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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红蚂蚱 绿蚂蚱(1)

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边到处飘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泰戈尔

已是久远的过去了,总还在眼前晃,一日日筛漏在心底,把久远坠坠地扯近来。便有一首小小曲儿在耳畔终日唱:云儿去了,遮了远远的天。在远远的天的那一边,有我姥姥的村庄……

于是,我记得:在住着姥姥的村子里吃饭,是不用打饭钱的。随你走进那家院子,叫声老舅,便有汉子亲亲地迎出来,骂声鳖儿,不消你再说,一准有好东西管你吃。几多的舅哟!老儿小儿,都要你喊。除非你骂他:“舅、舅,打一鞭,屙一溜。”他笑。该叫还是得叫。儿时,在姥姥的庄子里,捧着乡下孩子的小木碗,我就这样一家一家地吃遍全村。吃了,和小小的“老表们”滚在土窝里脱土馍馍,木碗儿扣出光光圆圆的一坨、两坨、三坨……撒一泡热尿,那“馍馍”碎了,又脱。

哦,我童年的小木碗——

狗娃舅

袅袅的炊烟把村子罩了,天终于暗下来。坡上还映着一线红,那红亮得耀眼,倏尔又淡,又灰,接着是极刺的一跃,红极了半个天。风起了,飒飒的。卸套的驴儿在坡上打滚儿,沾着尿腥的热土灰灰地荡开去。那亮不情愿地暗下去了,残烧着镶着灰边的余红。于是,坡上晃出一队割草的孩子,全赤条条的,一线不挂。远远,极像被风吹的草儿押送的一队泥丸。那打头的背的草捆极大,小垛儿一般地缓缓滚来,仿佛草也成了气候。近了,你才能瞅见那埋在草里的小头。叫你真不信是那泥丸一般的孩儿驮了草动,倒疑是成了精气的草搡着孩儿走。这打头的,便是狗娃舅了。

多年之后,每当我眼前出现那个灰色的黄昏,一个极大的滚动着的草垛;一个圆圆的盛满了汗垢的肚脐眼;一双小拇脚趾有着双指甲盖的脚丫,便一同朝我压来。

这狗娃舅是我童年的朋友,也是长者。一个极小的人儿,也算是舅了。辈份在那儿摆着,不由你不喊。我六岁的时候,他便十二,长得竟没有我高!泥丸似地矮不说,身量却尽往宽处去。那短短的小手,锉儿一般,摸摸肉疼。在大人眼里,他是孩子;在孩子眼里,他是大人。也就省了裤子。说大人话,赤条条在村里走,也没人羞。我常常怀疑那位二姥姥是割谷的时候窝下了这舅,不然,怎地这般小身?

矮归矮,却是割草的一把好手。靠了那割不完的草,他一天挣去十二分,气得那些人高马大的舅们骂街!骂了,又不得不认晦气。割草,一把小铲儿揣怀里,拉千斤粪车的壮汉也就一天百十斤!他一晌就是百十斤!二十斤才一分,能是气儿吹出来的么。别的孩子割三五十斤已算露脸,唯有他快。人说,他不是人。那般小手,那般小腿,那般小人,把小铲捏在手里,活脱脱草魔一个。连村里最会绣花的五姨看了他割草,暗暗瞅瞅自己那双女人群里出了名的巧手,也就叹口气,去了。

他爹五年前就瘫了。娘还是一个接一个生娃,也就病殃殃。“嘴”很多,干活的却只有他。这家,靠高分也是养不活的,他竟撑了。村里人笑说,狗娃家人是见风长肉,我是不信。不然,不会跑到村口来等他。

走得更近些,狗娃舅唱了。细细的干嗓喘着粗气,那草捆摇起来,像要翻倒,却没有倒,只把天边那点残烧哑喊到坡下去了。那人儿越显得小,步儿越显得慢,叫人觉出那漫长的东坡是一世也走不完的,何况还驮了草。

队长舅也在村口蹲着,拧一支烟来慢慢吸。听那呼哧呼哧的气喘,听那渐近的唱,并不扭头,只缓缓站起。

狗娃舅站了,吸一口气,甩了那草捆,拍拍瘪了的肚皮。那黑黑的肚皮上亮着一道一道的汗霜,花瓜儿似的。脸上蒙着分钱厚的土,只有俩眼贼溜溜地闪着,透出一丝狡黠的乏笑。后边的孩儿们也站下了,并不扔筐,只怯怯地望着队长舅。

“狗娃,没捎点啥?”队长舅把烟碎了,问。

“老三,我可是饿了。”狗娃舅又拍拍肚皮,亮出一个黑污污的圆肚脐眼,两排瘦狗一般的肋巴。

“真没捎点啥?”眯眯的细眼斜过来,锥子般地一亮。

“老三,按老规矩,你搜哇。”狗娃舅头一歪。

“搜着了——?”

