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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蜻蜓(2)

二姐笑笑,就又不吭了。

吃罢午饭,我把妻子叫来了。妻是城里长大的女人,城里长大的女人都有一种先天的优越。她进门是带着笑的,但我看出那是一种敷衍的笑,笑得很勉强,没有甜味。我介绍说:“这是乡下来的二姐……”

妻点点头,仍笑着,没有话。她平时话很多,这会儿却没有话。她的目光巡视了“蓝色小队”,那优越就暗暗从眼里溢出来。是的,那蓝斜纹布在城里已不时兴了。她看到的是很土气的乡下人。可她哪里知道,那“蓝色”是二姐十年辛劳的宣言哪!

二姐一向待人亲热,她跑上来拉住妻的手说:“多好啊,高挑挑的,多好!”

妻的鼻子却微微地犟了一下,身子往后撑着,说:“你坐,你坐。”

二姐一点不觉,欢欢地说:“不忙。秋收了,麦种上了,光剩拉粪、捡烟这些零碎活儿了……”

妻子很勉强地说:“哦,哦……”

二姐说:“啥时到乡下去玩玩,恁一块去。我给恁擀豆面条,烙柿饼馍馍吃。”

妻子又应付说:“哦,哦。”

二姐说:“不麻烦,一点儿也不麻烦。”

我暗暗地捅了妻子一下,希望她能待二姐热情一些,二姐不是一般的亲戚……然而,妻子却突然贴近我的耳畔,悄悄说:“看见了么,她身上有虱,在衣领上爬呢!”

我没有吭声。我装着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继续跟二姐说话。一边说话一边逗小三玩,想借机转移妻子的注意力。

可是,妻子却以为我没有听见,那目光仍斜斜地望着二姐的衣领,一直跟踪下去。片刻,她又一次贴近我的耳边,急煎煎地小声说:“她身上有虱!”

我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仍旧不吭。二姐是很要面子的人,我不能让二姐看出来。妻子没下过乡,不知道乡下日月的艰辛,因此她很看重“虱子”,她不知道“虱子”是靠汗水来喂的。

城市女人的浅薄是无法想象的。妻子在我的暗示下虽然有所收敛,可她那游来游去的目光却不由地依然停在二姐的衣领上,看那匹“虱子”的蠕动……

我站起来。我站起来挡住了她的视线,以免使二姐难堪。可妻就像得了心病似的,也跟着站了起来,嘴一张一张的。我说:“你走吧。”

终于,出门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地说:“她身上有虱!晚上别让她在这儿住。”

我的头“轰”地一下大了,我很想给她一巴掌,狠狠地给她一巴掌!我知道城市女人一向都用肉体的眼睛看人,而从来不会用心,灵的眼睛去看人。因此城市女人的眼里没有温情和体谅,更没有厚道和宽容,只有刻薄和挑剔。我不知道应该跟她说点什么。我很想说说二姐送来的猪肉,可她不会理解,她不知道在乡村里一扇猪肉意味着什么。我很想说说我的童年,告诉她我小时候就是很脏很脏的小脏孩,生满虱子的小脏孩,那时,我的每一条衣缝都是二姐用牙咬过的,因为虱子太多……

可我什么也没说,对“城市”我无以诉说。妻的心不坏,可她不懂,永远不懂。

二姐没有参加第二天的婚宴。她坚持说:“家里还忙呢。”执意要走。家里人都劝她留下来,母亲发了很大的脾气!好说歹说,总算把三个孩子留下了,可她和姐夫还是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钢蛋说:“俺妈说了,夜里不叫喝汤(吃晚饭)。”

母亲问:“为啥不叫喝汤(吃晚饭)?”

钢蛋说:“铁蛋、平安光尿床。妈说,城里姥姥家的床干净,尿上了要打屁股!”

母亲说:“吃吧,姥姥让吃,尿上了也不打屁股。”

可三个孩子竟不肯吃,硬是饿了一晚上。气得母亲直骂!

