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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送你一朵苦楝花(1)

小妹,家里来信说,你又跑了。

这已是第七次出逃。天一日日冷了,路又是那样的漫长,你究竟要往哪里去呢?

在村里,可怜的父母已为你丢尽了脸。乡下人,脸面是很金贵的。没有钱可以,没有了做人的脸面,叫他们怎么活哪?爹那佝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的脊梁骨被他的亲生女儿折断了,他在村人面前再也做不起人了。你不会知道,当人们在村街里撇着嘴说“老六家的闺女‘匪’了”的时候,老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你是晚上逃走的。临走前你当着六奶奶的面,当着两位老人的面脱去了贴身穿了十八年的“红兜肚儿”。那“红兜肚儿”是六奶奶在你三岁时亲手给你缝织的(按乡俗,这“红兜肚儿”只有出嫁那天才能脱去。脱去后,你就不是杨家的人了)。你脱去了“红兜肚儿”就脱去了家乡对你的唯一的束缚。你把那旧了的“红兜肚儿”扔在堂屋的地上,粉碎了老人那最后的希望。你去了,你没有带走家乡的一丝线,你决绝地很残忍地切断了这最后的联系。可是,我的小妹,你生在这块土地上,又怎能逃脱这块土地呢?

小妹,在咱们家族的历史上,也曾有过隔代叛逆的记录。上溯到爷爷这一代,三姑奶就是跟人私奔而逃的。据说,三姑奶年轻时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是家族历史上最秀气的一个女人。她是跟一个唱梆子戏的男人私奔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悄悄跟那男人跑了。七天之后,又被家人捉了回来。于是双双背着大碾盘沉进了南北潭。死的时候,三姑奶并不后悔,只说:“让我们死在一块吧。”可两人却没能死在一块。祖爷爷下令把他俩一个沉在潭南,一个沉在潭北,那结局是很惨烈的。听经历过那场面的老人说,三姑奶背着沉重的大碾盘在水面上折腾了很长时间,她的手像旗帜一样在水面上悬着,几经挣扎,企图抓到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手,可她没有抓到……

小妹,在这里,我没有恫吓你的意思,也不想过多地责怪你。可我不能不说,你是幸运的,你赶上了好时候。在你一次又一次出逃之后,虽然心灵上烙下了很重的鞭影儿,虽然身上仍残留着捆绑吊打的印痕,我还要说,相比之下,时光对你是厚爱的。

我说不清这种隔代叛逆的必然根源是什么。也许刚强会导致软弱,软弱却又孕育了刚强?也许那久远的血脉在极缓慢极迟滞的流动中会突然蹦出一个活跃的血分子来?可是,在这块土地上,本该是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的。爹的萎缩加上娘的懦弱,怎么就孕育出你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女儿呢?

三姑奶是为爱情而殉难,应该说她死的很值。她在奔向幸福的过程中受折磨而死,她也就是幸福的。她有过瞬间的辉煌,有过爱的尝试,有过面对蓝天白云的最后一笑。她站在南北潭的边儿上,望着绿得发黑的潭水,很勇敢很惬意地说:“让我们死在一块吧。”

那么,小妹,我要问:你是为了什么?

你是在家里盖起了四间瓦房,有了足够吃的粮食之后出逃的;你是在数次出逃之后,终于挣脱了捆在身上的绳索,获得了乡村对你的最大宽容和自由之后又一次出逃的。你走得那样匆忙,纵是逃脱牢狱的人也不会比你更急切。在暗夜里,你把养育你长大成人的村庄扔在身后,甚至不屑再回头看一看。你急急地跨过沟坎,越过小桥,然后像盲点一样消失在更为广阔的天宇。每逢这种时候,你的胆量是惊人的,勇气也是惊人的。一个孤女子在黑暗中行走,你的灯光在哪里?

从理念上说(原谅你的哥哥,他读了许多年书,理念自然就多一些),每一个企图逃脱苦难的人得到的必然是更加深重的苦难。小妹,我知道你是在苦难中长大的,你不在乎苦难,你的勇敢就表现在能够承受苦难。你逃脱苦难是为了寻找苦难,这就更使你的哥哥惶惑。

假如是为了爱情,在你背弃了六奶奶的苦心,背弃了父母的安排之后,你已有了充分的选择余地;假如想独立生活,你也已得到了父母的最大限度的允诺。可是,你又跑了。

你走了,你留给家乡的是诉说不尽的耻辱;你留给父母的是洗刷不清的耻辱;你让那个爱过你的男人挂在耻辱的苦楝树上(那树砍了,耻辱却永远挂着);在乡邻们尽情嘲笑你议论你的同时,也替你分担了耻辱;而耻辱本身却没有了耻辱。你把耻辱卸在这块土地上,干干净净地走了。

对你的出走,老人是困惑的。

娘一次又一次地流着泪说:“吃上白馍了,还不够吗?”

爹跺着脚说:“啥都有呀!啥都有……”

小妹,你知道天地的宽广,可你知道生存范围的狭小吗,你知道路的漫长,可你知道人的拥挤吗,你自小就很聪明,你有足够的理由嘲弄你那大学毕业后工作多年的哥哥,你甚至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可你知道天网恢恢吗?

