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厢就停在顶楼。韩锻一按电钮，电梯门夹杂着无数裂纹，却又如银色海面般极速旋转的不锈钢表面，陡然停止异动。两扇门放佛生锈一般，在电机强大的作用力下，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不情愿地打开了。里面灯火通明，并无异状。
众修士毫不在意，轮流走进电梯。李默笙随手按了地下车库所在最低的－2层，以便于一次解决所有问题。
电梯缓缓地开始向下运行。这是个准乘15人的中型电梯，此刻不过进来了七个人，也没超载报警，却走得沉重又缓慢，好像有人把什么肥厚的东西紧紧塞在电梯井和轿厢之间，卡得轿厢难以动弹。韩锻朝电梯的显示屏一努嘴，读数还是33。这么长时间，竟然下降了一层还不到。苏韵浅身为妖类，对看不见的威胁最是敏感，此刻咬牙切齿地看着地板，也顾不上说话。陈述玄疑心轿厢顶部的升降装置坏了，放出神思往轿顶一看，机械部分完全正常：只看见几个衰弱得不成气候的小鬼，无气无力地细声痛哭着，从轿厢和电梯井的缝隙里面，努力扭着单薄的身体，使劲往外钻。这个几个普通的小鬼，搁在人间，别说在白天横行，就是连紫外线灯直射都扛不住的，怎么可能顶住这沉重的轿厢？
这时电梯已经快停下了，轿厢的四壁开始内凹，两扇门的缝隙间，不断渗进一些奇怪的粘液：红的，黄的，绿的，透明的……就像有什么东西被扔进数万吨的水压机，彻底打碎压扁，只流出绝望和腥臭的液体。正目瞪口呆间，鬼哭声大盛，可怕的粘液已经相互混合着，如同开了水龙头一样狂涌近来。LED飞剑的修士一声清啸，为众人使出避水诀。飞剑一颤，暗藏在剑柄的扬声器竟然大声放起城乡结合部重金属野性摇滚《嫁人就嫁大灰狼》，LED灯组居然伴着音乐，走马灯般狂闪起来：“要嫁就嫁大灰狼，这样的爱情才够狂。你是我的狼，遮挡风和霜。我是你的羊，一生不能忘……”廉价单声道扬声器的破音，混着越来越响的鬼哭声，轿厢的金属变形声，夹杂着深积在三步之外的粘液，越发诡异可怖。
修士们虽然无所畏惧，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纷纷怒视LED男。此人哭丧着脸赶紧解释：“这是法术效果音……下雨和游泳的时候听一点水一样温柔的治愈系音乐，非常有利于舒缓心情的……你看你看，LED效果还能随机变化呢！”
“……开震动！”连张浮休这种从不用手机的古板之人，都跟着其他修士，一起大喊。
大家纷纷把神思投到轿厢底部，不禁目瞪口呆：
只见轿厢底下，爬满了面目狰狞，身形庞大的鬼怪。他们争先恐后，抢着把身体塞进电梯井和轿厢那一点狭小的缝隙里。随着齿轮和缆绳嘎嘎嘎的怪响，电梯缓慢而坚定地下降。他们痛苦地尖声哭泣，继续颤抖着继续投入这可怕的绞肉机。他们的身体逐渐被压扁，流出浓厚腥臭的的粘液；还留在轿厢以下的种种鳌足，触手，下肢，刚毛，抽搐着被下面汹涌而来的其他鬼怪张口大嚼。再看轿厢顶上，隔三岔五才出现一条气若游丝的弱小鬼怪。他们不及喘息，就逃出电梯井，继续进入无止境的互相残杀吞噬中。修士们明白，这是碰上冥涌了。
大凡海量鬼怪，被镇压在狭小又痛楚的环境中，就会用尽一切办法往外逃，是之谓冥涌。吞噬或杀死同类，保证自己存活，是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如张浮休、陈述玄、李默笙这种颇有年龄，在幼年经历过漫长残酷战争与灾难的修士，最是见不得冥涌：这种场面，总让他们回想起自己在作为凡人的时代，面对种种不可抵挡灾难时，做出的种种卑贱，苟且，卑鄙选择，才逃得苟活至今的性命。杀死同样强大的修士，获得法宝，洞府，灵药，修士们几乎个个做过，是一种傲人的经历；然而作为弱者，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地毁灭同类，却是他们深藏在灵魂最深处的耻辱暗伤，永远不会对哪怕最亲密的人提起。