后来听街坊说,那晚二姐并没有走,她和姐夫趁晚上的功夫掏粪去了。她们是拉着满满一车粪回去的。

我怀恋乡村里的点心匣子,那种摆在乡村集市上的马粪纸做成的点心匣子。

在乡村的集市上,每每会看到一群一群的乡下女人蹲在那儿卖点心。那点心匣子有浸了油的,也有没浸上油的,匣子上的封贴都很精彩。那时我自然就会想起二姐,就觉得二姐也在那儿蹲着,面前摆着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等人来买。是的,我记住了乡村里的点心匣子,却没有记住二姐的脸。

乡下人一般是不吃点心的,乡下人的点心都是串亲戚用的。过节或逢会的时候,就见乡人一群一群的提着点心来串亲戚,那提来的点心必然是带匣的。乡下人买点心并不看重点心的质量,而是看匣子,只要匣子上的封贴是新的,匣子没油浸的痕迹,就买。买了还是串亲戚用,没有人吃,不舍得吃。亲戚家送来的点心,就一直搁房梁上挂着。那点心或许放了一年,或许放了半载,待有了出门的时光就再送到亲戚家去。也有的一送来就提到集市上卖了,卖的价自然很低,换一月的盐钱。还有的就这么一直串下去,点心匣子在一家一家的亲戚中转,转到最后又转回来了,打开来看,点心早已风干,就只剩下了匣子。到了这时候,点心自然倒掉。匣子若还新,就还留着。在二姐家的房梁上就挂着这么一串点心匣子,匣子旁边是一个竹篮,竹篮里放的是点心,竹篮外面挂的是空匣子。匣子和点心分开放,是怕点心油了匣子。

二姐家的钢蛋十五岁的时候,偷吃过竹篮里的点心。那时他很好奇,很想尝尝点心是什么滋味,就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爬到梁上,把竹篮里的点心吃了。后来他说那点心是甜的,里边有小虫儿,小虫儿很香。

待二姐串亲戚的时候却发现点心没有了。她先把匣子取下来,一只只摆好,然后再装点心。可一取竹篮,就发现竹篮空了。于是很火,亲戚也不串了,把孩子一个个叫过来审。

钢蛋说:“我没有吃。”

铁蛋说:“我没有吃。”

平安也说:“我没有吃。”

三个孩子都不承认,二姐就让他们在当院里跪下,老实说了才能站起来。二姐说那是一只“气死猫”篮子,老鼠进不去,猫也够不着,不是你们馋嘴是谁?

三个孩子在院里跪了一个时辰,跪着跪着平安哭起来了。这时钢蛋说:“是我吃了。叫他们站起来吧,是我偷吃了。”

二姐气坏了,说:“你咋这么馋呢?就你大,就你不懂事。你不知这点心是串亲戚用的?在你老姥姥那儿,无论多金贵的东西,放一年,放十年,搁在眼皮底下我都不动,咋脱生个你?!打嘴!”

钢蛋就打自己的嘴。打了十下,把脸都打肿了。

二姐问:“记住了没有?”

钢蛋噙着泪说:“记住了。”

三年后,钢蛋当兵去了。临走那天,二姐知道钢蛋好吃点心,就背着铁蛋和平安把放点心的竹篮取下来让他吃。钢蛋没吃。钢蛋说,点心留着串亲戚用吧。钢蛋还说,等当兵回来,上北京捎几包好点心。那好点心不串亲戚,自家吃,让家里人好好尝尝……

就在钢蛋参军的第二年,县民政局的人突然到乡下来了。县民政局的人提了五匣点心来到了二姐家,一进门就很客气地说:

“老嫂子,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很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一直没空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您多批评吧。”

那会儿二姐才四十来岁,还不算老,可在公家人眼里已是很老很老了。二姐正在院里拾掇玉米呢,玉米刚从地里拉回来,就赶着剥,好挂起来晒,怕捂了。二姐看见公家人提着礼物来了,就慌慌地让他们上屋里坐。待民政局的人坐了,二姐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听他们说客气话。民政局的老马说:“老嫂子,王钢蛋同志在部队表现很好,一直积极要求进步,还立了功呢……”

二姐就说:“别叫他回来,俺也不去搅扰他,叫他好好进步吧。”

老马说:“王钢蛋同志入伍第一年就当上了班长,一直是吃苦在前……”

二姐说:“不缺,家里啥也不缺,叫他别操心家里。咱庄户人没别的,有力,叫他别惜乎力。”

老马说:“王钢蛋同志一心为国,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二姐说:“可不,玉米还湿着呢,晒干了好交秋粮。这是玉米种,得单打单晒,金贵着呢。”

老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没话找话说:“老嫂子,今年、今年收成不赖吧?”