小妹,我不敢说你是堕落。堕落也是需要勇气的,堕落是对现有生活秩序的一种反叛。你的不堕落的哥哥既然生活得这样平庸,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他的毅然决然地奔向耻辱的妹妹。我甚至不敢说你是无知的。虽然人海茫茫,在人生的路上还有一个接一个的苦难等待着你,很难说清你的结局。当你的“有知”而无任何行动的哥哥坐在舒适的“牢笼”里一支接一支抽烟的时候,也就失去了在他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背叛的小妹面前夸耀知识的勇气。跳进“火炕”的人与旁观者的心理永远不会一致。品评别人是容易的,这使品评者不自觉地占有了心理上的优势。你的哥哥是坐在温暖的房子里喝着毛尖茶吸着烟凝视着窗外的白雪与他的小妹说悄悄话的(他不敢让那位你该称作嫂嫂的陌生女人听见)。他思念他的小妹,却不知他的小妹现在何处。他知道,这种“对话”是很做作的。

爹娘曾骂我对你不够严厉,眼看着你跳进“火坑”而不顾。而你,我的小妹,对哥哥显然也是不满意的。七次出逃,你一次也没来找过我,这说明你至今看不起你的哥哥。

在有了那么一次软弱之后,你再也看不起你的哥哥了。你觉得他活得没有骨气。你不愿给他带来麻烦。你可怜他。

“哥,是她吗?”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还能认出她?”

“……嗯。”

“你去见见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见见她吗?!”

“不好。”

“见见有啥呢?见见吧。”

“不好。”

“哥,你是人吗?!”

“……”

雪无声地下着,窗外的世界一定是很冷的。小妹,你在哪里呀?

小妹,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夜,星儿在天空碎闪,月儿摇着一弯小小的船。院中的苦楝树开花了,一树紫紫、白白、淡淡的小花。树下偎着一个九岁的小妞妞,去捡那散落在地上的小小花瓣儿。灿灿月光水一样地泻在地上,碎了捡花的小手,碎了那亮着紫边的小花儿,碎了那梦一般的夜。那宁静那恬然那专注是极动人的。小妞妞痴迷花的清香,苦苦涩涩的香。她静静地立在树下,亮着一双藏有无数甜美小想头的眼睛,微微地撇着小嘴,在那窄小而纯静的心灵里放出了人生的第一只“蝴蝶”……

那会儿,一定是我的脚步声惊扰了你,于是便有甜甜的一笑:

“哥,送你一朵苦楝花。”

小妹,那时的你是多么单纯多么可爱呀。小小的年龄,纯洁而狭小的心灵,倚在月光下放出的“蝴蝶”一定是极美好的。那是未知的美好,向往的美好。我的九岁的小妹,对于人生,你都企盼些什么呢?

那晚,你在院里扭来扭去,一定是想给哥哥说一点什么的,可你没有机会。哥哥要走了,哥哥心不在焉,哥哥被省城大学的通知“烧”得不认识自己了。能考上大学,这对乡村来说是唯一能光耀门庭的事情。乡邻们都说老祖坟里冒烟了,于是争着来看这棵从老祖坟里长出的“蒿子”。他没有机会和你说话。

在你的哥哥临离开乡村的最后一夜,你送了他这么一朵“花”。那时他不知道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收下了这朵“花”,没有破译。此后,他忘记了他的小妹,也就失去了再次破译的机会。他知道这花是苦的涩的,但他不知道这就是他人生命运的注解。

他从一览无余的乡村走入城市,有着很宽的马路很高的大楼的城市,海一样深邃的城市。他带着两腿泥跌进了城市的旋涡,在花花绿绿的橱窗前失迷了。于是他被“囚”进了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方格”,有一个属于城市的陌生女人管着他。那女人是城市的守护者,是城市的“警察”,秩序和正常是她手中的鞭子。她常常问他:“洗净了吗?”他说:“洗净了。”那女人有一只很灵的鼻子:“怎么还有股味呢?”他说:“我再洗洗。”他在布满蔑视的“方格”里一次又一次地清洗自己。他知道他洗不净,这气味来自养育他的乡村和田野,已深深地浸入血液之中,他怎么能洗去呢?在这样的方格里,他对那八十元一瓶的香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这恐惧依然是来自血脉来自田野的。每当他被裹在“香水”里的时候,他就想粉碎这恐惧,然而他还是被那浓烈的“香水”粉碎了,剩下的仍旧是恐惧。城市女人是城市的当然管理者,每一个从乡下走入城市的男人都必须服从城市女人的管理,服从意味着清洗,清洗意味着失去,彻底的清洗意味着彻底的失去。他出了门便消失在人流中,回到家便化进了“方格”里,他没有了自己,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东西。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是属于他的,且正在被清洗。他很想走出“方格”又极害怕失去“方格”,在城市,这是他唯一的藏身之所。

有一天,那陌生女人突然问他:

“你怎么了?”

“怎么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一点也不明白。

陌生女人那很好看的鹅蛋脸上露出了惊雀般的神情: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没笑什么,你笑什么?”她问得很怪。

他郑重地说:“我没笑。”

陌生女人跳起来了。她说,怎么没笑?你出门就笑。是那种巴结、谄媚的笑。一边笑还一边给人点头。从机关大院门口一直到走进办公室,你总共点了一百八十七次头,见人不见人你都点头,你竟然还对着一棵树点头!你不觉得累吗?!

接着,她又说:“即使再下贱,也不能去巴结一个孩子,你给那三岁的孩子笑什么?!”

