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佑沉思片刻，略虚着眉眼淡然道：“既然皇祖母一听见你名字便肯将真相和盘托出，则请她做证人便是，何必再要我寻什么人呢。”
凌萱见他稍加点拨就对自己的意图了若指掌，心下不由生出几许欣赏，继而颔首道：“皇兄如此聪慧，不会不知臣妹为何担忧。”
彦佑浅薄一笑，起身踱步到寒窗前，背影傲然挺拔。“如今成氏权倾朝野，非洪流急骤不可撼动，父皇又是其中涉事之人，指摘重臣已可激起轩然大波，倘若再指认皇帝为杀妻弑父的凶手，事态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回过身，像是饶有兴趣的打量她道：“因此，单凭一个全世界都认定了的疯太后的话，是绝不足以威胁到对方阵脚的，所以你让朕帮你寻一个人，并非特指何人，但须是知晓当年真相的证人。”
凌萱抿嘴轻笑，纱幔下传出的声音宛若银铃：“看来日后在皇兄面前是半点不敢有隐瞒了。”
他暗地里淡淡回应着这清脆又冰凉的话声，面上却依旧轩昂不羁，似笑非笑道：“你之前说此事也会对朕大有裨益，可怎的朕却未看出丝毫端倪？如若我暗中助你将你母后的案情昭然于天下，成氏势必连连遭受各方打击，我如今仍仰仗依赖于他们，唇亡齿寒对我又有何益呢。”
她微微一笑，纱幔被扫过窗前的晚风掀起一角，于是他隐隐看得两片剔透晶莹的朱唇轻轻启合，皓齿光洁如瓷。却只有六个字：
“独而立，险则进。”
他眼神如炬，自然深谙这六个字的含义：若想真正矗立于前后左右四方激流之中，只有抽身其中不倾斜于任何一个方向，如此才能借着各派相互的冲撞的作用力稳稳立于中间。一旦偏向了一边，则结局不外乎两者，要么被其他三方冲垮，要么最终遭自己依附的势力吞噬，滚着洪流被卷走。同时，危险既是灭亡的征兆，又是功成的龙门，跃不过，头破血流，跃过了，海阔天空。
凌萱知他正暗自揣度权衡利弊，于是继续明示道：“面上看他们是支撑你的幕后势力，其实是支持还是利用，是权力的代表还是受制的傀儡，皇兄心下想是再清楚不过。”
彦佑细想再三，终开口道：“好，朕就如你所愿，不过你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莫说两个，纵是百个也理所应当。”
“第一，你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朕插手了这件事，朕虽暗中助你，人前却只静观其变。”
少女别了别身子，“凌萱明白。”
“其二，所有动作都不得同你尉迟家勾结，朕不想杀了饿狼却引来猛虎。”
她冷然一笑：“这点皇兄更是多虑了，他们坐视不管的眼睁睁看着我锒铛被圈禁十六年整，凌萱与尉迟家的血脉联系便早就了断于心中。况且我此番行为只为救子宁出来，其它一切牵扯均与我无关。”
彦佑扫她一眼，慢慢阔步而出，边走边道：“如此甚好。”
之后匆匆数日，朝起暮落，时间贴指缝倏然划过，宫中种种仍旧按部就班、平静无波澜。打从子宁离去了身边，她便再也差遣不到人出外打听各路的风云，只能于绝望中期冀着局势的忽而扭转。然而，倘若她得以窥探到朝中细事一二，恐怕就连这仅存的星点期冀也会被摧毁殆尽。
这日的早朝原本同以往大同小异，他凌驾于众人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在左右两派争执不休时，经自己舅爷的授意站出来裁定尉迟家的无礼和挫败。朝堂虽大，却无半片天地是属于他的，只能佯装着皇室的威严办一个落寞的小丑。
成禄本身膝下无子，但收养了远亲的孩子做义子，即成太后的表哥，名为成坚。而成禄因为年迈苍老，对朝野之事终也是有心无力，于是文官一派的势力渐渐交由成坚掌管。此人仪表得宜，善攻心计，心思缜密，却也刚愎自用，时常目无余子，独断专行，因而招惹了许多人的不痛快。这其中就包括皇帝彦佑。两人平日在朝堂上本就多有冲突，基垫已深，这日为了内侍子宁凶杀国师一案，终于正面触发。
对于彦佑延后再审的决定，成坚豪不留台阶的出列反对，言辞强硬。“皇上，此事证据确凿，凶手本人也已画押认罪，臣认为再无拖沓的理由，应即日就崭。”
他沉沉对视着对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朕认为此案尚有疑点，有待查办。”
臣认为。朕认为。
这硬生生的实权与皇权的对撞，让朝堂上的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起来。成坚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一手扶植的侄子会在翅膀都还没长硬的时候就公然同自己作对，于是暗自压抑下心中火气，故作语重心长道：“皇上初登大位，又年纪尚轻，处理诸事略有欠缺，这大臣们都可以理解和接受。可杀人偿命不仅是国法所在，更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国师乃我大秦救世之主，此案天下瞩目，还请皇上尽快处决。”
成坚的话不仅在于强调将子宁绳之以法的重要性，也在强调着另一个方面：你屁股都未曾坐热，何来跟我叫板的本钱？我实权在手，既可容你举你，亦可贬你反你。
彦佑乃属谋大事之人，心中积怒，手却搭在龙椅上不紧不慢打着拍子，节奏始终有条不紊，叫人难以猜测他内心所想。良久，他沉缓道:“国舅所言有理，朕定会按期将凶手处决。”
堂下成坚眼角一勾，满以为自己又棋高一着了，殊不知对方已然下定发难的决心。
坤宁殿。
西苑的偏屋里打从皇上下朝后便一直惨叫连连，犯事的是御前侍奉太监，已是这个月来换下的第四个了。打得将近皮开肉绽之时，老总管命人将其抬出，对下人道：“还不赶紧去内侍局再寻个机灵点的来。”语罢却是满脸无奈。他虽未伺候皇上的衣食住行，但在坤宁殿管事，便看着皇上自小长大，深知他性子孤僻，不喜表露，凡事要求严苛，面上是个排拒他人的人。老总管叹一口气，蹒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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