二姐手剥着玉米,眼一洒就落在点心匣上了。她说:“来就来了,还花那钱干啥。咋能让公家花钱哪……到底是城里点心,那匣多好!”

众人就看那点心匣子,看了,默然。片刻,老马从提包里拿出一套新军装,缓缓地说:“王钢蛋同志……”

二姐说:“这孩子,还叫人捎回来一套衣裳。不叫他挂家,他还挂家。真不主贵!恁拿去穿吧……”

老马愣住了,民政局的人也都愣住了,不知往下该怎么说才好,就默默地抽烟。抽了一会儿,老马嗫嚅道:“老嫂子,组织上……”

二姐说:“不怕恁笑话,俺缺人手,日子也紧巴一点儿,日子紧巴主要是想省钱盖房子。这会儿乡下说媳妇得先有房子。俺想趁他在队伍上的时候给他说房媳妇,在队伍上媳妇好说一点儿。这会儿先别给他说,等盖了房子再说。今年雨水大,烟没长好,乡下全靠这一季烟哩,要不就盖了……”

民政局的人不吭了,都望着二姐剥玉米的手,默默地盯着看。看了,就觉得不像人的手……尔后又看自己的手,看了,就再没说什么。

后来民政局的人在地里找到了姐夫。姐夫在地里拉玉米呢,车装好了,就遇上了民政局的人。姐夫说:“来了?”

民政局的人勾着头说:“来了。”

往下就站着,默默地站着……姐夫就蹲在车杆下哭起来了,手捂着脸哭。

姐夫把那车玉米从地里拉回来天已黑透了。二姐帮他卸车,二姐说:“咋恁晚?天都黑透了。”

姐夫没吭声。他揉了揉眼,没吭声。

二姐又说:“县上的人来了,说钢蛋进步了,还拿了五匣点心……”

那晚,二姐吃得很多,姐夫吃得很少。二姐看看馍筐说:“累了?累了就早歇吧。”

姐夫就早歇了。二姐一个人坐下来剥玉米,一直剥到半夜。

半夜的时候,油灯忽悠了两下,灭了。二姐忽然就站了起来,站起就往外走。她怔怔地走出家门,走出院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夜很淡,大地灰蒙蒙的,月光像水一样泻在树上,撒一地斑斑驳驳的小白钱儿,二姐的脚跳跳地踩着小白钱儿走,走得很邪。

等姐夫从家里追出来的时候,就见二姐独自站在寂寂的旷野里,像疯了似地大声喊:

“钢蛋——!”

“钢蛋——!”

“钢蛋——!”

喊了,她又顺原路慢慢走回来。路上,依旧是踩着斑斑驳驳的小白钱儿走,跳跳的。回到家,又原样坐下来剥玉米,一直剥到天明……

次日,二姐好好的,一切如常,像是并不记得昨晚的事儿。她看见民政局拿来的点心匣子油了,就赶忙拿到集会上去卖。开初她打算一匣要一块钱,可在集会上蹲了半响没人要。后来有人看了看匣子说:“油了,九毛吧?”二姐说:“新封新匣,你看看?”人家不看,摇摇头去了。又有人看了看,说:“八毛吧?”二姐说:“新封新匣呀?”人家比了个手势,说:“油了,你看油了。八毛吧?”二姐说:“你随意给。城里的点心,你随意给吧。”人家就掏了四块钱,提走了那五匣点心。

就在二姐卖点心的时候,姐夫被民政局的车接走了。

这时,村里人才知道钢蛋在边境上牺牲了。钢蛋虚岁十九,头年三月去当的兵,走时高高兴兴的。他才去了一年零六个月,就被越南人打死了。越南人用中国制造的冲锋枪射出了一颗美国子弹,钢蛋就牺牲了。

村人都说二姐没福,钢蛋刚能接住力就走了,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这事儿一直是瞒着二姐的。去集会上卖点心的时候,二姐见了人还说:“俺钢蛋进步了……”

却不料,年底的时候,那五匣卖了的点心竟又转回来了。二姐不记得是哪家亲戚送的,姐夫也记不得了。可二姐认得那匣,那匣上油了一块……

过罢年,二姐又提着那五匣点心到集会上去卖。她从早晨蹲到中午,竟没一个人问价。于是二姐又把点心提回来,挂在了房梁上……

后来姐夫进城来说了这事儿,说得母亲流了满脸泪。母亲说:“不能说,别给她说。这事儿太邪了,叫她进城来住几天吧。”