他很茫然。他不知道他笑了没有。他为什么要笑?假如笑了,那仍然是恐惧所至,那来自乡村来自血脉的恐惧。在那陌生女人面前,他每时每刻都感到了乡下人的卑微。他无法逃脱这种卑微。

小妹,这就是你的哥哥。你曾为他付出辛劳有过期望的哥哥。

在他离家之后,你就被迫停学了。我的很小的小妹,为了供养你上大学的哥哥,你含着眼泪离开了学校,接过了本该由哥哥承担的沉重的田间劳作,接过了那本该由哥哥使唤的赶羊鞭。按说你是不该做出这种牺牲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让你做出牺牲,可你还是做了。

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着两只小羊羔到坡上去放。那羊羔就是你哥哥的“学费”。在灰蒙蒙的晨曦中,你孤零零一个人赶着“学费”在坡上走,步量那无尽的黄土地。夕阳西下,你又摇摇地背着一个极大的草捆回家,一个极小的人儿,撑着天大的日月,你是很乏累的。可一年又一年,你重复地走着同样的路。你把羊从两只喂到六只,又喂到八只。你把它们从小喂到大,从生养到死,你目睹了羊的生与死的全过程,你目睹了羊做为物质转换为货币的全过程。让一个喂羊的小姑娘去拽着羊腿帮爹宰羊是很残酷的,可为了哥哥,你不得不这样做。在羊的“咩咩”叫声中,你眼睁睁地看着爹把尖刀捅进羊的肚子,看那箭一样飞溅的热血。那羊是你喂大的,你抱过它,亲过它,给它说过很多的悄悄话。可你又眼看着它倒在你的脚前,活睁着一双善良的任人宰割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活是为了什么?羊作为“学费”的信号强烈地打入了你的记忆。你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尔后又默默地跟爹到集上去卖羊肉……假如把你的生活再延长一点,作为家中唯一的识字人,你从喂羊到转换成钱然后再作为学费寄出,你一定与离家有七里远的乡村邮局有了某种联系。在邮局里,你渐渐明白外面还有一个极大的世界,你知道书信作为传递工具可以飞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这时候,在你的朦朦胧胧的记忆里,一定是留下了什么……

夏天是忙碌的。那时你的小胳膊还很嫩,人还没有长成,腰自然也不是弹簧做的。可家里没有人手,你不得不像大人一样去田里干极笨重的活计。在你一次又一次弯腰割麦的时候,在你蹲在湿热的玉米田里薅草的时候,在你拽着很沉重的粪车吃力地奔向田野的时候,小妹你都想了些什么?

冬日很冷,在带“哨儿”的北风中你仍是起得很早,喂羊、喂猪、喂鸡,然后是担水、做饭,畜生一锅人一锅。这仍旧是重复的,无休无止的重复。那一双终日在冷水里浸泡的小手早已裂得不像样子,血口一道一道的,不比枯树枝更好看。或许在年关的时候,你还得挑上一担红薯到四十里外的镇上去卖,那沉重全凭一口气顶着,一步一步地挨,你有“学费”的信号。小妹,孤零零地蹲在风雪交加的镇上卖红薯,你哭过吗?

小妹,多年来,你的上完大学又留在省城工作的哥哥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夏天很热,冬天又很冷,他没有问一问他的小妹抗得住蚊虫的叮咬吗?手裂了吗?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收到了从乡村邮局寄来的钱。那钱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有时多一些,有时少一些。多的时候一百,少的时候只有三块。他应该从钱上闻到羊屎鸡粪猪尿的气味,他应该知道那是羊的血肉或是一担红薯的价值。他的心为此颤栗过,也仅仅是颤栗,他做了什么?

没有。

小妹,你的背叛意识的积累是从这里开始的吗?你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从没报怨过什么。可是,就在你哥哥带着那个陌生的城市女人回乡的那天夜里,母亲明确地告诉你,让你按乡俗为那称做“花嫂嫂”的女人端洗脸水,并按乡俗替那女人准备了包有五元钱的“红封包”(这“红封包”是要新娘子交给为她端洗脸水的小姑子的)。可你端了洗脸水却拒绝接受那“红封包”。拒绝意味着割断,你要割断什么呢?

小妹,当哥哥思念你的时候,也就是他良心忏悔的时候。他想获得心理上的平衡,得到的却是永远的不平衡。在你九岁那年,你说:“哥,送你一朵苦楝花。”这充满稚气的信号在他的脑海里存放了很久,他一直被这种神秘的信号缠绕着,他认为这充满稚气的语言是来自天庭的,是先验的预言的注脚,他无法破译。

于是,他渴望你再来一声“哥”的呼唤,这呼唤能拯救他的灵魂。再来一声吧?!

然而,苦楝树没有了。小妞妞不见了。那九岁的小妞妞。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之前,你曾给你的哥哥写过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你说:

“哥,我不想活了。”

那是个灰色的冬天,在灰色的冬天里我的小妹产生了骇人的念头,她给她的嫡亲哥哥写了一封信,她说她不想活了。

小妹,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自心灵的呼救信号。在你走向乡村邮局的路上,你一定是把一切都想好了。你的无畏在很小时就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那年你与人争吵,一气之下竟抓住菜刀剁下了一节手指!然后你把那断了的手指弃在案板上,径直拉人上街评理。当那断了的手指还在案板上脉跳时,你弃之不顾,当街与人言理,那血淋淋的任性与决绝曾使全村人震惊!你的任性是很有名的,你能舍去手指就能舍去任何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舍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平庸;你舍去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附赘。你甚至不为言理,而是在痛苦中寻找精神的欢愉。这种血脉的超常延续当是冥冥之中的三姑奶给予的。所以,当你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时,你就有了很矛盾的“欢乐”。那是精神濒临崩溃之前作最后挣扎时才有的“欢乐”。很残酷的“欢乐”。你把这种“欢乐”的体验用信的形式寄给了你的哥哥,向他抛出了信任的长索,呼唤他能回来看看你。

