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过了半刻钟,楼下传来徐徐丝竹之声。林安嵛这一席饭吃得极是拘谨,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不自在,正巧借了这个由头迫不及待地离了席,急匆匆跑下楼听曲儿去了。
唱曲儿的是个气质长相都极脱俗的美人儿,鹅蛋脸、柳叶眉,杏眼薄唇,身着一件淡淡藕荷色、薄纱料子的广袖襦裙,更把她衬得仙气飘飘好似画中人。美人儿身前架着一柄长琴,模样很像古筝但似乎又不是,瞧着比古筝大了一些,模样上也有所区别。林安嵛并非什么精通音律的行家里手,之所以能有所揣测也全是仰仗电视剧的功劳——夏琳琅最爱看古装剧,先前她夜夜守在电视机前面追的一部剧的女主角就是个弹古筝的琴师,里头时不时的会有些关于古筝的情节与特写。林安嵛闲来无事也总陪着夏琳琅追剧,耳濡目染的自然也有了些模糊的了解。
“没想到还能再听到古瑟之音,我还以为它已经失传了。”
林安嵛看得痴了神,未曾注意千冢何时已立在她的身旁,一回头差点慌了神。
“你怎么也下来了?”难得与千冢独处,林安嵛发觉自己对他仍有些收不住的少女心思,一颗红心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狂跳着不肯安分。
千冢没有答话,只微微蹙眉望着戏台上的美人儿。
害怕气氛尴尬,林安嵛赶忙又寻找话题搭话:“啊,对了,你刚刚说这个乐器叫什么?”
“瑟,琴瑟和鸣里的瑟,说的就是此物。”千冢淡淡回答,目光却仍流连于戏台之上,未曾有一丝挪移。
林安嵛望着千冢专注的神情,眼神不受控制的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很快恢复往常,淡淡笑着道:“原来你喜欢这些。”
千冢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嘴角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上扬,眼睛里却全然不见笑意:“只是想起她也奏得一手好瑟,在应天府再没有比她弹得更好的了。”
林安嵛不知千冢口里的“她”是何方神圣,甚至连是“他”或“她”都不能确凿,唯一能肯定的也只有不是“它”罢了。她多想开口去问,嘴巴张了又张,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她有些落寞,想来善于摆弄这样阴柔乐器的多半是“她”吧?能叫他如此挂怀,又是怎样的“她”呢?
人总是善于自寻烦恼,但好在也擅长自我安慰。林安嵛想到不愿再细想的那一节便劝慰自己——伯牙绝弦的故事也流传甚广,古人多志趣高雅之辈,唯爱音律的男子想来也不少见,备不住真是个“他”也未可知。
可等到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她又不觉苦笑一声,千冢之于她本就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存在,她千百次告诫自己不要动情不要妄想,那么是“她”亦或是“他”又如何呢?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台上美人婉婉抚琴娓娓唱来,一把妙嗓空灵飘渺、宛转悠扬,略带愁容而不苦,稍显幽怨却不憎。听得人不禁随着她的歌声怅然若失,忧思伤感起来。
飘忽三曲将毕,昆仑用传心术唤她回去。的确,长此离席实属不礼貌,千冢也随着她一道回了“银笺别梦”。
“两位刚刚听曲子去了?”炎颂笑问道。
林安嵛点点头,想称赞那琴娘两句,又不知缘何的打怵,终究没有勇气开口。
“她叫锦瑟,刚来我这儿不久,二位觉得她唱得如何?”
千冢抿了一口茶淡淡说:“古韵悠扬。”
江斯卿继而道:“锦瑟我是见过几回的,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佳人。可我听说这佳人的来历可有点儿故事啊,炎二哥还没跟我说过呢!”
炎颂道:“就你小子好奇心重!”
他故作嗔怪地呵呵一笑,把手肘拄在桌子上道:“其实也没什么故事,就是前些日子我去云南谈个项目,那边风景很好,我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就临时决定留在那里给自己放个假。不过那些名声在外的风景区都太商业化了,没什么意思,我就找了个当地人做向导,领着我去了一个没被开发的古镇。”
那古镇的正式名字不得而知,只听向导用方言叫它“叵家”。
说是古镇,叵家其实就是个村子,藏在深山里,进去的唯一通路是一条连车都跑不了的土路,只能用驴拉着板车勉强载人。许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暖呼呼的日头底下躺在草垛上颠着一道沙石路反而别有一番滋味,炎颂枕着自己的手,晃着晃着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向导轻轻拍着炎颂的胳膊叫他起床:“起来咯,到地方了,别睡了嘛。”
炎颂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晕乎乎地环顾四周,这里松松散散建着许多古法造的竹楼,底层多半养着家鸡家鹅等普通家禽,还有一种颈下生着白色羽环,头顶部和颈子上长着绿毛的云南鸭。
向导领着炎颂来到一户人家楼前,高声唤了几句“梁阿婆,梁阿婆!”便有一位头发银白身子骨儿却仍很硬朗的阿婆领着两个约摸六七岁、梳着寿桃头,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童下了楼。
也许是常有炎颂这样独辟蹊径的旅人上门,不待向导多说什么两个小童便自动拎上炎颂的行李簇拥着他往楼上去了。
“我叫大毛!”
“我叫二毛!”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做着自我介绍。
“我们这个村子,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咯,我们家就剩下我这个老妈子和这两个小娃娃啦。”
梁阿婆走上前指着一间向阳的房间对炎颂说:“这间屋子给你住,旁边儿是我和娃娃们住的。”
“阿婆说的不对,家里除了咱们还有一个傻姑娘!”二毛跳出来反驳梁阿婆的话。
炎颂好奇道:“傻姑娘是谁?”
梁阿婆解释说:“傻姑娘是我捡来的,其实不傻的。就是不大爱说话,总是抱着一把比人还高的大琴天天弹。”
炎颂来了兴趣,不爱说话却独爱弹琴。这乡野蛮夷之地竟还有这样超凡脱俗的奇女子?于是问道“她也住在这儿么?我平常也很喜欢音乐,我能见一见她么?”
梁阿婆笑道:“她这个时候都在野湖边那边弹琴的,村里的人嫌她吵,不肯叫她在村子里弹。你想听就叫大毛二毛领你去吧。”
大毛二毛显然对于办这样的差事很有劲头,不等炎颂把行李归置好便催着他出门了。
炎颂自打戒了烟便养成了吃薄荷糖提神的习惯。包里正巧还有一盒未拆封的,是牛奶苏打口味的进口货,不像纯纯的薄荷糖那么冲,正适合小孩子吃。炎颂把糖摸出来递过去,山里的小孩子哪见过这样的高档货色,馒头似的小手捧着糖盒比过去朝臣捧着圣旨还要敬重。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带着朝圣般庄严的神色送一颗含在口中,刹那间甜味在味蕾中蔓延,两个小孩子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拉着炎颂的手叽叽喳喳地同他讲了许多村子里的趣事来表示他们两个对炎颂的喜爱。
当然这其中炎颂最感兴趣的还是关于“傻姑娘”的那部分。
据大毛二毛说,傻姑娘也是刚来村里不久的。那是个雷电交加的暴雨夜,山上都被雨水冲的滑了坡。没人知道傻姑娘是从哪儿来的,只看到她抱着一把长琴走进村里,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躲雨。梁阿婆站在楼上看了半晌始终是不忍,便叫大毛唤她上来,一直收留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