“蛋咬去。”狗娃舅叉开腿,亮出那小小的“大物件”。

队长舅也不接话,一步跨来,两只大手插进草捆里,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只听“梆”地一声,小铲扔了出来。吓得一边的割草娃小腿直抖。

“老三,你帮我背回去么?”狗娃舅瞅着那散了的草捆,不恼,很耐心地问。

队长舅拍拍手上的草屑,扬起脸来,定定地望着狗娃舅,有半袋烟的功夫,问:

“狗娃,日头从西出来了么?”

“随你说,老三,随你说。”

狗娃舅不再争辩,蹲下来慢慢拾掇那散乱的草堆。他一搭一搭地收拾好,吸一口气,牙骨狠狠地绷紧腮边的薄肉,一劲狠咬,有三个小哥在后打帮,那小草垛一般的草捆又驮起了。

队长舅看看他,迟疑着朝另一个娃儿的草筐摸去……

随狗娃舅走去十几步远,只见他嘴一咧,小声说:

“家去。”

交了草,跟他走进破屋,暗里有八只眼亮着,绿莹莹地吓人。狗娃舅“咣”一声扔了小铲,摇摇晃晃到缸前舀瓢凉水一气喝光,大人似地抹一把嘴,也不理人,只返身对我说:“文生,拿碗去吧。”

想必有好吃的了。我欢欢地凑近锅台,借了柴火的亮瞅去,却只有一锅清水白白地泛溅儿……

于是,想问。只听狗娃舅又说:“拿碗去。”……

再进狗娃舅家,见那草筐在灶前放着,两个更小的舅馋馋地蹲在草筐前,狗娃舅一人头上拍了一掌,两人便躲到一边去了。他并不瞒我,把筐扣翻过去,用力一磕,筐底掉了,下边竟是鲜鲜的十几块红薯!

“扒的。”他挤挤眼,“还没长成哩。让你这城里娃尝个鲜物。”

二姥姥慌慌地过去,黄着脸说:“莫说出去呀,娃。”

……香气出来了,锅里的红薯刚泛黄,四只绿莹莹的小眼又凑了过来。狗娃舅喝道:“边儿去!”说着,又反身看我一眼,“文生,别笑话,乡下不比城里。”

火光映着他那黑污污的小脸,一片累极了的静。

一个小小的人儿,一天能割二百斤草;十二了,长得竟没有我高,却还尽说大人话。这个“舅”是该喊的。

于是,我尝了鲜物;晚上,一连放了十七个屁。

村歌一:

日头落,狼下坡,

逮住老头当窝窝,

逮住大人当蒸馍,

逮住娃儿当汤喝,

唉哟喂,肚子饿。

……

德运舅的大喜日子

露水下来了,身上湿湿的凉。两眼皮在打架,又不舍走,只偎了狗娃舅在窗前贴着听,屋里仍旧没有动静。

村街上,树影儿透出朦朦胧胧的白,深深浅浅的黑。常有灰灰的一条蹿上瓦屋的兽头,倏尔又不见。狗间或咬一声,磨牙的牲口细细地嚼料。黑黑的一怪扑来,吓得人闭眼,一忽儿又看清是那碾盘在死蹲,总也很吓人。把脸扭回了,贴了那舔破的窗洞往里瞅,久久,终于在屋里那一片混沌的墨里分清了方位:床东一团浓黑,床西一团浓黑,木了一般,不见动。

狗娃舅来听房,原是记了三个工分的。我觉着新鲜,也就跟了来。不想,结婚原是这般没有滋味。

“我睏了。”

狗娃舅拍拍我,俩眼儿蹿动着腾腾的黑火,眼又贴到窗格上去了。我真服气他的耐性,打个哈欠,又借那舔破的窗洞独眼看,只觉蛐蛐一声声短叫,好不焦人。听狗娃讲过,这是一公一母“说话”哩。竟这般地有声在色!叫人气极时,屋里那混沌的黑化开了,又是床东一团,床西一团。屏息听去,床板“吱儿”响了,床西那团黑缓缓往床东处移,一股很粗的喘声出来,两团黑便合二为一。倏尔又分开去,一个床东,一个床西。渐渐,又移近了,定睛细看,却又是床东、床西。接着一声阳阳壮壮地“嗯”……

支着眼皮熬去了大半个夜,就听得这么一声“嗯”。

又是久久,又是极粗的喘声,两团黑终于扭在一团。细细分晓,咬牙声、撕打声、扑腾扑腾地翻腿还杂着切齿的咬……只不见喊叫,也不听有骂声出来。“咕咚”一声,两团黑从床上滚到地上,就那么来来回回地翻。我刚想喊,被狗娃舅拧了一把,很疼,只好住了。一个时辰之后,房里静下来,还是床东一团,床西一团,直到三星稀……

离了窗口,狗娃舅忿忿说:“那女的不让。”

“什么?”