小妹,这一天对你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个阴晦的冬日里,你会去哪里呢?你一定到代销点去过了。代销点是男人聚集的地方,是烟雾缭绕日爹骂娘的地方,也是乡村里唯一有点乐趣的地方。那里的笑声带有浓重的脚臭味和汗酸气,那里的语言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也是最质朴的,那里集中了乡村的智慧也集中了乡村的浅薄。你仅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还是退出来了。那一张张裹在烟雾里的灰色的脸叫人生厌,那一双双捉虱的手更叫人生厌,厌便是你对这个阴晦冬日的最初感觉。尔后你在寒冷中走向光秃秃的大地,一望无尽的灰,很乏很累的灰。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在灰色的田埂上有灰色的麻雀在跳来跳去,“啾啾”地寻觅那散落在沟壑里的谷粒,很凄凉的灰动。你的脚步载你走了很远,似总也走不出那灰暗的心绪,于是你突然就折回来了,像逃脱什么似的,走得极快。你一定还去了大花家,大花快要出嫁了,家里正忙着置办嫁妆,很乱。大花看见你就哭了,她说她害怕。那男人是个煤矿工,只见过一面,是个很遥远的未知数,她就要去和那未知数过日月了,她说她害怕。你有一点点羡慕她,也有一点点可怜她。你羡慕她的“走”,遥远的走,走得无影无踪。你可怜她的软弱,可怜她的顺从。你说:怕什么,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可大花要走了,你心里很孤。从大花家出来,你面对着村街里的大石磙看了很久,那冰冷的大石磙从你一出世就在那儿蹲着,像老人似的蹲着,总板着一副面孔,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样的,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岁月的无尽。你用脚蹬了蹬它,它纹丝不动。它死了却又活着,活也就是死。看久了,便让人躁,让人急,让人疯。你很想把它抱起来扔出去,扔得远远的,永远不再见它,可你抱不动,于是你心里很凉。无奈,你又顺着村街往前走,一切都是读熟的,看惯的,简直是太熟了。那房舍那院落那土路上的车辙闭着眼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连冷风中的气味都是闻惯了的,没有一点点新鲜的东西。你不得不回家,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家里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娘在剥玉米,你也坐下来剥玉米。要是拣烟,你也拣烟。那程序是重复过千次万次的,熟得让人生腻。中午了,你问娘吃啥饭?娘说:“面条。”“面条?”你又问了一遍,娘说:“面条。”乡下人的午饭永远是面条。于是你去和面,和面时你碎了一只碗,那响声很大!娘问:“咋啦?”你说:“不咋。”你很清楚你在心里骂了些什么,可你没有说。吃了,刷了,又去喂羊、喂猪、喂鸡……

在这个阴郁的冬日里,你的心绪坏透了。烦极也厌极。许多年来,你一直忍着,为你的哥哥忍着。供养哥哥上学的念头压住了一切。你知道事情总会有个了的,等哥哥毕业了,你就会活得松快些。你企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你认为哥哥一毕业,你就松快了。你的长久的忍耐是以哥哥毕业为限度的。然而,限度已过,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你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得到的却是更大的失落。

哥哥毕业了,他已不需要家里寄钱了。当“学费”的信号消失之后,你眼前的目标突然也跟着消失了。为人做出牺牲是一种信念,没有了“牺牲”也就没有了信念。你不怕苦难,但那承受苦难的支撑点没有了,接着就是可怕的精神断裂。在一年又一年里,你举着你的“精神”走向邮局,那时你所承受的苦难是充实的、坚忍的、有目标的。可现在你却失去了安置“精神”的地方……

乡村里常常停电,没有电的夜黑得像锅底一样。而你又无处可去。你偎在一盏小小的油灯下,久久地凝视着黑夜。黑夜是无边无际的,油灯又是那样的孤小,一豆之光实在撑不住那网在眼前的黑暗。夜太静了,心里却很空,映在墙上的是令人恐怖的模糊不清的影儿。为了完成最后的挣扎,你终于给你的哥哥写了一封信。你说:“哥,我不想活了。”

你并不想死,或者说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想死。你对你的哥哥还抱有一线希望,信的目的是企盼他能回来。你哥哥如今是有“学问”的人了,他也许能帮你找一个安置“精神”的地方……

然而,在你去乡村邮局送信的路上,信任的基石滑坡了,你突然对你的哥哥失去了信心。你觉得他是靠不住的,你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力量。你知道他二十年前爱过一个小姑娘,那是他在县城上中学的第一天爱上的。那穿花裙子的小姑娘仅仅在他眼前走了一趟,他就爱上了她。尔后他尾随这个小姑娘在上学的路上整整走了一个夏天……从此,他知道了什么叫“阳光灿烂”。那小姑娘就是他的“阳光”。二十多年来,这“阳光”一直封存在他的记忆之中。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他见到了这个女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他惊喜交加,激动得无法自抑,可他却不敢上前跟她说句话。他没有勇气正视自己,他害怕那个跟在身边的陌生女人,于是就失去了一个极辉煌的美好瞬间。他只剩下了回忆,他还不老,就只剩下了回忆。他仅有的勇气是给小妹讲述了“阳光”的故事。这样的人靠得住吗?