姐夫说:“忙呢。”母亲说:“忙啥,叫她来。”

姐夫回去说了,可二姐没有来。

是呀,我怎会忘了那台织机呢?忘不了的,忘不了。

那年冬天,我到乡下去看了二姐。

我是在坯场里找到二姐的。家里没人,我就顺着村路转悠。远远,就看见坯场里竖着一排一排的坯架,在坯架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晃晃的人影在动。我不知道那是谁,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待走近些,我看见那人正弯腰蹲在一大堆和好的稀泥前摔坯呢。那人的一张脸全被乱发遮住了,身上斑斑点点的全是泥巴,两条细腿杆儿一样戳在地上,朝天撅着一个土尘尘的屁股。腰像弹簧一样就那么一弯一直地很机械地动着。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认清,那的确是二姐。只见二姐被汗淹了,被黄尘淹了,也被那机械的劳作淹了,乍一看简直像一个黄色的幽灵!在那一刹那,只觉得眼前的天是黄的,地是黄的,风是黄的,树是黄的,一架一架的土坯更是黄的,一个黄荡荡的世界在旋转!在这个黄荡荡的世界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土坯。土坯是活的幽灵,一架一架的土坯都在无声地动……

我不得不问自己,这是女人吗?这是乡村里的女人吗?没有人回答。

我默默地弯下腰去,抓住二姐手里的坯斗。二姐诧异地抬起头来,乏乏地笑了。二姐本想起身,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徐徐地吐了一口气,缓声说:“兄弟来了,上家吧。”

我看着疲惫不堪的二姐,比划着手势用眼睛跟她说话。我问:姐夫呢?她说:“我打发他去煤窑上做合同工去了。农闲的时候,我一人在家就行了。”我说:歇歇吧,你该歇会儿了。她说:“不累。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我又问:打了这多了,还不够么?她说:“一万了,还差得多呢。”说着,她望了望天,“天还早呢。要不,你坐一会儿,等我把这堆泥挖完,咱就回去。”我抢过坯斗要打,二姐拽住坯斗说:“你不会,兄弟,你不会。走了这远的路,你还是歇歇吧。”我拗不过二姐,就松了手,站在那儿看二姐打坯。

二姐的劳作十分艺术。她蹲在那儿,两只手像切刀似的在泥堆上挖下两蛋泥,“唰、唰”两下摔进坯斗里,尔后顺势用力一抹,坯斗里的泥就抹平了,动作是那样的快捷准确。然后二姐的腰像弹簧似的弓起来,扭身儿走上两步,那坯斗“咚”一下就扣在地上了,扣出来的土坯光滑平展,四角四棱的。倏尔,我在土坯上看到了二姐的指纹,那“斗”那“簸箕”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泛着甜甜的腥味……在那腥味的刺激下,整个坯场都活起来了。那温馨和甜蜜从一排一排的坯架上溢出来,漾着很浓很浓的家的气息;而那机械的打坯动作一下子就变得很生动,很天然,像诗一样的活鲜鲜地从坯斗上流了出来,惹人激动!

在回家的路上,二姐告诉我,房子已经盖了两所了,村头一所,村尾一所;这要盖的是第三所,盖在老宅院里,到时候,那老屋就扒了。二姐说,乡下没房子娶不来媳妇。这三所房子,三个儿子一人一所,娶三房媳妇,到那时候老东西就没地方住了,只有睡草屋了……二姐说着说着笑了,脸上绽开的皱纹欢畅地舒展开去,脸就很生动地亮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二姐特意给我烙了油馍,煎了鸡蛋。可她吃的还是黑面饼饼,饼里卷着两棵小葱,吃得很香甜。她说:“我爱吃饼子。”可我看出来,二姐家的饭仍是分了三种的(她把姥姥家的传统带回来了),我吃的是油馍(油馍是乡下人待客的饭食);孩子们吃的是白面烙馍;只有二姐一人吃黑面饼子。她一生都吃着黑面饼子。