狗娃舅看着我,又说:“那女的不让。”

“什么不让?”

狗娃舅伸了个懒腰:“肉头。”

“谁?”

“德运。”

于是,回姥姥家睡。只是不晓德运舅为啥“肉头”?白日里他娶媳妇好热闹哟!一身新裤褂穿着,头皮刮得青光,还捏着顶新帽,脸上红光光的,远远就叫我:“文生,拿碗来呀!”

躺床上便做梦:一条长腿伸出去,满天红火烧起来,总也不见人救……

二天,忽听见嗷嗷的哭声,狼嚎一般疹人!一时静了全村;一时又满街狗咬,听女人在村街上拍腿喊:“新媳妇上吊了!”我翻身下床,赤条条窜了出去。

村里人都来了,黑鸦鸦地站着。几位长辈份的老人蹲在那贴了红“囍”字的碾盘上吸闷烟。女人们把狗娃舅围了,叫他讲“听房”的经过,一片“啧啧”声。小娃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莫名其妙的兴奋。

太阳在朗朗的晴空上移着,那暧意仿佛离人很远。一朵软白的云飘去,又一朵悠悠追来,白极,也静极。秋风凉凉,似又刮不去时光的无尽。村外的黄土路上有人在走,渐远,渐小。渐小,渐远……

半晌时分,村东响起了脆厉的鞭声,三挂大车飞风一般进了村。被鞭声打炸了的骡子四蹄腾起,溅起浓烈的黄尘,仰天的骡马喷着满嘴白沫。女人们在车上挤挤地坐着,后边是黑压压的汉子。不晓得谁叫一声:“娘家人来了!”一语未了,车上哭声骤起,呼天抢地骂将过来。娘家汉子虎汹汹地在贴红“囍”的德运舅门前站了,女人们全拥进屋去,抓住蹲着的德运舅就打。德运舅先是不吭,继尔满地滚,杀猪一般残叫!屋里嚷声一片,碎声一片。两庄的男人怒目而立,相互防着,一任女人们干事。

野野的一条汉,五尺身量,一身铁肉,平日老披着小褂在村街上荡荡地走,哼一路小曲,吃三碗红薯!和人“抬杠”脖里犟两根红筋,这就是昔日的德运舅。在村里不曾见他怕过谁,性起时抓住老牛的角往地上按,一头壮牛便硬给按倒在地,赢一场叫好声。上边叫翻地七尺,他凭一张亮锨,挖沟似地翻出丈二,那块地成了“样板田”,又气势势领一张奖状回来,满村荣耀。鼻子高高的,眉也浓浓,嘴唇虽厚,却经过路的算卦先生看出一脸福相。这样的角色,却又怕女人,窝囊得叫人咬牙。

眼看那些娘家女人要下狠手的时候,见过些世面的大妗站出来了,她上前断喝一声:

“出出气也就算了,莫非要再摊上一条人命不解?!”

娘家女人这才骂咧咧地罢手。德运舅一只眼肿了,满脸血污,新褂子被娘家女人撕得一条条碎,只“呜呜”地抱头哭……

于是,两庄的老人站出来商谈后事,一切据古礼办,虽各有些讲究,且要斯文得多。

一刻,队长舅出来,吩咐放工一天,都来德运家帮忙。这自然是不消多说的。立马又叫人开仓屋磨三石好麦,说德运舅刚办了喜事,家底已空,权且先借给他。村里人纷纷散开去,找自己能干的事做,个个象谋自家的事情一样认真、精细。会木匠手艺的打棺去了;有些灶上功夫的盘火架案;女人们包了内活儿;打墓坑的全是一等一的壮汉,还请了瞎子舅来老坟里量了方位,按天干地支,一寸不敢差。虽是一夜的夫妻,也是村里媳妇呀!

午时,一村都不听风箱“呱哒”,那撩人的炊烟全跑到德运舅的院子里来飘了。这里一下子垒起了五座墩子火,蒸馍、做菜,十分红火。队里吃食堂时的大方笼也抬来了,连蒸三笼热馍倾刻消去大半。招呼做饭的胖舅并不恼,只吩咐又蒸。院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娃儿们更是像过节一样窜来窜去,捧了小木碗来,拿个馍就跑,快快。一会儿又来了,总也不断。一村的狗都来打牙祭,伸着长长的红舌头,等着赏赐。我贪看稀奇,只傻傻地站,又老碍人的事。胖舅照脑门上给了我一掌,丢个热蒸馍在怀里,又是一掌:“傻,拿碗去。”于是,我便欢欢地捧了馍回去……眼看一笼净了,又一笼热的出来,那盛馍的大笸箩总也不见满。见胖舅忙中捂着肚子去尿,我也尿。忽儿瞅见他从扎着大腰带的肚皮上托出一碗油来,隔墙递过去,竟是一滴不洒!待我又端了放蒸馍的小木碗跑回去,恰碰上做孝衣的姥姥回来拿顶针儿,进屋却从袖口里慢慢扯出二尺白布……

“姥姥,干么偷他?”

