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袭鸦青的宽大长衫端坐在星宫的月色下对笛送气,左眼缚着眼罩,银色的长发以红缎束起,眼罩一根细线划过弧线优雅的脸颊绕到脑后在红缎下方与额际绕过的另一头打出一个漂亮的结,小巧的耳垂上缀着一颗玛瑙的红色耳钉。剩下的那只冰眸沉静地没有一丝波澜,繁华的星光透过头顶琉璃的穹顶毫无遮拦地洒在晶莹的石阶上,柔和了他淡银的发和冰冷的眸,少年的身影竟这样融入月光星光中。
寂静漫长的秋夜是一缕虚幻的青烟,孤寂的冷月如霜,一丝清袅的笛音在天垣殿的上方洇开,随风飘散,音符像微霜凝结成淡淡的虚幻的轻雾,绕过殿顶的飞甍,飘过飞翘的檐角上是威风的螭吻,飘过折柳殿前九曲十八弯的水桥,飘过星宫上方透着繁华星光的琉璃穹顶……
一首《流觞韵》,指尖飞扬,玉笛飞声,高邈遥远,吹奏的笛手风门没控制好蓦地一顿,岔了一个音,继而出错连连,在第二叠切换简音的时候笛声戛然而止,最后一声残留的笛音像是裂帛一般尖锐。
“谦贞?”少年苍白的手握紧剔透的玉笛,表情像忽然间停住的笛音一样,僵硬地突兀,他看了一眼来人,脱口而出。
来人正是被罗慕尘抱着跳进来的溯兰焕轩,稚气的小下巴扬了扬:“国师大人可在?”这副目中无人的嘴脸让慕尘有撕烂他的冲动。
对面的少年却不动,唯一冰眸盯紧了他身后的慕尘,蓝色的瞳仁像是连绵的冰原,只露出些许一闪而过的微光,低声地呢喃:新星?
慕尘竖起耳朵细细分辨他的话语,闻言皱眉,左右各张望一下,确信此二字是对着自己说的:猩猩?本姑娘长的很……传统吗?是谁说过本姑娘还是美人来着……
——她的自信心很受伤。
只是,眼前这位衣着简朴的少年真的是多年后华服的高傲年轻国师吗?慕尘盯紧了少年衣袍上一缕缕不明显的银丝,好像是一个规则的阵法图案,她试探性地唤道:“东方……容?”
少年将右手手心微微沾染了汗水有些发烫的玉笛收回袖中,同样鸦青色的袖边密密地缝着的是一株银色的梅花,少年的手带有特别的冷香:“你知道我?”
慕尘抬头望进一只冰眸里,只有纯粹的蓝,干净地让人想起雪后的瓦蓝的苍穹来。被这样一双纯净的眸子注视,慕尘只觉尴尬:“呃……我听……听别人说起过。”
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解释,慕尘手忙脚乱,不留神碰落了旁边的釉陶彩瓶,她只来得及看清上面绘制的黄莺连带它站着的那根枝条飞快地从眼前掠过,而后是“嗙”的一声巨响,脚边瞬间躺了一只碎的七零八落的花瓶。
“……”慕尘彻底僵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心此刻就与这瓶一样,碎了,而且无痕。
溯兰焕轩穿着小鞋啪嗒啪嗒跑过来,蹲下身观察半天。碎片的边缘不齐,布满着小小的颗粒,尖锐的很,慕尘正要出声提醒,便见他抬起一双琥珀色的眸,认真道:“夫子,你闯祸了。”
华服的小屁孩只有在幸灾乐祸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自己是他夫子。
“……”慕尘选择保持沉默,盘算着身上的首饰能抵多少价钱。东方容已经彻底安静了,敛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是我不帮忙,而是制作人偶所需的一样材料十分难寻。”属于女子的素手,拈着白瓷青花的茶杯,轻轻抿一口,普通的动作她做来却是十分优雅。
“您说。”素衫的女子也不恼,只是柳眉几不可查的一蹙柔柔问道。
溯兰王妃低手将茶杯放回桌案上,手边香炉里燃着离州的绝品沉香,烟雾透过山峰型的炉盖的小孔形成的特定形状的紫烟,模糊了她的声音:“澶珠。”
“澶珠?”蔚紫微微吃了一惊,“星宫?”