我抬起头来,一下子就看见了挂在房梁上的点心匣子,空空的点心匣子。竹篮还在呢,点心匣子还在呢,钢蛋却不在了……我不敢往下想,赶忙低头吃饭。

吃过晚饭,就见二姐走马灯似的屋里屋外忙着,涮锅唰碗、喂猪喂鸡……待一样一样都忙完了,天已黑透了。这时,二姐连口气都没喘,就又掌上灯,一盏小小的油灯,在那架老式的织布机前坐下,“咣当咣当”地织起布来。她织的是一种花格子土布,织好就在乡下卖。

我坐在二姐铺好的床铺上,静静地看二姐织布。二姐背对我坐着,我只能望见映在墙上的一个巨大的黑影儿,黑影儿里跑着一个梭子,那梭子像鱼一样来回游着,“哐”一下东,“哐”一下西;“哐”一下东,“哐”一下西,一下一下扯着我绵绵的思绪……

我知道这架老式织布机是姥姥的遗物。姥姥死后,二姐就把它拉来了。它已是很古老了。听说姥姥的姥姥在上面坐过,姥姥的母亲在上面坐过,姥姥又在上面坐过……现在是二姐坐在上面,继续弹那“哐、眶”的声响。那声响很单调也很陈旧,细听去还有哑哑的“吱吜”声伴着,就像一个浑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

慢慢,就觉得有什么流过来了,缓缓地流过来,把那“哐”声像穿珠儿一样地连缀在一起,就有了圣歌般的肃穆。那音韵哑哑的,仿佛老人一边在唱摇篮曲,一边轻轻摇拍着婴儿。那和谐从一下一下的节拍中溢出来了,欢欢地、温柔地跳动着……

有时候,那“哐”声突然住了,很久很久地住了。这时夜就变得异常的静,沉闷一下子落下来,重又砸在焦虑的心上,叫人躁。就见二姐这里动动,那里动动,“哐”声又接着响起来了。

夜深了,那织机还在“哐、哐”地响着。我闭上眼睛,试图在那陈旧的“哐”声中寻出一点什么来。有一刻,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看见姥姥坐在上面,我看见姥姥的母亲坐在上面,我看见姥姥的姥姥坐在上面……尔后一切都向后退去,退向久远。我觉得快了,就要捕捉到什么了,那神秘的切望已久的东西就要出现了。于是,我一下子激动起来,集中全部的心智去谛听。可细细听,却又什么也没有捕捉到,仿佛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了。只有循环往复的“哐”声,单调乏味的“哐”声。

睡着,睡着,夜又静了,忽然就听不见那“哐”声了。朦胧中睁开眼来,就见墙上映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儿,那黑影儿俯在织机上,晃晃地动着,动着……片刻,那“哐”声就又响起来了。

我在“哐”声中重又睡去。睡梦中,我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时钟,那时钟高挂在黑影儿里,时断时续地响着……

天快亮时,一声巨响把我惊醒了。那一声巨响如同房倒屋坍一般!只听得“咕咚……”一声,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却见二姐怔怔地蹾坐在地上,那架老式织布机不见了……

那架古老的织布机整个散架了!映在眼前的是一堆散乱的旧木片,七杈八杈地碎在地上,扯着还没织完的花格子布。那堆散乱的旧木头里,有一群一群的臭虫爬出来,黑红的臭虫蠕动着肥肥的身子,慌慌地四下逃窜。

二姐坐在那堆碎木片跟前,人就像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久久,她才喃喃地说:“散了。”

散了,我听见二姐说“散了”。

我也愣愣地望着那架织机,那架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的织机。我盯着那堆碎木头,在那残乱的织机碎片上,凡是手经常触摸的地方都闪耀着乌黑的亮光,那是浸透血汗的亮光,看上去很亲切,泻着一片片光滑。我弯下腰去,拾起一块饱喂血汗的木片,把那光滑处贴在脸上,就有了凉凉的感觉。我即刻闻到了一股腥味,甜甜的腥味。不知怎的,那腥味仍然让人激动!

二姐慢慢地站了起来,就站在那架老式织机的前面。在她眼里,似乎织机仍在那儿架着,高高地架着。她的眼睛长时间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地方,就那么盯着看了很久,才缓缓地、缓缓地落下来,落在那堆残破散乱的织机碎片上……

她说:“散了。”

尔后,二姐象突然醒了似的,匆忙在那堆织机碎片中扒起来。她把织了半截的布捆起来丢在一旁,又把散乱的旧木头一块一块捡出来扔在一堆,眼四下寻着,象是找什么重要的家什。她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梭子呢?梭子呢?”

