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铁男每日里约束“乞侠儿”的二十来个小乞儿,尽量让他们不要踏入漕帮范围,那边厢徐四陈斌却点起淮安城内漕帮子弟,急赶着朝廷规定的日子扬帆押船上京去了。
漕运码头一时冷清了许多,连带的好像整个淮安城都冷清了。铁男平日就带着连震云与猴子从城东晃到城西,也不知道陈斌是否没来得及交代,漕帮上下见到他们也没人恶言相向,只如平时般玩笑几句,甚或给些小跑腿的差事丢给他们,数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因秋汛即将到来,淮安河道衙门与知府衙门发布公文,征集民夫以充河工,修补运河河堤,以应对秋汛。一时间淮安城再次热闹起来,自愿报名的、强迫拉丁的,每日里都闹得沸腾,连秋凉都给赶走了几分。
小乞儿们蹲在河道衙门外的向阳处,看着一批又一批报名的民夫,羡慕嫉妒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好想去报名,一个月二两银子呢。”城东城隍庙的熏香鸡腿才十五文一个,能吃多少啊?
猴子撇撇唇,一脸心有余悸的惧怕状,道:“前两年淮阴水患死了多少人啊,我爹妈妹妹就是在水患中没的,淮安可千万不能出事。”说着又眼睛一亮,转头看向铁男,“老大,我们也去报名修河堤吧?”
众乞儿一愣,顿时都有些心动,纷纷怂恿铁男去报名,铁男与连震云略商议,也觉得去做河工不错,至少不用再看旁人眼色,正要点头同意,旁边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乞儿却窜出来道:“刚才我去问过官爷了,年不满十八的不准报名,说是河道工程辛苦,大水随时可能冲了堤坝,怕被埋了在下面。”
这下所有人都愣了,互相看看,心里都涌上来一股不好的预感,特别是经历过淮阴水灾的猴子,竟连脸色都白了,双眼直瞪瞪的看着铁男,喃喃问道:“官府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今年水患已经严重到官府也怕控制不住的地步了?那,那是不是表示多年前的水灾逃难噩梦又要重来一回?
铁男脸色难看,他极力压制住心里漫上来的不安与恐慌,看向连震云。虽相处时间不多,但连震云的说话行事总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让他不自觉的就想征询下他的意见。
连震云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思索了一会儿,再定定地看向铁男,微不可觉的点了下头,似乎肯定了他心中的想法。
铁男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他咬咬牙,看看身边都眼巴巴望着他的“乞侠儿”成员们,再看看不远处官府强制拉丁来的民夫,压低身子,语气果决:“二狗带上四五个人去堤上看看,多看一段,主要查查有没有漏水的,还有,”顿了顿,他再次咬牙,沉沉地道,“必要的时候在堤上挖个洞,弄点修堤材料回来。”淮安防水坝去年才大修过,当时官府宣称的是能保淮安十年无水患,照理衙役们不该如此恐慌的。
二狗点头,选了几个年纪稍大,平时手脚轻便又机灵的人迅速去了。铁男又道:“小龙你平时对各衙门后院最熟,赶紧去转一转,看看知府道台大人们的家眷都在忙些什么。其他人都分散到各个城门,眼睛放亮点儿,看看这淮安城里的富户老爷们有没有偷偷出城。”
“是。”
“知道了。”
小乞儿们都从他严肃的语气中听出了沉重,也不多问,飞快的去了。留下呆傻的猴子和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铁男与连震云。
看一眼似乎完全吓傻了的猴子,铁男叹口气,轻声向连震云道:“若真的洪水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除了逃难还能怎样?”连震云说的凉薄,唇角甚至带上了一抹笑,眼眸中却氤氲上一抹红湿。
“猴子说当年逃难的时候,好多人都饿的吃人。他妹子就是……”爹娘为了让快要饿死的猴子活命,背着他杀了才三岁的女儿,喂了肉给他吃,自己却死活也不愿吃一口肉,终于活活饿死。猴子随着难民逃入淮安城后瘦的几乎连骨头没有了,又得知自己是妹妹的肉救活的之后,高烧大热了一个多月,要不是他和众乞儿拼着挨打受伤冲进医馆里抢药,猴子也跟着亲人一起走了。
这凉薄的世道,活下来的人往往都欠着无数的人情债,想还都没处还。铁男想起养父,也觉得心下凄凄。
连震云笑的更凉薄,“实在饿的不行活不下去还可以选择死不是吗?有些人,连活都不想活了,却必须要活下去,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不是更可怕?”他说的悲凉无比,竟似乎一瞬间长大了十岁。
铁男奇怪地看向他,见他也一脸呆滞,似乎也被吓到了,倒不好去跟他争辩什么活不活死不死的问题了,只暗暗在心里盘算着,若洪水真的到来,该如何让这些乞儿们逃命。
各处得回来的信息都不太妙,以铁男、连震云带头的小乞儿们里外三层围了个大圈,屏声凝气地盯着圆圈中间二狗从堤坝上取回来的修堤材料,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上去大大的一块土砖,拈在手里却实在分量不足,心下疑惑的二狗干脆选了个不会影响堤坝的地方撬了块河砖回来。铁男在手上掂了掂,单手一劈,看起来结实的河砖竟瞬间四分五裂,露出里面填充的秸秆、朽木等物,顿时让大家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看着看着,猴子眼睛又红了,忍不住一拳砸在地上,低声咆哮。
“就是,什么道台总督,都是喝人血吃人肉的妖怪!”
