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的庞青云在苏州老店松鹤楼里,专心致志对付面前的一碗焖肉面。焖肉烂,红汤鲜,面条爽口,庞青云简直变身为一只人形饕餮。面前整齐摞着八只面碗,庞青云风卷残云般消灭完最后一碗焖肉,意犹未尽的打了个饱嗝。
如果是熟识庞青云的人,定会觉得这张脸看上去如此别扭,高鼻大眼浓睫毛是没做,却好像都和印象中那张脸偏移了半点丝毫,每一个点滴差别,汇总在五官上,配上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放浪不拘的神情,活脱脱变了一个人。老板娘常说相由心生,心生百态则容貌万千,是为易容术的最高境界。杜玉环传下的易容术,才是庞青云真正用心学了七年的绝学,自六岁起学着驾驭自身喜怒哀乐,小小孩童便被逼着喜怒不形于色,三年方成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境界。后三年则在茶馆打杂,与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学和尚眉眼道士风度市井算计和流氓的厚脸皮,把每一副面容神态都记在心头。最后一年则被老板娘逼着没心没肺见人就笑,无论心内是何滋味天气如何烦闷,都得笑,无论乞丐富贾书生小姐,要求见一面则笑一路,无时无刻的笑才是最好的易容术,见面不打笑脸人,老板娘曾如是说。
庞青云虽不敢顶嘴但心中却不以为然。而真正到了江湖之上,他才知道易容的效用。刚才还被几个六扇门捕快追的鸡飞狗跳,不过片刻挤眉弄眼揉脸换衣,施施然走出门外,几个捕快愣是认不出被发下海捕文书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于是庞青云才敢在这家面馆大摇大摆吃上九碗面。六扇门几个巡捕功夫不高,一身追踪循迹的本事实在高明,庞青云堕了慕容家的面子却不自知,尚且敢在茶馆酒肆间逗留,不过半旬日光,海捕文书便如雪花般落在苏州城的大街小巷。画上人青衣布衫,背一个书篓,抱一只白猫,白面未须,神色跳脱,把庞青云花了个活灵活现。庞青云自己都记不起何时遇到过如此丹青高人。不多时便有巡捕找上门来,盘问马脚,庞青云说谎功夫已是天下一流,在几个精于刑讯的捕快翻来覆去的重复设问下依然差点露馅,不得已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哪晓得六扇门人都安了个狗鼻子,跑到哪追到哪,虽擒不下自己,也把庞青云弄得心绪烦躁。
不用说,这大概就是慕容家那位大小姐恶趣味般的报复,庞青云在一追一逃间终于想了个明白。慕容家并非畏惧这条陌生过江龙,也不是没有足够实力让耀武扬威的过江龙变成过江虫,轻而易举就能调动朝廷关系,引出五位不啻于江湖二品高手的六扇门暗司中人参与追捕,不过是彰显家族势力一个讯号,既不想与过江龙彻底翻脸,也不愿自家声威白白被人踩进尘土,说到底这就是一个警告。
这么简单的意图,庞青云想了半天才明白,不是自己不聪明,实在是敌人太狡猾。
庞青云听胖子老板说,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要么是茶馆,要么是青楼。茶馆龙蛇混杂人多嘴碎,消息来源广泛真实性也难以保证,倒是勾栏妓女若碰上三五个看对眼的恩客,不免在床弟之间讲上几句小八卦,虽然也是真真假假但总比茶馆里捕风捉影确切许多。庞青云打定主意要去青楼打探华山路线与论剑消息,当然少年好奇心重也占了大份比例。姑苏大城,谁能想到春秋时却是妓院的发源地,当年伍子胥选民女充官妓,所得肉资以作军饷,终于练出一支百战百胜吴地精兵,到后唐年间,青楼入乡随俗,不再平地而起造楼雕阁,往往在城外买一只画舫张灯结彩,结绣球,画朱墨,开上运河,莺莺燕燕朝岸上挥手浪笑,引得一个个过路人都直了眼。
苏州画舫不下数百,庞青云要去的只有一家,便是和自家茶馆同名被猥琐胖子吹嘘成天上人间的怡红院。
怡红院老鸨姓薛,单名一个涛,二十年前也是名动姑苏的一代绝色。奈何红粉骷髅容颜这东西总比不上一代又一代小娘鱼的浪打浪,所幸赎身勾栏时私房钱藏得丰殷,朝中礼部尚书又是多年恩客,便重操旧业,只是麻雀上枝变了凤凰。薛妈妈多年眼力,一眼就看出对面来的公子是位风流丛中老手,脚步虚浮,眼圈发黑,大概又是位昨晚盘肠大战了三百回合的角色。豪宅大院的公子,不是这一副腔调才显得奇怪。
不过这公子,生的倒还真是俊。薛妈妈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何况这公子的身形神态,真是像极了二十年前的那位。
薛涛不由叹了口气。
对面的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庞青云。才尝到了易容的甜头,庞青云怎会不打扮上一番再踏上这藏在心上十年幻想了无数遍的圣地。身上的衣服,自然是路过哪家朱门顺手借来,留了一锭银子扔在衣橱,这才是庞青云有借有还的风格。忘了说,庞青云路过赌场时顺便小赌怡情了几把,仗着听风辨物的非人听觉和观物测距的变态目力,硬生生把出千的荷官赢的一口鲜血喷在赌桌上。等赌场打手到时庞青云早揣着一袋子金银躲在人群里尖着嗓子高声喊道,“那小子往阊门方向去了!”打手们肌肉多脑筋少,抄起家伙一溜烟跑的飞快,天可怜见。庞青云印象里姑苏也就一座阊门有点名气。
“妈妈,我要点位妹子手谈一晚,可有合适?”