于是,你犹豫了。你向哥哥发出的呼救信号在去乡村邮局的路上就成了毫无意义的形式。你对这封信不抱希望了,只有一点点徒然的企及。在这个时候,你才正视了死的念头。你很快地想到了南北潭(那是三姑奶殉葬的地方了),接着又想到荡于梁间的绳子……你想得很飘逸。死吧,你对自己说。

可是,当你走进乡村邮局之后,那坚定之后的思绪却又乱了。在邮局里,你看到了贴着花花绿绿邮票的各地来信,这些来信刺激了你那丰富的想象力,使你通过乡村小邮局的窗口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放出了人生向往的“蝴蝶”,自然有许多关于蓝天白云的美好的遐想。想象的瞬间组接,使你觉得活得太亏了。你才十九岁,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在邮局里待了很久,当你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已是另一番心境了。

这封信为你的出走做了极好的铺垫。信的内容没有变,但形式完全变了。你把呼唤变成了通牒,你甚至不再渴望他回来。信成了割断之前的证明,你仅仅想验证一下,验证之后才是割断。应该说,为割断你与土地的联系,你无意中借用了你的哥哥。你投石问路:他能回来,那是你原本渴望的;他不回来,也是你预料中渴望的。在信号发出之后,你不再求救,而是判决。

投石问路的结果是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对你来说就是回答。你证明了你至亲哥哥的残酷,正是这残酷冷漠给了你离家出走的勇气。按常理,接到小妹这样的来信,纵是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他也是该回来的。可他没有回来。于是,你在感情上在做人的道德上判处了你哥哥的“死刑”。你甚至不给他“上诉”的权利,以后你接连七次出走,却一次也没找过他。在你的心目中,哥哥已经“死”了。

小妹,假如那是个充满阳光的晴朗的冬日;假如你的哥哥能时常给你些安慰;假如你的哥哥接信后能回来,你会不会离家出走呢?

小妹,人海茫茫,你的哥哥在茫茫人海里撑着一张薄脸皮行走,那自然也是很累的。他并不想以此来求得你的宽恕。他只是想告诉你,他也是不容易的。

他上了十四年学,才终于在省城无数个钢筋水泥铸就的一层层“方格”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方格”。有了一个来自城市的女人(这女人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在这里,他坦白地告诉你,当你在寒冷中赶着“学费”奔向坡地的时候,他却用那“羊血”换取一张张八分的邮票,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很远的大街上去寄信。他为她写了很多爱情诗,很多倾慕的废话,却毫不吝惜地以“羊血”作为运载工具,他为她耗费了大量的“羊血”。小妹,在你的面前,他是无法掩饰的。当他坐在温暖的房子里喝着茶吸着烟凝视着窗外的白雪审视自己灵魂的时候,他得说,在这件事情上他是很“具实”很“功利”的。耗费的“羊血”为他换取了精神上物质上的依托。他对城市对人海的恐惧使他不得不为自己寻找一块“雌性跳板”。男人一旦失去了勇气,一旦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无能为力,他就会变得非常“功利”。在城市,他看不到活人,他看到的是一个个冰冷的带着面具的“符号”,他害怕这些“符号”,就拼命地抓住那块“跳板”,他是依附在“跳板”上找到“方格”的。为了得到“方格”,他以“羊血”为代价与那陌生女人玩起了爱的“游戏”。双方都在欺骗自己,于是都做得很认真。六百七十一封信的交换为他向城市“投诚”画了一个生动的句号。临决定的那天晚上,他在她的窗外踱了整整一夜,高举着灵魂的“白旗”……

应该说他是爱过这女人的,这女人也狂热地爱过他。但一方是赚取,一方是恩赐,这种爱的“交易”本身就是不平等的。况且,一旦落入这钢筋水泥铸就的“方格”之中,落入这爱的牢笼,面对四堵冰冷的白墙,他还能有自己吗?他也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带有面具的“符号”,成了一个躲在“方格”里伪装后才出门的“符号”。那少年时期的“幻影”,那“阳光的故事”,只能密封在心的深处,连偷看一下也是不敢的。

你应该相信,这女人对他很好,在生活上从没亏待过他。她以高贵家族那优厚的物质条件像喂养小白鼠似的供给他营养丰富的高蛋白,给他十分像样的高档衣服穿,时时提醒他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是在牛屎马粪中熏大的)。施与是高贵的,她时时地保持着高贵;被施与是卑下的,而他又怎样不卑下呢?在城市生存必得有一张“网”,他没有自己的“网”,也只好依附在人家的“网”上。对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家庭,他欠下了说不清还不完的感情债务,使他一天天负债累累。于是他便很想逃离,逃离这挤在窄小方格里的温柔之乡。这种逃离仅仅是从一个温柔之乡到另一个温柔之乡的过渡,并非质的叛逆。城市把他软化了,他没有勇气再次经受苦难。然而,所谓的“逃离”也只能是意念性的,念头的产生到念头的扼杀使他得到了在痛苦中自责的“欢愉”。忏悔是心理天平上的添加剂,他靠忏悔来维持心理平衡。你的哥哥能留在省城做事得力于这女人,他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方格也得力于这女人,就连他能撑起破旗样的一张脸挺身行走在一座座钢筋水泥铸就的大楼里也完全得力于这个女人。他一无所有,获得了这么多,也就很难丢弃它。人们对苦难是很容易背叛的,对舒适平庸却无法背叛。他能看清这一切,却无法改变这一切。