“嗯?”姥姥怔了。

“干么都偷他,都偷。”

“文生,这不是偷,是拿。村里兴的,老规矩。咱庄没丢过东西,一根线都没丢过,多少年了。偷是贼干的勾当,这庄没有贼……”姥姥絮絮叨叨地说。

我不懂,又跑出来。心里恍恍惚惚地跳着一个“拿”,实不晓得“拿”和“偷”的区别。

德运舅漠然地在房沿处蹲着,远远就能闻见血腥。狗在他眼前转了又转,只是不敢下嘴。他脸上的血污干了,显得紫黑。两眼肿胀得桃明,睁不开,也就那么闭着,像是睡去了。那肿胀得只透一线血缝的眼惘然地对着朗朗晴空,仿佛一个瞎子仰望着那无尽的天书,问那冥冥之中的主宰:女人是什么?

初秋的阳光射在他身上,送给他木了的怅然。烂处露着一条条女人的抓痕,有昨夜也有今日……那印在心里的是夜里抓下的——那是女人的“字典”,也是他一生都不曾读懂的。他觉得屈。

人们也觉得他屈。

日西,响器呜呜哇哇地吹起来。一个掌大笛的外乡鼓手光着脊梁,头上顶着一碗清水,竭尽全力地演奏那哀的热烈,赢了一村人围他看。于是,德运舅像披麻戴孝的木桩一般被人搡了出来,在停棺处站下,头被娘家女人按住,前一跪,后一跪,左一跪,右一跪;上三步,下三步,头磕得咚咚响,分东西南北,给这睡了一夜的媳妇行了拜祖宗的“二十四叩大礼”……

村里人说,娘家人本要德运舅一步一磕,跪着喊“娘”哭到坟里。庄里老辈坚持不让,才算免了。改成了灵前“二十四叩礼”。这也算是村里人胜了。胜得十分悲壮。

一挂响鞭爆豆似的炸响后,死人安然入墓。没有大闹起来,都说这丧事办得不赖。

埋了人回来,又是大吃,直到馍菜净尽,人们才渐渐散去。到了次日天明,村里仍不见烟火。这会儿,人们终于想起德运舅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家里又塌下了十年还不严的窟窿债,不由可怜起他来。舅们、妗们又都来安慰他,端了荷包蛋、酸汤面叶儿来,香了一条村街。

德运舅一声不吭,一连躺了七天七夜。第八天头上又背着老镢下地了,默默地,像个呆子。

村歌二:

一根驴虫八百斤,

松开铁索铳死人!

前沟尥倒(呀个)九十九棵树,

后沟撞翻(呀个)七十七尊神,

小草棵棵里毁了身……

队长舅

一盏小油灯半明半暗地在房梁上晃着,熏黑了的墙上便有一团巨大的影儿在摇。十几头瘦牛在槽后卧了,慢慢地无休无止地倒沫。五六个舅们就在槽前的空地上蹲,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烟,辣辣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很浓。这便是队委会了。

有半个时辰了,就这么“巴嗒、巴嗒”地抽烟,谁也不吭,队长舅在暗处的土坯上坐,那烟火明一下的时候,才能瞅见那张黑脸子。他脸上的纹路很浅,总也油腻腻的。蹲着的时候,常让人想起老“瓮”。他生来仿佛就是蹲着过的人,无论冬夏都常披一件破袄,就势把腿遮住,蜷得很舒服。很像“瓮”,却又不笑,老爱用嘴唇舔烟纸,舔得下嘴唇黄翻,还是舔。漫长的夜,既不吭又不散,就靠这卷烟打发了。队里那一日一份的报纸连同那“国内外大事”,想必是被队干部们这样一条一条地卷烟“吸”去了。

那晚,我跟喂牲口的姥爷睡在牲口屋的麦秸窝里,曾扬头看了他们几次,很是无趣,也就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尿憋醒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听见蹲在暗影里的队长舅说:“上头,又布置下任务了。叫五天收完秋,工作队要检查哩……”

仍然是一片“巴嗒、巴嗒”的声响……

“东岗那百十亩红薯怕是犁不出来了。晚了,要吃‘罐饭’哩……”

吸烟声停了,舅们一脸惶惶。那愁倾刻随了烟雾漫开去,梁上的油灯显得更昏更暗。

队长舅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声音哑哑的:“上头紧。我看,毁了算啦……”

又是半晌无语。只听秋虫儿长一声短一声叫……好一会儿,众人才应道:“中啊,中啊。三哥,你看着办吧。”

“心疼呀,我也心疼。半年的口粮……可上头催得老紧老紧……”队长舅捂了半边脸,像是牙疼。

烈子舅吭吭着说:“别家好、好说。虽说口粮不大够,都还有些门、门道。就、就、就文斗家是分、分子,成、成天哼叽……要粮,怕、怕是……”

“文斗这货真熊!”队长舅突然骂道,

“这货成天盼着摘‘帽’,老球来汇报思想……”

“汇报个熊吔!咱村就这一家分子,上头能给他摘‘帽’?”

