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乃是西楚王朝最繁华的都城,地处地理位置绝对优越的中原。北疆连接北虞,南土毗邻歧越,在眼下这个三国鼎立的局势里,属于经济最盛,地域最广的,乃是一个繁华富饶物阜民安之国。
六月十三日,是西楚王身边红的快要发紫了的大将军——南宫邱堂的四十九岁大寿。
繁华的绫罗锦缎扎堆成惹眼的色彩,天刚翻了个鱼肚白的光景,就早在南宫府门前摆起了长长的一队,各色明里暗里贵重不贵重的礼品五彩斑斓,好像生怕比不过前几日在朝上抖了两句嘴的某某大人。
同朝臣子虽然日日相见,对着彼此的一张张老脸心里早已发腻,但此时碰面,免不了一句接一句的寒暄。
这个一拱手,道:“哟,李大人,几日不见,气色愈佳呀!”
那个再还施一礼,谦虚道:“呀,王大人说的哪里话!小老儿哪里比得上王大人您精神非常呀!”。
熙熙攘攘的说话声,混着盛夏的蝉鸣和日光一同纷扰起来,正常人未免也多恍惚了几分。
“叱咤风云战无不胜的西楚大将军”,南宫邱堂虽无意,却不能保证西楚万万千万的百姓也无意于他的赫赫战绩。捷报传来朝上,龙颜大悦之际,不免多赞叹了几声自己知人善用。这话心里想的跟表达出来的意思定然是有差距的,满朝臣子听闻圣上连叹了三声“大将军骁勇”,交头接耳间,便愈加了几分崇敬之意,言辞间也愈加了些绘声绘色的词语,好像自己亲眼看见大将军驰骋沙场,横刀立马,斩杀敌将。
一时间,街头巷尾,已数不清流传着多少个关于大将军威猛的不同版本。甚至有说书的公然唱道:“南宫大将军铜头铁额,刀枪不入,勇猛无比,不死不休!”闻者无不肃然起敬。
当满朝文武想起发布公文,昭告一下这个无比激动人心的消息时,民间已然是将不同版本传的沸沸扬扬而且又离谱又热闹了。百官们考虑了又考虑,为了不失大将军英勇光辉的形象,而又不给百姓们造成太大的心理落差,于是——“叱咤风云战无不胜的西楚大将军”——这一恰当而合适的定位就此产生了。
话题扯回来,话说此刻的大将军,虽未“背生双翅,四目六手”,但看起来倒也精神焕发,言谈间笑声朗朗,有股硬气,有被大漠风沙吹打出来的独有的沧桑,唔,倒也不是十分的令人失望。
可怜的是一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那个小丫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眼睛里包着一汪明晃晃的眼泪,似是强忍住了才没掉下来。
想来是这年头做官做得都无聊了,对八卦有种敏锐的洞察力。不经意间,南宫邱堂已瞥见好几个素日里相交不是甚好的大臣有意无意瞄过的目光了。南宫邱堂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非常的憋屈来,好像真是自己做了什么孽,怎的就把这么一个清秀可人的小丫头给委屈成了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气就气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生的一副模样也还算说得过去,却偏偏不知随了谁的性子,不习琴棋书画,不习女工,整日里没个正行,除了惹是生非,真真半分旁的事都不沾。
前些时日里,严御史来将军府做客,名义上是做客,实际就是为他家的独苗儿子来探探底细。那小子有次随他爹来将军府办事,阴差阳错就碰到了刚跳墙进门的南宫纤纤,大约是没见过如此奇特的进门方式,那小子大开眼界之际,魔障了似的一心要娶她过门。回家后便立马病倒了,称对南宫家小姐相思成疾,日日寻死觅活地逼迫他老爹前来将军府提亲。
南宫邱堂虽然不太待见那小子文文弱弱的样子,但,好歹是有人个喜欢纤纤的男子了啊!更何况,严御史家族庞大,在雁城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以纤纤的秉性,能嫁给这么一大户人家,唔,大概是他这个当爹的上辈子积了特别大一个善。想到这里,大将军心里颇感欣慰,这次,总算是可以把他这个宝贝疙瘩托付给别人家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在这两位老人探讨颇欢间,不觉一个身影“嗖”地一下扑了进来,扯着南宫邱堂的袖子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咧嘴哭道:“宴澈个王八蛋!呜……他把爹爹珍藏的君子瓷给打碎了!”