织机散件了,找“梭子”有什么用呢?

看她那急切的样子,我没敢多问,就也蹲下来帮他找。我把她翻过的破木头又重新翻捡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

二姐仍不死心,又在屋里四下跑着找。床下边,面缸后……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没有找到。

二姐说:“刚才还在手里呢,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天大亮了,二姐没找到“梭子”。

二姐死了。

二姐是突然猝死的。

二姐死在猪圈里。

春上,二姐家的母猪快生崽了,二姐怕人偷(村里的猪、牛常常被偷),就睡在猪圈里看着。有很久了,她夜夜睡在猪圈里。那天夜里,老母猪哼哼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老母猪一窝生下了十二个猪娃儿。二姐却死在了猪圈里。大概二姐是给母猪熬过一锅米汤后死去的,盛米汤的盆子就放在老母猪跟前。二姐还给生下的小猪仔擦洗了身子,一个一个都擦干净了,二姐就猝然倒下了,手里还抓着一块破布……

等我和母亲匆匆赶来的时候,二姐已经躺在灵床上了。二姐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头前放着一盏长明灯。看上去她像是刚刚睡熟,身子很自然地伸展着,两只手很松地撒开去,仿佛该做的都已做完,也就一无遗憾地睡去了。

二姐死时没有痛苦,她是在宁静中带着微笑死去的。那一丝淡淡的笑意从嘴角处牵出去,因此嘴角处有一点点歪。那微曲的笑纹一丝丝牵动着二姐脸上的皱纹之花,那皱纹之花就很舒展很灿烂地开放了。于是那睡去的脸庞看上去很亮,很幸福。母亲给她洗脸的时候,试图抹去那有一点点歪的牵在嘴角处的微笑,可是没能抹去,那微笑依然挂在二姐的嘴角上,带着一点点乏意,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光亮……

二姐死后,母亲翻拣了她所有的衣裳,企望着能找一套新的给她换上,可母亲没有找到,她的衣裳全是打了补丁的。母亲叹口气,赶忙打发人去做。母亲说,二姐辛劳一生,要里外全换新的,让她干干净净上路。

那天夜里,我坐在二姐的遗体前为她守灵。半夜的时候,我企望着油灯再忽闪两下,企望着二姐能下来,在她走入阴世前再“下来”一次,给我讲一讲先人的过去,可二姐没有“下来”……

二姐是三天后安葬的。她的棺材是桐木做的。姐夫在村人的帮助下伐了三棵桐树,那桐树是二姐嫁过来那年栽的,每棵都有一抱多粗,现在又要随二姐一块到地下去了。

钉棺的时候,姐夫哭得死去活来,他后悔不该去煤窑上,后悔不该……然而,却没有人喊“躲钉”。按照乡间的习俗,“躲钉”的话应该由下辈人来喊的。可二姐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也不知忙什么去了。于是就没有人给二姐喊“躲钉”!

村人们说,这是多大的失误啊!没有人喊“躲钉”,二姐就被钉进棺材里去了,连肉体带灵魂一同钉进去了。二姐就不能够升天了……真的不能么?

二姐的葬礼十分隆重。起灵的时候,哭声震天!全村的老辈人都来给她送葬了。人们流着泪说,没有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她不该去呀!她才四十七岁,怎么就去了呢?

那天刚下过雨,送葬的队伍在黄黄的土路上缓缓行进。引魂幡像雪片一样“哗啦啦”在空中飘着,两班响器吹奏着凄婉的哀乐。可二姐的魂灵在哪里呢?二姐的魂灵……

当送葬队伍来到村口的时候,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群一群的蜻蜓。蜻蜓在二姐的棺材上空密匝匝地盘旋着,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竟眷恋着送葬的队伍,久久不去……

我看见了蓝蓝的天,我看见了黄黄的路,我看见精灵似的蜻蜓在蓝天与黄路之间飞翔,起舞。难道二姐的魂灵化成了蜻蜓么?不会的,不会。我知道二姐被钉住了,她被钉进棺材里去了。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在我的一片空白的意识中,仿佛仍是二姐牵着我的手在走,一踏一踏地走。我似乎又听见二姐在我的耳畔说:

“兄弟,别怕。”

进了墓地后,我才有了死亡的恐惧。我看到了一座一座的坟丘,漫向久远的坟丘。那坟丘排列着长长的大队,没有姓名标记的大队,那是走向死亡的大队。我看见十六条大汉把棺材放进那个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尔后是一锨一锨的黄土抛洒在上边,发出“噗噗”的声响。一会儿功夫,那棺木就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抔黄土,一抔新湿的黄土。

周围全是哭声,哭声在袅袅上升的焚化纸灰中飘荡。我在哭声中追寻二姐的生命,我又一次听见二姐说:

“散了。”

埋葬了二姐后,我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荡。春风凉凉的,鸟儿在枝头叫,可我却无法排遣心中的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十亩地,土地上种着小麦和早玉米。小麦一片油绿,早玉米刚出齐苗儿。在每一条田埂上,我追寻着二姐的足迹。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田垅,田垅上留着二姐的脚窝;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菜畦,菜畦里留着二姐的锄痕;我闻到了二姐长久呼吸过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甜甜的芳馨……

可二姐你在哪儿呢?我的二姐!

我知道这是个充满怨言的时代,世界上到处都是怨言,人人都有怨言。可我不明白,二姐为什么就没有怨言呢?二姐总是在劳作,一日日的劳作,无休无止的劳作。那么,二姐的欢乐在哪里呢?欢乐?!

二姐面对的几乎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她割草的时候听不见铲响,锄地的时候听不见锄声,在树下听不见鸟叫,在家里听不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可她什么都看见了,那声音在她心里。她是最应该大骂大叫的,最应该发一发怨言的,可她没有。她总是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她不问活着是为了什么,从来不问。天下雨了,她承受着雨;天刮风了,她承受着风;那老日头更是一日一日地背着……她为什么不问一问呢,为什么?

回到村里,我又看了二姐新盖的三所瓦房。第一所在村头,那院里已经栽上了树,瓦房却是空的,里边堆放着一些粮食和柴草。我看出那瓦房的墙是“里生外熟”的(里边是坯,外面是砖)。大约盖这所瓦房的时候二姐还没有能力全用砖,只能用一半坯一半砖来盖。房子的屋宇很大,空气却是生的,没有人味。我又看了二姐盖的第二所瓦房。二姐盖的第二所瓦房在村尾,是排在最后边的一所。一位放羊的老人告诉我,这地方原来是个大坑,这坑是二姐用一车一车的黄土垫起来的。二姐整整拉了一年土,才把坑垫起来了。如今那里矗立着一所房子,也是瓦房,浑砖盖成的瓦房。那院里也已栽上了树,瓦房仍是空的……我贴在墙上谛听,想听到一点什么,可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又看了二姐盖的第三所瓦房,那瓦房盖在老地方,是刚刚翻盖的,墙还是湿的,家里人还没来得及搬进去。三所瓦房是一样的门,一样的窗,一样的屋脊,一样的兽头……这瓦房是二姐为儿子们留下的。二姐有三个儿子,一个献给了共和国,余下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这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乡下女人的收获。那么,二姐一生的欢乐就在这里么?不,不是的。我感觉不是的。

我又重新查看房子,在每一座瓦房前徘徊,久久地徘徊。我发现乡村里的房子几乎是大同小异,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于是我走进新房,贴着墙壁一处处看。倏尔,我看见了二姐留在砖上的指纹!有“斗”有“簸箕”的指纹,那指纹是二姐打坯时留下的标记。那标记一下子使我激动起来,我仿佛看到了温馨的活鲜鲜的人生,诗一样的人生。那人生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难道,难道这就是二姐的生存之谜么?我不知道。

临离开村子的时候,二姐的两个儿子悄悄地跟到了村口。这时我才发现,已经长大成人的这两个小伙都穿着西装,很皱的西装。铁蛋和平安脸上虽然还带着淡淡的哀伤,但目光却是坚定的,两人一同说:“舅,俺不想在家了,在城里给俺找个事儿做吧。”

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断了,一下子就断了。我看到了背叛,可怕的背叛。我知道他们终将会离开土地的,即使我不帮他们,他们也会的。我无言以对,只默默地望着他们。

我想问苍茫大地,这是为什么?

大地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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