“也不想想……”

天到了这般时候,会才开出了滋味。却又听队长舅说:“就这吧,就这吧。”说着,站起来,从屁股后摸出一串钥匙。听见草动,回头一看是我,骂声鳖儿!一把将我拽起,问:“尿?”

“尿。”早有尿憋着,又怕天黑,不敢出去,我赶忙应了。

队长舅拉我出了牲口屋,却又不让尿,四下看看,便轻手轻脚地往东走。黑咕咚咚地跟他拐了两个弯,来到了仓屋门前。他站住了,又猫样地四下瞅瞅,拿钥匙开了门上的大锁,却不推门,低声对我说:“尿吧,对着门墩尿。”

憋急,我照着门墩浇了一泡!

队长舅这才推门。好重的一扇大门,却不见响声出来。多年之后,我才琢磨出这泡尿的“科学”,知道那“经验”不是一次能总结出来的……

队长舅叫我站在门口,一个人摸黑进了屋。听得“哗啦、哗啦”的声响。一会儿功夫,他走出来了,肩上扛着一个鼓鼓的口袋。

已是三更天了,村里静悄悄的,象死了一般。天黑得像反扣的大锅,在“锅”里走着,那脚也就一高一低,一深一浅,老觉得身后有人。回到牲口屋,当干部的舅们已经把大锅支上,火已烧着,红通通地映人脸。队长舅也不搭话,把半口袋花生倒进了大锅……

朦朦胧胧地睡着,有热腾腾的一堆撒进被窝,知道是煮熟的花生,就闭着眼吃。很为知道干部们整夜开会的秘密高兴。

第二天,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三架套了牲口的大犁来到已割了秧的东坡红薯地,果真把那一季的收成犁了。大块大块的红薯从泥土里翻出来又犁进泥土。牲口默默地,赶牲口的人也默默地……

队长舅披着破袄在地头上蹲着,像坐化了的泥胎一样,目光直直地看那犁在泥浪里翻。他手里捏着的半截烟早被雨点打湿了,点烟的时候,手哆嗦了一下,有泪花含在眼里,却只默默地吸。

抢收玉米的村里人从地边走过,也只瞅上一眼,很冷漠地走开,不问。只有灰蒙蒙的天在哭……

天一黑透,村里狗便咬起来,东一阵,西一阵,伴着湿溅溅的脚步声。舅们早早就背了抓钩出去,连六十二岁的姥姥也拉我到东地来了。在那块犁过的红薯地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大人小孩婆娘娃子齐上阵,刨的刨,摸的摸,疯了一般。远远看去,黑黢黢的影儿乱晃,像是鬼过节。

半夜时分,我实在太睏了,就壮着胆一个人先回。快要走到姥姥家的时候,倏尔瞅见队长舅在前边弓着腰走,那肩上分明扛着一个鼓鼓的大麻袋,不时有喘声出来。走着走着,却见他在戴了“分子”帽子的文斗舅门前停下,呼哧哧地放下一袋红薯,转眼不见了……

天又大亮的时候,只听文斗舅站在门口高喉咙大嗓地喊:

“可是坏良心哪!谁叫红薯背到俺家来了?俺可是头皮老薄呀!我哩娘啊,谁给我当个证见哩……”

烈子舅开门走出来:“你吆喝熊吔?!”

文斗舅脸都白了,双脚跺着喊:“烈子兄弟,我赌咒,我赌咒,要是我天打五雷击!”

烈子舅揉揉眼,让他找队长去。他吆喝的声音更大了,惹得村里人都出来看。这文斗舅四十八了,戴的自然是他死爹的“分子帽儿”,总想摘了,就怕人说他不守法。于是见人就解说,一把鼻涕一把泪。

队长舅见了,愣了一下,随又“瓮”脸一沉,二话不说,上前一脚把他跺倒,喊一声:“绑了!”