“人偶简单,但是需要把灵魂融入便非澶珠不可。否则再好的人偶永远都是一具空壳。”因知道妖类永远无法靠近灵力强大的星宫,王妃冰丝绮罗一般的雍容姿态终于有些松动,叹着气道,“我早便说过,这是多么不值得的。”
“我……想去。”女子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原本唯唯诺诺的姿态一下子一扫而光,正视对面那双琥珀色的眸,耳坠上晶莹的蓝宝石像是一滴泪,坚定道,“我想去。”
慕尘在一边低头饮着杯里香气四溢的紫笋,默默不语。她才知道,原来感人的爱情故事背后是需要这么艰难的付出的。她想,这一切原来那另一个人是并不知道的,在蔚紫心心念念要见那个人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慕尘仔仔细细的想了一番:算来,他这时早已娇妻在怀,儿女绕膝了。
她不知道蔚紫这样义无反顾的付出又是为何,她想,蔚紫其实和纡盈一样,也是可怜人,她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人不知珍惜,她想起司徒川与她说故事时候的表情来,执意的觉得是蔚紫弃了他,这样决然。
谁都有诉不完的苦。眼前的这个女子如此坚决,她不知道自己此后将会遭遇多大的苦难。慕尘不知道她得了身躯之后匆匆赶往司徒府上时心情是怎样的雀跃,她是妖,在那里没有熟人,千里迢迢地跑去看他,她将自己漫长的寿命浓缩成短短的三月,高傲如她,却在人生地不熟的司徒府里做小丫鬟,为他磨了三个月的墨,他却始终未将她认出来,一片芳心千万绪,终只得到一句话,她,是我一位已故的友人。
原来,她一直高估了自己的自我定位。
她无法想象她眼底的失望。
她有些冷然地想:大抵男子的性子都是如此凉薄,只是可怜这些痴情的人儿们。
捋着紫裙广袖上的的褶皱,慕尘找到一个多出的线头,狠下心一扯,竟抽出了一整根丝线。
“我替她去吧。”阖上的墨瞳复又睁开,敛去悲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为这女子的痴情,再搏一回罢。一如王妃所说,未来既注定,便活在当下。
王妃抬头看她,琥珀色的漂亮眸子里有太多慕尘看不懂的东西:“你要去?”
慕尘看着蔚紫苍白的脸色,眼里多了份钦佩,点头。
蔚紫满脸感激,似要跪下来。
慕尘坐下,百无聊赖的拿食指勾勒茶杯盖上的青花:“星宫里可有机关?给我一张地图。”印象里,书中的司星台都设有秘密的机关。
“那你去吧,带上轩轩,我怕你不认路。”王妃拨了拨即将燃尽的沉香木,毫不留情地将自家儿子往火坑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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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的见面礼送的确实是大了些。”苍老的声音满是威严,国师依旧是那件黑色坠星的幻术袍,混着沉重的阴影从水晶梯上漫步而下。此时月亮微微西斜,绮罗织物一般的月光透过穹顶照进星宫,刚好落在老者站定的台阶上。
“师父。”东方容抚了抚一尘不染的衣袖,恭敬地立在一边。
慕尘知道他是听到了声音下来的,揉捏着手中的折扇不知该如何是好。地上是瓷瓶的碎片,纯白光洁的内壁,浓重的釉彩,碎的也是相当惨烈。她的视线聚焦在一块略微泛黄的碎片上,努力回忆它本该属于那只瓷瓶上小黄鸟的那个身体部位。
“晚辈不小心……”
“对不住,但是晚辈此次来确实有一事相求。”慕尘抬头,老国师的一双混沌的眸子看不到焦距,她不禁心头咯噔一下。
“……请您将澶珠借与晚辈,晚辈定当……定当……”这种亮堂的场面话慕尘一向不在行,居然一时词穷,卡在那里。
“定当感激不尽!”稚嫩的童音响起,落在慕尘的耳里无异于天籁:果然是从小泡在奉承话堆里头长大的啊。
对面的白髯老者依旧无话,瘦削的身形罩在宽大的幻术袍里,与周遭竟有着微妙的不和谐。略呈褐色的唇角微扬,苍老的嗓音终于又缓缓道:“那你随我来。”
溯兰焕轩似乎想跟上,却被银发的东方容双手反剪轻易制住,琥珀色的眸子不甘地瞪向身后的人。
慕尘踩着不安的小碎步一步三回头,一阶阶踏上华丽的水晶石踏步,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原来溯兰焕轩和顾包子真的没什么,他和东方国师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