“公子确定是手谈?”薛妈妈心里略带惆怅,手谈即红袖添香良人相伴,风雅无比却不能心猿意马动清倌人一根手指。当年那个冤家,可不是一场手谈就赢了奴家的心去。
庞青云被问得有点摸不著头脑,“难道这青楼除了手谈,还能干些别的事。”
一楼几个拥着脂粉的大汉一阵浪笑
“不知公子要怎样的女子,春兰秋菊夏槿冬梅,不知公子中意那种女子”
“这清净一点,淡雅一点,就好。”
薛涛淡淡的说,“湘君淡雅,大概合公子胃口,丫头们,带这位公子上潇湘竹苑,叫湘君待客了。”
潇湘竹苑在画舫三楼,每个雅间都有这么一个酸掉大牙的名字,画舫一楼是大堂,客人可搂着姑娘喝酒作乐;二楼便是包间,巫山云雨得在此处,至于三楼雅间,上下楼梯的都是文人墨客,偷腥寻妓也要附庸风雅,讲一个循序渐进,若几场手谈下来姑娘们芳心暗许,那就从三楼带下二楼,名之出台。
庞青云侧手一推,房门洞开,顿时怀疑自己走错了楼层。门内明明一男一女纠缠正欢,呻吟声戛然而止,趴着的男子怒目而视,****着身子爬了起来。只见他五短身材,木屐未脱,缓缓穿上宽大如浴袍的奇服,张口便是一句,八嘎!
庞青云自然不懂这类鸟语,但觉得打扰了他人的风流雅兴总是不对,刚想欠个身赔个礼退出门外,门口大大四字潇湘竹苑写的分明。楼层没错,自己正大光明花了银子打探消息的姑娘,就被这丑陋汉子压着肆意蹂躏?听听人家姑娘喊得多可怜多撕心裂肺!
庞青云毕竟只有十三岁,男女之事对他来说,不亚于一本无字的九阴真经。
见庞青云在门口呆头呆脑立了一会,竟又迈步走进门来,矮小男子勃然大怒,从墙上取过横刀,刀尖如春水,指向庞青云。男子一口生硬的后唐官话,你地,速速滚开!