立时有人把他捆了起来,挂一串红薯在脖里,游了一条村街。他也就规规矩矩地走了……

村歌三:

往东走腿肚朝西,

吃饱饭当时不饥。

河里水清(呀个)没有鱼,

糊涂涂抹住(了个)肠眼子。

糊了一日说一日……

选举

一天早上,村里的钟突然敲响了,急煎煎地,很闷。在村子上空淡散的炊烟似也被那震荡的气流惊扰,旋卷着随那钟声飘向田野。

汉子们迟迟地晃出来,纷纷找地方蹲了。女人敞着奶孩子的怀,抱一个又扯一个,滚蛋子往一块挤。脸面上半喜半忧。日子“磨”得太慢太慢了。太阳总是缓缓地升起,而又迟迟不落,夜很长很长,叫人过得心焦。于是想盼一点什么事体出来,且又惶惶地怕,就这么等着。

队长舅在碾盘上蹲着,俩眼熬得烂红。他去公社开会去了,会很长,一连开了七天七夜。回来就敲钟。这会儿,他正低着头卷烟,又是不停地用那厚嘴唇舔破报纸。那嘴唇已燎得焦干,总也舔不湿,就那么慢慢舔。待人齐些了,他打个哈欠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

“会开了七天,熬人。我眯糊了一会儿,也记不多全。‘精神’怕是这:上头、上头叫俩人一组,选个坏分子出来,上公社去开会……嗨,上头发话了,爷儿们看着办吧。”

会场上静了,人们怔怔地。汉子们点烟来吸,互相看了,那捏烟的手竟也抖抖。女人怀里的孩子哭了。有骂声喊出来,又四下看看,忙用****塞住娃娃的嘴。一时无话。

村东有狗在路上撒尿,歪歪翘起一只腿,斜眼看人,一时便有尿腥飘过来,臊臊……

狗娃舅站起来,像大人似地头一梗:“老三,选上可记工分?”

话刚落音儿,众眼一起瞪过来,瞅这好不知轻重的弹子孩子。队长舅塌蒙着眼皮,似睡非睡,一张“瓮”脸苦瓜似地木着,随口应道:“记呗。”

一袋烟的功夫,人们似把一生来所做的“恶事”都在心里滤了一遍,越思量越不敢看人。于是,互相看一眼,目光刚搭界,又慌慌垂下头,再想平日所为,有几多对不住政策,不尽人意之处……似乎越想越多,扯起笸箩乱动弹,沟沟壑壑都有错。又赶忙暗暗压在心底,只怕别人瞅见。这么想着,便有汗下来,脊梁沟儿凉凉的。

又过一袋烟的功夫,仁义些的汉子,重又把头扬起,把烟碎了,闷声说:

“……我去吧。”

对面赶忙也应上一句:“欸,我去。”

“还是我去。”

“吔,我去我去。”

这谦让就更让人不能推辞。铁性汉子一拍大腿:“敲了!我去。头砍了也不过碗大一个疤!”

“兄弟,家里……情尽管放心了。”

“选举”倒也和和气气。纵然心里怯,面子还是要的,人是一张脸哪!有小肠鸡肚的女人,在众人眼前,眼翻上几翻,也不好有二话出来。渐渐,百十号人也就选出来了。

文斗舅大概是晓得厉害的。他早早地背了铺盖出来,拣最烂的衣裳穿了,鞋也多备一双,怀里还揣了一兜子凉红薯。因为“成分”本来就高,也就不参加选了,远远地坐一边等着。贤惠女人见了,纷纷回家给上路的汉子准备。一时炊烟缭绕,一片“扑嗒、扑嗒”的风箱声。撑门面的汉子也觉得有再担一缸水的必要,各自挑了水桶出来,顶天立地地走。

一顿饭工夫,舅们各自背着铺盖出来,分明都穿得厚了些。女人扯着孩子送出来,有泪在脸上流,却逗孩子笑着叫“爹”。唯有狗娃舅没有铺盖,套了他瘫在床上的老爹的长褂儿,大甩袖子,人前人后晃悠。竟追着队长舅的屁股说:“不会不管饭吧?”

没人应,各人脸上苦苦。

于是,队长舅在前领着,拉拉溜溜一百几十号“坏分子”相跟,默默地往村外走去。不时有人回头,恋恋地看那站在村街里的女人。狗欢欢地跑着,一直跟屁股撵到村西,被谁踹了一脚,才夹着尾巴跑回来。

日光斜斜地洒在黄泥巴墙上,久也不动,像钉住了似的。一只拉“犁”的“牛牛”在黄泥巴墙上爬,仿佛有一世那么久了,却还在墙上贴着,总也爬不出那光的圈。它却一刻也没有停过,无声无息又无休无止,叫人不忍去看那韧的坚毅。秋风从田野上掠过来,携来了一阵阵秋凉,树叶一片片地落了,间或有几片随风荡去,终又飘落下来。于是,村舍越加显得破旧,连瓦屋的兽头也狰狞得很无力。村里时时有女人的哭声传出来,断断续续,伴着一两声单调的驴鸣。这沉沉的、燃着淡淡秋阳的白日是何等的难熬啊!