“老大老大,淮安城是不是要被水淹了?我们……我们是不是都会饿死?”
年纪本来就偏小的乞儿们顿时六神无主。他们丢弃了自尊才在这艰难的世道存活下来,却时时遭受他人的白眼凌辱,只为混口饭吃。一旦有个什么天灾人祸,最先丧命的也往往是这些无根的人,甚至可以说,在他们一生中没有几天安生的日子,时时遭受着饥饿寒冻伤病的各种威胁。
铁男也拽进了拳头,咬着牙,面色有些发白,却勉力挤出个笑,安慰他们道:“别怕,就算洪水真的来了,老大也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这些年大家依靠着他生活,众小乞儿对他有着盲目的信任,听他如此说,便都舒了口气,几个年岁小的乞儿甚至露出的笑容。年岁大些的虽还是感到心中不安,但看着铁男满是自信的眼眸和胸有成竹的笑,倒宁愿相信他真的有法子让他们度过水患,便也不再出声。
起先连震云一直未做声,只沉默地看着众人,听得铁男如此说,他目光便沉了下去,张嘴想说什么,手心一紧,却是被铁男给握住了,他抬眸,铁男清亮如水的眸子里闪过哀求阻止的光,让他到嘴边的话就再也说不出了。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安心了的乞儿们开始分工,出门寻找食物、干柴等物,准备晚餐及夜里的火堆。
铁男含笑看着他们忙活,一个个瘦小的身影在橘红夕阳下充满活力。他一直没有放开连震云的手,握着的力道却越来越大,直到手心渥出了汗渍,连震云才叹口气,缓缓将手抽了出来。
刚一动,铁男却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连带的,似乎连身体也僵直了些。
“既然这么害怕,干嘛还说那样的话?”要知道,即便是大富人家在这样的世道都难做到温饱,更何况他一个小乞儿?自身都难保了,却还想要保全这些瘦弱幼小的孩子们不挨饿,何其艰难?
过了好久,铁男才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他。他转头的动作很慢,带着些僵硬和不易让人察觉的胆怯恐慌,笑得怯弱:“看着他们害怕的样子,我……我实在说不出不管的话。”他说话时语声艾艾,目光怯怯,眸中隐隐泛出几分水光,竟透出无限柔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连震云目光忍不住就往下移,看向他抓着他的手,这么看着,才发现他的手竟然小了自己很多,手指也纤细的不像话。瘦长的手掌皮肤粗黑,掌沿边刚结痂的伤口是前几天去河边抓鱼时为救落水的八儿被锋利的石头划破的,他还记得当时血如涌泉般冒出,才五岁的八儿吓的大哭,铁男却只是咧嘴笑,毫不介意的将伤口放进河水里冲冲,抹了把河泥盖住伤口,摸着八儿的头安慰他:“老大好痛,八儿再哭下去老大要痛死了,别哭了。”
不懂事的八儿眨巴着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抹满河泥的伤口,茫然不知所措。铁男却又拿了刚烤好喷香的鱼逗他,逗得他破涕为笑才罢休。而他只是默默地盯着他手上逐渐被血染红的河泥,看着他疼的一脸苍白却依然笑得灿烂。那时候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叫铁男的家伙其实是个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