“你叫我滚我便滚了?你这厮好生无礼。”
“我地,天皇使节,你,何人,也敢与我顶嘴”
庞青云这才听出来,原来是个东瀛人。
东瀛人自海上来,原为东夷土著,被商船掠夺,运至中土成为奴隶。在中原得到开化,从原本尚处于愚蒙阶段灵智未开的物种真正朝人类转变,谁知这类人种面容丑陋,待人虽谦恭无比,自以为低人一等,心底却无时无刻不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后一批东瀛人在三国之战中乘乱逃出中土,劫掠一艘大船,扬帆破浪回到东夷,教化一方人民,为首者号天皇,其余诸人称为大名。从此改国号为日本,取日出为本之意,又称扶桑,与中土通商来往,甘为属国。
可自先唐安魏之乱后,扶桑便断了通商船队,一百多年后,至后唐时,沿海边竟出现东夷人三五成群,劫掠商船,唐先主震怒,派精兵围剿,屡战屡胜,但闽海节度使刘成以芥藓之疾不足为患为由上书朝廷,罢免刀兵。又因其从幕僚之言,养寇自重,对于东瀛浪人进入神州放任不问,导致大量东瀛探子得以在后唐暗中活跃。但从另一方面说,扶桑的珍奇物产,也通过这些地下商人源源不断输送过来,如珊瑚,玛瑙,紫罗云烟等等,换的中原的百炼铁器。
庞青云知道的这段史料,又是从胖老板嘴里听来的。末了猥琐胖子难得大义凛然语重心长,“见东瀛人,杀无赦,这是唐先帝在位时颁的法令。小子你可记清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今日不弄死他们,只怕后世万代都要被他们弄死。”
庞青云当时不以为然,“若东瀛那等漂亮女子呢。”
李青莲义正言辞,“只可亵玩,岂能远观”
总之眼前这个东瀛人,长的很讨厌,说话很讨厌,还把我中原一名弱女子摁在地上“暴打”,即使是勾栏中人,也是讨厌。老板说杀一人前得问问自己这人是否非杀不得,免得杀错好人抱憾终生,他就吃了太多这个亏,庞青云对杀人的讨厌甚于以上的各种厌恶,暗暗下定决心狠狠教训一顿这不开眼浪狼人。
东瀛武士见庞青云思索良久,伫立不动,倒心中发寒。庞青云虽只十三岁,或许因常年牛饮佛抱心的缘故,身高已与成人无异,就是少了撮胡子显得不够成熟。东瀛人本就矮小,此人更是矮子中的土行孙,整整差了庞青云三尺,不免在仰视中带着戒惧。
他犹豫再三,见少年还是如木雕般立在那里,门口围了一圈蓝绿红粉看的热闹,自己身上尚有大事未成,竟因这小子把身份败落,心底腾的升起一股无名火,大喊一声八嘎雅鹿,横刀举过头顶,以忍术中劈字法砍下。
庞青云扭过头,对这无知群众念叨,“各位作证,这可是他东瀛人先动的手。”
说罢以理服人的庞青云才不慌不忙踩着游龙术中的扶摇步法,一扶一摇上青天,从容躲过刀气,右手平齐肩膀,轻轻往武士背上一拍,正是他新力用老旧力未生的关节,身体在这轻如微风的一拍中竟瞬间失去平衡,重重的以脸砸地砸了个砰砰响。庞青云一手拎起他领子,如提着一只死狗一般,毫不留情的把这满面是血的浪人扔出窗外。
人群中一片掌声,这架打得也实在太出尘太没有烟火气了。
庞青云看着整理好妆容又是摆出一副冷艳神色的手谈妹子,脸红了红,不好意思的问,“姑娘可好。”
湘君冷目而视。
庞青云略有点摸不着头脑,“姑娘何处不适?难道给那浪人打坏了身子?”
人群中一片笑声,几个文士很没风度的捂着肚子扶着栏杆。
庞青云若有所悟,一脚踢上了门,“姑娘,现在方便告知在下了么。”
湘君盯着他的钱袋,一字一句恶狠狠的说,“刚才那人尚欠奴家出台费三百两纹银,承公子恩惠,一并补齐了罢。”
庞青云捂着钱袋子,尴尬道,“姑娘,钱的事,好说好说,在下有一急事,请教姑娘。不知姑娘可知华山怎么走?”
湘君白了庞青云一眼,从书柜里拿出一幅羊皮地图,摊开,一手指着姑苏地标,青葱指尖划一道线,指向华山。
“这么远。”庞青云死死盯着那双葱白葇夷,口干舌燥。
“公子为何要上华山?”
“找一个人,杀一个人。”
“公子这般年纪,可不像会杀人的人。”李香君冷冷回道,“不如多在青楼勾栏间盘桓片刻,把意气都消磨干净了,自然想不起上路这回事了。”
庞青云被她一激,豪气平生。他一手抄起地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窗户,“姑娘,在下还有急事,山水有相逢,莫送莫送,有缘,自会相见。”回音袅袅,犹自绕梁。
湘君哭笑不得,怎么侍候上这样一位主。一言不合说走就走。只是桌上多了一物,竟是庞青云解下的钱袋,散开一看,三百两纹银,不多不少。
“这小子有点意思。”湘君嘴角弯成一道新月。“服部半藏这个废物,竟被这小子两招打成烂泥?虽说刚被我吸过精气,这份功力,这个年纪,这样的从容不迫。嘿,不知哪个老怪物调教出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