落选的汉子背着老镢到地里来了,总也闷闷地往西看,似乎觉得亏心,只有下死力干活。那扬起的老镢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腰杀得低低的,弓着汗涔涔的黄脊梁,赎罪似地背那红日头……

饭时,村里哑了似的静。倏尔从田野上飘来了野野的唱,十分地欢快,响亮。仿佛那心底的笑意也随了歌声飘来,染了一村活鲜。原是选上“坏分子”的汉子们又回来了。进村就骂:

“队长那驴日的!上头叫一村选一个,他驴耳朵竟听成两人选一个……”

于是,欢声、笑声;鸡声、狗声、响成一团。一个个像是大赦归来,各自欢欢地回家与女人温存。

泼辣辣的妗们齐伙拥出来,在村街里把队长舅按住,扒了裤子,笑骂着抬起来在碾盘上打“肉夯”!

只是不见文斗舅回来。也没人问。

村歌四:

河套里有只红蚂蚱呀,

——红蚂炸呀;

哧楞楞飞上了(呀个)灰灰兔的家呀,

——灰灰兔的家呀;

四条脚出律律律,

——出律律律;

扔下了兔儿子夜夜喊(呀个)妈吔,

——夜夜喊(呀个)妈吔。

……

谷场上

谷子上场了。

汉子们在场边吸过最后一袋烟,仰脸望天儿,眼刺得芒疼。队长舅一声:“起晌。”纷纷站起,各自扛了扁担回家。瞭见带儿一般的炊烟飘来,始觉饿了,步也就更快。连山舅赤着一张红脸,烈子舅墨着一张黑脸,屁股亲亲地对着,只是不动。队长舅眯着眼儿,看看天儿,又瞅了两人的恨劲,在土里把烟拧了,说:“后晌起垛,二十分。”

烈子舅斜一眼过来:“要垛垛圆。”

连山舅也不看脸儿,对着天说:“要垛垛方。”

“——垛圆。”

“——垛方。”

“你那圆垛算个球!”烈子舅身子一拧,满嘴喷沫。

“你那方垛算个球!”连山舅扭身过来,头顶着头,一脸不屑。

“****的!百十亩谷草值起俩球哩垛?反了我,老子不记分!”队长舅火了,一声吆喝,背手走去了。烟布袋在胯上一甩一甩。

“不记就不记吧。”连山舅嘟哝一句,依旧蹲着不动。

“球!你那工分老子不稀罕!”烈子舅说着,刷地脱去小褂儿,露一身黑肉。两肩弓起,腰带又细细一勒,越显得膀宽,两行排骨,扇儿一般透出来,紧绷绷。就那么甩甩地到谷堆前去了,大脚一挑,一把光溜溜的桑权顺在水里。于是两腿八字叉开,一个大字挺出去,浑然于天地之间。肩上、肋上、胯上,渐有力显出来了,阳光下,似有钢蓝在韧跳,细听听肉弦儿“蹦蹦”带音儿。接着便是“唰唰唰……”一阵风旋起,谷个子扬得飞花一般!一袋烟功夫,只见那案板似的大脊梁腻腻地亮了,一“豆”一“豆”的泛出七色光彩,酷似锻打的红铁。一时叫你觉得,纵然天塌地陷,这汉子也是不会倒的。

连山舅仍蹲在场边,悠悠地吸着旱烟。那眼似睁似闭,一任日光冉冉。一直待到烈子舅那圆垛的垛根盘起,这才慢慢站起,晃着往谷堆的西头去。走着,不经意地弯腰一捏,那桑杈便粘在手上,又抓一把熟土,轻轻在把儿上一捋,涩涩。就势下巴儿一贴,桑权又像是粘脖子上一般。一时两手背了,那桑权便在脖里转,初时慢,紧时呼呼生风。只见那水蛇腰软软,屁股拧拧,脑袋打花儿转,身上似无一处硬。活脱脱似那扳不倒摧不折拧不断的柳!待那屁股不拧,水蛇腰不颤,脖儿挺了,便有桑权箭一般飞出去,准准地扎在谷捆上。人近了,软软一挑,谷个子飞走,声儿带哨儿,“嗖嗖嗖……”分东西南北向,四角四方,一个长方形的垛根定了,不用量,长长宽宽各有讲究,是一分也不会错的。看呆了你,便有生的滋滋味味从心底流出来,也想昂昂地活。日月尽管漫长,不也很有趣么?