(在你哥哥工作的机关里曾流传过一则关于“马口铁”的笑话,一则属于知识分子的只有思维没有行动的笑话。中国有很多知识分子都在这个笑话的旋涡里徘徊,你的哥哥也不例外。)

那个陌生的城市女人曾用极其蔑视的口吻嘲笑过你的哥哥,嘲笑他的“永久牌”笑脸。可她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武器”呀!对付恐惧的“武器”。以“笑”来保护自己,这是农民的战斗方式。那韬略自然是卑微的、防范的。它可以没有力量,也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笑”是作为一种商品出售的,它的表面是真诚,底板却是虚伪;它从形式上是卑下的,内容却是高傲的。你哥哥是农民的儿子,在这方面,他更贴近土地,贴近父母。走出来的时候他虽得于“羊血”的滋补,但从乡下茅屋里开始的人生的路,本就是带着“笑”的。为办一个户口,他从村支书开始,到乡政府秘书、乡粮管所所长、县公安局秘书、县粮局管理员……一路扛着“笑”的招牌走来,他已经“笑”习惯了。“笑”成了纯面部肌肉的颤动,成了没有内容的保护方式。微笑加上沉默是农民的质。正是这量的积累加速了质的飞跃,使你的哥哥进一步完全了他的虚伪。

小妹,收到你的来信,那个对你来说永远陌生的女人读了信之后说:“你决定吧,后天是妈妈的生日。”话语是平静的,温和的,那双望着你的眼睛也是十二分体贴的。可你知道“妈妈的生日”意味着什么吗?乡下的终日操劳的母亲没有过过生日,没有见过奶油蛋糕和生日蜡烛,也没有隆重的祝贺。生日对乡下母亲来说,仅仅是苦难的开始。可城里的曾经有过权力和威望的陌生女人的妈妈却极看重她的生日。在数天前,一切都准备好了。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婿,作为一个在感情上负债累累的女婿,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沉默。他一连把信看了七遍,然后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那个陌生女人在他身边扭来扭去,把那娇好的身段像卖“肉”一样地出售给他。尔后说:“你觉得很严重吗?”

他依旧沉默。

“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她偎在他的身边,很“认真”地表示了高贵者的关切。

那陌生女人的冷漠是天然的,她甚至不知道乡村里没有电话。她看信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那也是天然的。对她来说,死并不是一种解脱,而是荒诞。优越的人不会想到死,假如想到了,那也是优越太久的“做作”。也许,她把你的来信看成了做作。这是一种没有生命体验的极浅薄的直率。她讨人喜欢的是这种天然的直率,让人恨的也是这种天然的直率。她不明白你哥哥为什么会生在草木灰上,更不明白你哥哥为什么直到二十二岁才在县城里的很脏很臭的澡塘里第一次洗热水澡,这些对她来说都像是“天方夜谭”式的滑稽。她与你哥哥结合的最大理由是“不明白”,她说爱就是“不明白”。对她来说,圈子里的贵人她太熟悉了,而你哥哥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很直率地说:爱就是探索。爱就是奴役和改造。她毫不隐讳地表示了她对苦难世界的新鲜感,爱在她是一种偷食者的“玩味”和“品尝”,正像吃惯了肉类的人见了红薯面窝窝一样。自视高贵的人才有直率的权力,卑微的乡下人是没有这种权利的。乡下人只有虚伪的权利。在“直率”面前“虚伪”永远吃败仗,因为“直率”占有心理上的优势。

小妹,在“回不回”的问题上,那个陌生女人并不起主要作用,你的哥哥还不会被一句话拴住。可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债务啊!一生一世都还不清的感情债务。他来到人世上,欠了父母多少?在上大学的时候,欠了你多少?混进省城,占据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方格”,欠了那陌生女人和她的亲属多少?在机关里工作,在人世上行走,欠同事们、朋友们的又是多少呢……数不清的债务,让他拿什么去还呢?无法偿还哪,无法偿还!假如他是百万富翁,他可以用金钱去赎这些人情债,可他去哪里弄那么多钱呢?纵是有钱,这种情义上的债务又怎能用金钱去赎呢,赎得了吗?恩重如山,他是这样的微小,实在是难以承受……

你的哥哥有一千条回去的理由,也有一千条不能回去的理由。当理由与理由作战的时候,他成了一个阴险的旁观者。每当一个理由打败另一个理由的时候,他便给另一个理由补充“弹药”,让双方达到力量的均衡,再次投入战斗。他把两个“我”的较量变成了身不由己的“玩味”,像操纵木偶戏一样的“玩味”。这种“玩味”渗透着被城市同化后的冷漠,渗透着与那陌生女人****后产生的心理裂变。这时候感情已经不存在了,“符号”起着极重要的作用。“符号”把理由纳入序的行列,进入“一二三四……”的轨道,然后分析整理。这种精神分裂式的“归纳”是很疲惫的,疲惫到麻木的时候,他就忘记了“回不回”的决定。结果是吸了十二支烟之后,他仍在椅子上坐着……

也许,是那钢筋水泥的冰冷磨去了他淳朴的乡情,冻结了来自同一血脉的热血。城市的楼房把他悬在了半空之中,让他脱离了养育他的大地。而每日里撑着笑脸的行走,又使他的心理感应钝到了极致。在笼子一样的楼房里,他每时每刻都期望着逃离、回归,期望着爆炸。但他从未爆炸过,他是一颗不会爆炸的“臭弹”!

