片泥泞,一些鱼虾在泥水里拼死挣扎,不少窝棚被雨水冲塌了,一家老小站在泥水里流泪。一家刚到的京旗闲散,正蓝旗金贵呆呆望着天,媳妇在一旁垂泪,年迈的老母坐在一张破発上,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在泥水追逐打闹,一个三岁的女孩摔倒在泥水里,哭喊着爬来爬去,滚得浑身是泥,他的阿玛额娘确好像没看见。巴尔品走过去,抱起女孩子,女孩的身上的泥水弄了巴尔品一身,他却全然不顾,她擦了擦眼泪,摸了摸她的头。巴尔品小胡子一抖一抖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她把女孩放在地上,继续往前走。巴尔品穿着一身普通的长袍马褂。女孩的阿玛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个瘦小的老头和他身后的一大群同样穿着普通的长袍马褂的人,没言语。
谭荣的窝棚没冲塌,就是四处漏雨,天虽晴了,屋里还滴滴嗒嗒滴水不止。杨氏和小安子忙着收拾,两个孩子在院里疯跑,谭荣独身站在院子里,唉声叹气;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呀,皇上和老天爷合起来整治人哪。”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竟在谭荣的院门停下来,一个一身短打扮的人,下马走到谭荣面前道:“这位爷,我是个赶路的,实在口渴,能给碗水喝吗。”
谭荣没理他,冲屋里喊了一声:“小安子,舀碗水来。”小安子端着一碗水出来,谭荣指指那人道:“赶路的,要碗水喝。”小安子便把水递给那人,那人忙说:“谢了。”说着一仰头把水喝了,小安子接过碗便回屋了。
那人并没走,上下打量了一下谭荣,又左右看了看,低声对谭荣道:“您是谭荣谭二爷吧。”
谭荣一惊,说道:“你是谁?”
那人给谭荣打了个千儿,从怀中取出一个皮袋子,递给谭荣道:“谭刚谭爷得知此处受了灾,想必您极需银两,给您送点钱来。”
谭荣猛地抓住那人的手,急切说道:“他现在何处?”
那人忙示意让谭荣小点声儿,然后说道:“我只是受人之托,他在何处我也不知道,托我办事的人捎来话说,若有急事非要找谭三爷,让您到镇上铁匠铺找刘顺儿,刘顺儿若不在,找那个小伙计也行。”
谭荣急急问道:“他到底在何处哪?”
那人摇了摇头说:“谭爷,告辞了。”说着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谭荣打开皮袋子一看,原来是二十两银子。谭荣拿着皮袋,呆呆地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
“谭爷。”那氏急急走来道:“您家还好吧,窝棚没冲坏吧?”
谭荣忙说道:“还好,就是漏雨。”
那氏道:“没出大事就好,我阿玛让我来看看您,我家冲塌了二间屋子,我阿玛正修呢。”
谭荣道:“快去看看。”便和那氏一起来到老关头家。
老关头家三间满族老屋塌了二间,他正和几个邻居在收拾,见谭荣来了忙说:“谭爷,您家怎样?”谭荣道:“还好,窝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