南宫邱堂一颗满怀希望的心,就这样慢慢凉了。待凉到一半,复又慢悠悠地揪了一把。这一凉,是因为纤纤眼下这幅女扮男装的倒霉模样。这一揪,是因为纤纤口中被宴澈打碎的君子瓷,是他寻觅了几十年才好不容易寻到的一件旷世奇宝。
南宫邱堂觉得肉疼。
他拧眉拂去纤纤的手,怒叱道:“放肆!没看见我正与严大人商议大事吗?!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
纤纤这才巴巴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瞧见她爹爹身旁还坐着一位。
见严御史吃惊地张着嘴,仿佛能吞下一枚鸭蛋。南宫邱堂干干一笑:“这是犬子,呵呵,犬子……”
严御史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啊,不晓得大将军竟然还有个,有个……”大概满脑子里找不到个合适的词,一时间又陷在震惊里不能自拔,严御史只得喃喃叹道:“令郎好特别!令郎好特别!”
瞧着她爹爹的脸快要掉下冰渣子来了,纤纤暗自唏嘘一声,站起身来,朝严御史恭敬地作了个揖,回道:“严大人更特别!严大人更特别!”
南宫邱堂的脸又青了一青。
若还有后话,便是那严御史回府后派人暗里打探了一番。本想揪一下大将军作风问题的小辫子,报回来的消息却着实让他哑了半晌。若他的独苗儿子就此作罢还好,眼见这个传宗接代的希望就要破灭了,严御史痛心疾首之际,也就拿捏起了儿子的软肋。
“若你执意要娶南宫家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子,也罢了,你便从咱们御史府出去,自立门户,半分都不许凭借着御史府的名义过活。”
俗话说“知儿莫若爹”,不出他爹意料,这窝囊小子又叽叽歪歪装了两天病就利索地下了床。又过了两天,就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娶了司徒大人家二小姐。
被这件事深深一刺激,南宫邱堂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许多年来放养纤纤的做法终究是不太妥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于是大将军当机立断,当天晚上便关了纤纤禁闭,任谁出面说情都没得商量。
唔,快跟随成影子了的小丫头兰汀就是纤纤的贴身侍婢。俩人从小腻在一处,都是讨饶装可怜的高手,不用管她,不用管她。
今日的南宫夫人穿着打扮格外出彩,华丽的富贵牡丹绣花长裙既不逾规越矩,又不失华贵端淑,看得出,她年轻时候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瞧着夫君压抑肝火压抑的辛苦,想起还被关在房间里的宝贝女儿,南宫夫人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夫君镇守戍边多年,自己含辛茹苦一手养大了女儿,这其中的艰辛和酸楚自是不需旁人多言。虽然纤纤性子活泼了一些,有时候还活泼地忒狠了些,可她孝顺呀,不见得这世上有多少孩子会跟纤纤这般打小就懂得孝顺。她这个当娘亲的自然是要多偏袒几分的。何况,她也早已习惯了纤纤一边做错事,一边在她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
只可惜,夫君似乎还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女儿压根不是大家闺秀这个事实,纤纤总能气得他暴走,如今女儿被关了禁闭,夫君闲来无事就坐在纤纤房中,一句话也不说地瞪着她,好像看见女儿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可以略略宽些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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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是随宴澈一同长大的。宴澈招摇一些,她就学的更招摇一些;宴澈张狂一些,她就学的更张狂一些。随着年纪渐长,宴澈开始跟父亲学着打理凤栖山庄的事物了,招摇张狂的脾性就慢慢收敛了起来,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宴澈没教她这些,她又是随意惯了的性子,所以越发招摇张狂。