他剩下的只有忏悔,为忏悔而忏悔,连忏悔也成了他寻求慰藉的方式。一个不能拯救自己的人,又怎能去拯救别人呢?他是有罪的。他徒有罪的虚名,却没有恶的果实,因为你没有死。他曾经十分急切十分残酷地等待着你的噩耗,等待着报丧的讯息。他甚至看到了在乡村里飘荡的“引魂幡”,看到了撒在乡间土路上的“冥钱”,听到了送葬唢呐的热烈吹奏。他看见他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列,手执“哀杖”为他的小妹为他自己哭泣……那时候,他就成了一个罪人。他只有成为罪人的时候才能解脱。他渴望成为罪人,他不惜用妹妹的死来证明他是罪人,他是多么卑鄙呀!

可是,你走了。你用你的勇敢再次证明了他的软弱。

小妹,呸他吧。他希望你能面对面地一连呸他十二口唾沫!他回不去了。他虽然可以重新行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可他的心已在那钢筋水泥铸就的笼子一般的方格里冰封。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被抓之后,爹用赶羊鞭抽了你。

那是个徜徉着和暖春风的春日,爹在亲戚的帮助下把你捆在院里的苦楝树上,用赶羊鞭狠狠地抽你。

爹说:“只要不给皮肉做主,你就跑吧!”

娘说:“朝死处打,看她还跑不跑了?!”

你的“皮肉”在带哨儿的鞭影下出现了一道道环状的饰物,那饰物欢快地在你的“皮肉”上跳动、隆起,一条条一痕痕逐渐形成了一副维护精神的甲胄。你默默地哭了,泪水点点洒在地上,种在心里的却是叛逆。赶羊鞭的抽打,使你在姑娘特有的羞辱、难堪中得到了解放。你原本是低着头的,是羞于见人的,是那舞动的呼啸着的鞭影使你慢慢地抬起了头。这时候你才第一次正视了自己。你看到了自己那躁动不安的灵魂,听到了皮鞭下来自灵魂的欢呼。一刹那间,你的羞耻感荡然无存。你不怕了,再也不怕了。剩下的只是纯肉体的惩罚。没有羞耻感是对惩罚的蔑视,是对惩罚本身的惩罚。发狠的鞭打使你的叛逆抗体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当惩罚还没结束的时候,你就知道,你还会跑的。

爹很多年没打过人了。正是你的出逃给爹带来了宣泄的机会,带来了他一生都不具备的主人意识。许多年来,爹总是圪蹴在歪脖榆树下捧着一只大碗过日月,他的身子窝着,心也窝着,一年一年地窝着,一直没有伸展的机会。除了苦作,他还有什么呢?他不会喝酒,也没有作恶的勇气,于是就没有宣泄的机会。可人需要宣泄。

爹不会打人,也从未体验过主人的快乐。他自然是很生气,开始打你的时候手一定是发抖的,抖得很厉害,甚至不知道鞭该抽向哪里。最初的鞭打他是有所顾忌的,高扬而轻落,很注意不伤你的脸(他一向是很看重脸面的,他把脸当作生命的招牌,有形的无形的都很看重)。可打着打着他就打出勇气来了。他打出了一个“自己”,打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打出了一个男人必备的狠劲。他在抽打的过程中把常年窝着的心一点一点地伸展,把佝偻着的腰伸展,使整个窝憋的人生窝憋的身心得到了尽情的发泄。那翻飞的鞭影使他眼红,唤醒了他作为动物人的恶意。于是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准……这种甩动鞭花的抽打甚至使他想到了驱赶牲口的纯技巧性的乐趣。他没有打过牲口。他在赶牲口时,那鞭儿总是扬在半空之中的(牲口是庄稼人的半个家业,他不舍得打),常年扬空鞭的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每当鞭抽在你脸上的时候,他就得到了“准确”的快乐!每抽上一次,他就快乐一次,那愉悦就像赶车人一鞭抽转马头一样……

小妹,爹打的是你吗?他打的是自己的脸哪!

爹忘却卑微是短暂的,围观的人群使他重新回到卑微之中,这时候鞭打就成了对他自己的折磨。他的腰又佝偻起来了,身量也显得越来越小,那久窝的心刚刚伸展却又重新折叠起来。那赶羊鞭抽在你的身上,却疼在他的脸上。他不能停下来,也无法停下来,围观使惩罚变成了展览,他展览的是自己的脸面,贴有耻辱二字的脸面。耻辱既然已尽人皆知,又怎么能停下来呢?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你:“还跑不跑了?你说,还跑不跑了?!”

爹需要一个台阶,让他从耻辱中走出来的台阶,只要你说一声,鞭打就会停止。脸面多金贵呀,他不愿当众展览自己的耻辱。

可你不说,不给他台阶。你让他继续鞭打。就在他目光里闪烁着可怜的恳求的时候,你仍是一声不吭……

小妹,你就这样被绑在苦楝树上,在赶羊鞭的抽打下默默地淌眼泪。你的泪眼朝前望去,望见了院里那很矮很矮的猪圈,猪圈里弥漫着一股臭烘烘腥叽叽的气味。你看见了阳光下的满地鸡屎。看见了院墙外面躲躲闪闪的众人,看见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脸。看见了横躺在门外的大石磙……你企图找一点同情和理解,可你没有找到。在咬耳朵的、指指点点的或蜷着手用眼斜你的人中间,你看到的是卑微和蔑视,蔑视本身的卑微和卑微本身的蔑视。他们在精神上一无所有,所以也不能给你什么。是呀,你有你自己的委屈和愤懑。被抓回之后,没有人问你为什么要跑。在日子好过之后,你为什么要跑?在这种时候,假如能有人站出来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说出道理来,你也许就不再跑了。可是,没有人说。在正视了现实之后,你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那茫然的令你厌恶的灰色。而生命的蓝色却在鞭打中飘飞,越过村街越过田野越过流淌的小河,尔后依傍在桥头的杨树下……