天上飘着一片白净的云。云下有雀儿飞,一圈一圈地在场周围打旋儿,近了,又远了,扇儿一般群旋在地里,再斜斜地飞起,馋馋,却又不敢靠场……

烈子舅在东头看了,也不搭话,只重重地甩口臭唾沫,更撑死那“大”的架式,脖儿犟出两条青筋,扬起长权,手腕子极快地翻。浑身像洗过的黑缎子一般,汗水泡软了两只大脚窝。那谷个子飞飞扬扬,一个压一个,一个摞一个。只见那圆垛一层层高,一层层高,头朝里,根朝外,茬口齐整整的,象泥抹子抹出来一般光滑。远远地看,似通天立起一根圆柱……

西边,连山舅的水蛇腰象弯弓一样弹着。把一根软软的桑杈,轻轻巧巧地挑着谷个儿,一颠一倒,垒花墙一般利落。步法也是有讲究的,前前后后,那脚印竟也一环环套;方垛也就层层相叠,角是角,棱是棱,四面墙立。

日错午了。太阳斜斜地照着,场地上晃着两条动的影儿,一时大了,一时又小,映现着力的角逐。不时有呼哧呼哧的喘声出来,那影儿却还是麻花般地拧……天静静,地也静静,寂寥的旷野只有这两个汉子。

终于,烈子舅喘一口粗气出来,挑上最后一个谷个子,给那圆垛盖齐了“垛帽儿”。累乏了,却仍然神叉着腰,扬头要唱,却又哑了。西头,连山舅那方方的垛上竟也盖起了“垛帽儿”。桑杈已扬起,只差这一弯腰一直腰……

烈子舅晃晃地站直了,两眼暴起,张开冒烟的喉咙泼口就骂:

“****那方周周——!”

连山舅举着桑权,勉强撑起水蛇腰,也骂将过来:

“****那圆溜溜——!”

两人先是各自站在垛上“日”,整整贴上一袋烟的工夫,待气喘稍匀了些,恨极,又一窜一窜地“日”过来。“日”一个昏天黑地!人已累翻,气实实难咽。又甩去桑权,各自杀紧湿浸浸的腰带,双手背了,来个二牛起架,头对头顶起来……

一只花狗叫着跑来,围着两人转了三圈,晃晃头,去了。

两人杠直脖子,一来一往,一进一退,在光溜溜的场上展开了车轮战。眼看迫近方垛的时候,连山舅死命顶回,牙咬得碎响;逼近圆垛的时候,烈子舅脖子里青筋暴紫,命一般护着。地上踏出一片湿湿的脚印,只听喉咙响……

忽然,村东村西有女人恶煞煞地喊过来:

“烈子,你死到场里啦……”

“连山,饿你八百年不出魂叫你下辈子脱生成驴啃谷草屙驴粪,你回来不回来……”

似一声令下,两人这才各自退后。死翻着白眼,瞪瞪。慢慢有一口气噎上来,手抖抖地指了,半日才有话出来:

“来年看。”

“来年看。”

一时慌慌掂起小褂儿,迎那恶煞煞的女人去了。咕噜噜噜……女人骂,肚子也骂。

场上静了,剩下一方一圆两座谷垛,兀自立着……

村歌五:

高高地挑哟,

——我哩垛吔;

轻轻地摞哟,

——我哩垛吔;

一环扣一环哟,

——我哩垛吔;

环环紧相连哟,

——我哩垛吔。

瞎子舅

瞎子舅回来了。

进村的时候,那根引路的竹杆儿不再点,顺在胳肢窝里夹着,像常人一样走路,只背上多了一架胡琴,一副“呱板”,分明有艺在身了。肩上仍旧是一挂搭裢,旧的。村里人说,搭裢里定然会有一盘用荷叶包的肉包子,那是给他娘捎的。虽然他娘死了。

这次回来,光景仍不见好。对襟褂子灰灰黄黄,大裆裤皱皱巴巴黑掖着,一双旱船鞋前帮早已踏烂,污露着洞中“日月”,叫人遥想那一根竹竿敲出来的漫漫长长路。脸上空空地静着,似无忧也无喜。只是面相粗糙了,风切了纹出来,添了些许沧桑的痕印。两眼也就慢慢眨,白白睁,一副了了然然的深邃。然而却多了一个女人在身后。那是个外乡女人,显然是随他来的,一脸生怯。路也怕是走得不近了,女人脸上汗涔涔的,那穿在身上紧紧的碎花布衫倒也干干净净,有红在汗脸上漫浸,却仍然定定地跟了走。

村里人和他打招呼,痒了心地想问。

“福海,回来了?”

“哟嗨,福海,媳妇领回来了?!”

人们哄声笑了,笑得很痛快。一个瞎子能娶上媳妇么?一个瞎子,就像针眼里穿骆驼一样叫人摇头。可又有一个女人跟着来了,总叫人疑疑惑惑地想探明白。虽然都晓得那决不会是他媳妇。

瞎子舅站下了,手在口袋里摸着,掏出一盒纸烟来,揭了封口,扬扬地朝前伸出去:

“吸吸。二哥吸着。老三吸着。五叔……”

待那外乡女人走近些,瞎子舅缓转了半个身,寻声儿对那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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