好在南宫邱堂每每出征前,都将她们母女托付凤栖山庄庄主宴铁嵩多加照看。纤纤虽然能闹腾一些,却也没有作下什么大的差错。
此时正当季夏繁茂之际,浓郁的树荫遮住了热辣辣的阳光,在地上形成星星点点的斑驳,将静好院的一整小径都笼罩在明灭的碎光之中,很是讨喜。
纤纤记得以前特别喜欢“静好”这个名字,大概自己是生来便与这样美好的词语无缘,所以格外珍贵敬重了些。事情的转折是后来,她随娘亲前去伏龙寺上香,娘亲很是虔诚地问询一位老和尚的法号。那大师半闭着眸子,恭敬而迟缓地作了个揖,深沉莫辨地说道:“贫僧法号静好。”纤纤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打那之后,她就特别地想改掉这个名字。
每次当她这样告诉宴澈的时候,宴澈总会点点她的脑袋,漆黑好看的眼睛里,有璀璨星光在熠熠闪烁:“‘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个名字,有何不好?”
不好,半点都不好。她适合的,果然还是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午后的小院清幽静谧,半人高的花树擎了大簇大簇繁杂的色彩,在阵阵清风中悠然地摇曳着。
屋子里家什的摆设简单而不失清淡雅致。两把座椅,一张造工精细的楠木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套白底青花的陶瓷茶具。在不远处阳光倾洒的地方,放置着一把边角刻画图腾的古老黄檀摇椅。隔着柔软的白色纱帐,一张光滑亮洁的大红酸枝贵妃榻若隐若现。墙角转折处的花几上安置着两三件精美的青花瓷花瓶,里面斜斜插着兰汀新早上换上的花枝,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淡淡清香。
一张荷花鸥鹭绿檀书桌前,坐着一个身着青色衣衫的女子。
瀑布般的墨发很是温顺地束在背后,她微微僵直着身子,一手扶住宣纸,一手握着饱蘸浓墨的毛笔,目不斜视的模样看起来倒是极为认真。
已是阳光明媚的六月份,阳光透过镂空花纹的窗棂落在桌前,慵懒着光泽悄然流泻到她身边。原本明媚清亮的温暖,却在她心里膨胀出几许无形的阴郁。
纤纤心里默默地恼火——娘亲是从来不会如此责罚她的。爹爹处处与她针锋相对真让她愤恨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像宴澈一般山川秀水的满西楚游荡,宴伯父还告诫他男子汉大丈夫应该经历更多的历练。
小时候爹爹出征,她背着娘亲,偷偷拜了师学了武艺。等到爹爹回来的时候,她不但成了名扬半个雁城的逍遥公子,就是整个将军府都成了禁锢她自由的障碍。
她自是知晓爹爹怕她性格强硬倔强会吃亏。多年征战沙场阅兵无数的大将军,吃够了刀枪棍棒的杀气和血腥。他是怕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像他一样,在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疤,只能在经年里慢慢自行愈合。女孩子,柔弱一些,温雅一些,比起强悍来,总是好的。
兰汀推门进来的时候,大概就是看见纤纤这么一副认真而抑郁的模样。看着被扔在地上被折腾的不成样子的书,兰汀一边俯身捡拾一边抿嘴笑道:“小姐不用写了,宴公子来了!”
宴澈终于来了!纤纤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五脏六腑的郁结顿时解了十分之九。天大的错事都有宴澈这个篓子给背着,爹爹偏偏就信他的话。如此大好的光景啊,光看着就让人心神舒畅,怎可浪费呢?
纤纤的眸子泛起了阵阵不动声色的涟漪,她放下手里的毛笔,转过身来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