小妹,你是在等待你的哥哥吗?你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你希望他能回来,回来给你说点什么。他在大地方呆过,有知识。他的话也许能给你否定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春日的呼噜着鞭影和责骂声的傍晚,你的心灵孤独地依傍在小桥头的大杨树下,等待着你童年的哥哥,希望他回来领你去捉泥鳅……

可他还是没有回来。他为了自己的生存正卑劣地陪着别人笑,依然是笑得很认真很努力。那是个星期天,具体的事情已不必再说。他是在别人家坐着的,显然是为求得一点什么。可冥冥之中,他分明接收了来自乡村的信号,那感应十分之强烈。在那一刹那间,他有过片刻的焦灼。他脑海里飞快地滑过一丝不祥的念头: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他知道这感应是准确的,他有过这方面的体验。可焦灼过后,他仍旧安然地坐在椅子上,进行着“笑”的完成式。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会吧?不会。他用否定压迫那焦灼,摒弃了你的呼唤信号。当他回到家中的时候,这感应信号的余波仍在他脑海里盘旋,久久不能消失。这来自乡村来自血脉的磁场一再地向他发出“密码电报”,可他依旧没有行动。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然后点上一支烟,在房间里踱步……

他的天良还没有完全泯灭,他在等待。他觉得如果家里出了什么事,会有人来报信的。他用等待维系着自己的虚伪,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天良还没有完全泯灭。

临睡前,他忍不住给那陌生女人讲了他的感应。那陌生女人直率地说他是“神经病”,他就舒舒服服地躺在席梦思床上,心静了。

小妹,你失望了。

经过了这么一个春日的血淋淋的傍晚,你的徒然的等待第二次给予了你背叛的勇气。皮肉的痛苦使你夜不能寐,精神的再次失落又使你烦躁不安。黑暗中,你的眼睛里燃烧着盲目的仇恨之火。你不知道应该恨什么,可是你恨。这仇恨遍布你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从带血的鞭痕中四溢。你早在童年里就放出了一只向往的“蝴蝶”,那是你的秘密,是别人无法知晓的。但我可以说,那“蝴蝶”是纯洁的,美好的。现在你给这“蝴蝶”换上了仇恨的翅膀,恶的翅膀,你渴望着再次飞翔。

你已没什么顾忌了,也不再留恋。血的印痕强烈地打入了你的记忆,以致于你没有眼泪,没有了痛苦的感觉。赶羊鞭驱走了久存心底的善良,驱走了你的淳朴的乡情,也驱走了你的依附心理。

春日里捉不到泥鳅,可你渴望你童年的哥哥回来领你去捉泥鳅。你有过了第一次等待,又有了第二次等待,你在等待中完成了恶的锻造。

你是从后窗跳出去的。你等不到黎明了。是黑暗掩护了你,是黑暗悄悄地为你送行。在黑暗中你睁大双眼,步子放轻,极快地在乡间土路上行进……

你豁出去了。

小妹,人都有失迷的时候。

你的失迷表现在行动上,渴望也表现在行动上。我不知道这种“盲目”能不能在行动中得到修正,可你还是走出去了。走,也许就是一种修正。

而你哥哥的失迷却停留在思维之中,停留在想象里。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你曾经过分地相信了你的哥哥。你觉得有知识的人都应该是聪明的,用“羊血”换来的知识应该是包容一切的,起码对人生会有更深一层的了解。可你错了,我的小妹。知识是无限的,生活的含量也是无限的,而人拥有的知识却是有限的。当有限的知识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常常会成为一种锁链,成为一种包袱。从某种意义上说,前人的经验是后人的锁链,前人的智慧是后人的包袱。药方太多就无法治病,选择太多就无法行动。因此,披枷戴锁的前行比无知更容易受困。无知是一种盲目,盲目行动也许还有撞对的可能,修正的可能。少得可怜的“有知”却从一开始就被捆住了手脚,那锁链一条一条的,使你无所适从。于是,有知的失迷就显得更加可悲。

小妹,说这些你很难理解。我不知道说没说过“马口铁”的笑话?“马口铁”就是他们的悲哀之处。

在你哥哥的单位里有一位叫孙志铭的中年人。他是很有学问的,他的学问像他的头发一样茂密。他的见解也是很高深的,高深得就像生活本身。不用说他舌头上拴了许多新名词,抛出去就是知识的炸弹。至于他戴的眼镜,自然是既可以对生活做透视般的显微又可以进行宏观的放大照射。只可惜那眼镜断了一条腿儿,是用铁丝拧着的。他上班来老是提着一个破兜,那“破兜”俨然就是他的学问。他每天提着“学问”来了,又提着“学问”去了,走得很潇洒。可近些日子他突然变得失常了。上班总是急急忙忙的,高举着那个破兜逢人就问:“有马口铁吗?”进了办公室他仍不放下那个破兜,然后径直举着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串,推开门还是那句话:“各位,有马口铁吗?”弄得人莫名其妙。后来,有人见他在马路上也慌慌地拦住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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