放眼望去，趴在井壁上的，纵身飞腾的，无底的电梯井里挤满了红，黑两色的恶鬼。互相撕扯，纠缠，进行着殊死搏斗。狠嚼的，被吃的，接近轿厢的，远远落在下面电梯井里的无数鬼怪，都在绝望地痛哭。虚弱瘦小的鬼怪，被强者们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强大的鬼怪们互相争斗，夺取往上爬的任何一丝可能；靠近了轿厢的，被素不相识的仇人抓住破绽，撕掉大片的血肉，无力地坠向凶险莫测的电梯井深处；没有实力攀附到高处的，对着那充满希望的绞肉机，抬头痴痴地指着，伸手指着，啊啊地叫着，泪水汹涌地奔流着，直到被更凶狠的存在毫不犹豫地吃下；有幸挤近轿厢的，努力散去全部鬼力，才有机会九死一生的缝隙中求生。
不吃，连爬上去的希望都没有；吃，一样要痛苦地卸去全部力量，钻进不可预知的命运绞肉机。那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出口啊！是一切痛苦和欢乐的根源。它是温暖的太阳，也是冰冷的刀刃；它是前世情人轻软的吻痕，也是苦涩生命里无情的毒药。啊！啊！啊！绝大多数鬼怪们没有言语的能力，只能竭尽全力痛哭与呻吟，用他们全部，也是唯一的词汇，描述它们混沌的，朴素的，永世不忘的理想。啊！啊！啊！他们赞美，膜拜，向往，憧憬这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彼岸。啊！啊！啊！它们负痛逝去或永生。
一片鬼哭声中，LED男的飞剑自行发动了清心咒，带着搞笑的法术特效：“……请你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闪闪红星里面的记载，变成此时对白……”一片鬼哭声中夹杂着这么一首搞笑的歌，李默笙忽然不能自已，失声痛哭。欢快的节拍衬着修罗血狱般的实现，是放松？可笑？悲伤？每个修士回首自己至少三百年的生命，人人眼中带泪。
韩锻红着眼圈，使劲抿着嘴，半晌才道：“给他们一个痛快吧。”他手指一划，飞剑干净利落地在轿厢地板上画出一个圆洞。韩锻肃然祭拜天地，然后从圆洞里，把所有闪光弹扔进了电梯井。
不能直视的强光中，数量最多的弱小的鬼怪如雪片一样，瞬间融化；略强一点的，失去了大半威能。中等以上的鬼怪却只是暂时眩晕，到处乱撞。
张浮休低声道：“往生极乐吧。”然而，这世上没有往生，也没有极乐。所有修士都知道。即使鬼，也是一种有物质结构，因为各种错误而意外产生的生命。死了，就是死了。无论神，仙，修士，凡人，只有生理结构和寿命长短之别，没有绝对的不死不灭。“往生极乐，升入天堂”，从来都只是说给存有一丝妄想的活人听的。但是此刻，大家宁愿相信。这些鬼怪，曾经都是有梦想，有家人，有自己那份小幸福的，活生生的人啊。
苏韵浅脸色发白，头发直竖，双眸尽碧，带着满身火光，从圆洞中一跃而下。她用长鞭勾来一个强大的恶鬼，狠狠地用拳套砸在它身上，恳切，悲伤，愤怒地大喊：“走吧！走吧！走吧！”她的声音回荡在充满血腥气的电梯井里，令人心碎。
修士们纷纷跳出电梯，使出法宝。带着丝丝缕缕祥和的宝光，飘逸的卷轴，扇子，印章，却用来收割异种的生命，修士们从学会第一个法术那天起就习惯了。鬼，是不理智的异种，诚然是该杀的；还有种种理智的异种，正因理智而更可怕，自然也是该杀的。凡人是异种，邪道的修士是异种，非我门派的是异种，那么长得帅，有钱，天赋超人，美人青睐，身怀异宝的，是不是异种呢？杀戮第一次变成一个复杂的，难以解答的问题。
众人伴着迷惘，一路往下杀，不知追杀了多远。李默笙忽然站住，严肃地问：“韩大哥，你这楼有多高？”
意兴阑珊的韩锻愣了一下，答道：“这楼地上33层，地下两层车库，想来电梯井应该是100米出头。但是有些楼层高度不够，就算105米吧。”
“那停车场呢？我们追了多远了？”大家抬头一看，早已不见了电梯轿厢，甚至放出神念也探测不到。七个人这时都在一段无始无终的电梯井里面。然而井壁却不是水泥的了：看起来多褶，粉粉的，好像慢慢在蠕动。连无穷的恶鬼都极少出现了。
LED男咽口唾沫，干涩地说：“肠子。”
陈述玄纵剑刺了一下这奇怪的四壁，却没有刺穿，井壁只是微抖了一下。
是的，他们好像跑到什么东西的肠子里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