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是说李察罕手下的一员副将此刻就在邯城?怎么会这么巧?”周大志大吃一惊,将刚端起的茶碗重又放回桌上,看着眼前的人,
“的确如此,我也是那日看他身上的文牒和手令才发现的。而且是汴梁守军中的将军。”陆昭说道。
“汴梁啊,这地方是你父亲心头的一块石头,总也拿不下。”周大志说道。
“汴梁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声望都非同一般,父亲久攻不下,我想,这个人如果利用得好,会成为打开汴梁城门的一把钥匙,或许也能通过此人见到李察罕本人。此外,我此行本来就是打算去一趟汴梁城,几年一次的花会就要开始了,这次有些特殊,我要去一趟。”陆昭娓娓说道。
周大志皱了皱眉,“贤侄啊,老爷自始至终把你养在外头,扔在江湖,就是为了让你能远离这天下纷争,保住刘家的血脉。你要体谅他的良苦用心。”
“我明白,从老爷子选择走这条路开始,他儿子刘文昭就已经死了,我岂能不知道他是为我好。但我是他的儿子,我要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的父亲,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瞒周叔,我自己手下有一些江湖上的人和关系,如果未来,我是说如果,如果有用到的那一天,一定要告诉我。不过,麻烦周叔现在还不要告诉他老人家,如有一日我们父子能够团聚,我自会去跟他解释。”
周大志无奈地不停叹气,“哎,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如今南边烽烟四起,邯城内耗空虚,您刚才说为后头的事扫清了道路,我猜想你们一定会有所动作,对吧?”
周大志点了点头,“不错,汴梁城久攻不下,你父亲准备绕道先取大名、卫辉两路,南北对其形成包抄之势,还可直逼大都,一举两得,同其他路军遥相呼应。而邯城位于南北要道,兵家必争,我们近期就会攻占此城,作为北上大军的中枢之所。”
“征伐必有杀戮和死伤。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们,万不可伤害窦家人,他们不光是我的恩人,也是林儿的恩人,这里头的原委你也都了解的。”陆昭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少爷你不必明讲,我心里明白。当年是我将你和林儿送到邯城的,后来我转战他所,你和林儿紧接着遇险,险些丢了性命,要不是窦家仁义将你们保全,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是无颜见你父亲的。他们也是我周大志的恩人,这几年我在邯城对他们也是很上心的。你放心那兄妹的安全是我行事的底线,有我在邯城,你放心。”周大志说着拍了拍陆昭的肩膀,“不过,你和那家闺女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听你这话,好像是没有打算带她走?”
陆昭苦笑地点点头,“要是能带我也不会这么多年不回来一直躲着,人家对咱们有恩,咱们还是不害人家闺女了。这事情,晚辈心里有数,自会打理好,请周叔放心。”
“好,这样也好,就也算是报恩吧,只是你受委屈了。”周大志无奈地叹道,“不过,作为长辈,我还是要唠叨几句。”
“周叔请讲,晚辈听着便是。”陆昭说道。
“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当明白我的意思,这恐怕也是你父亲的心愿。”周大志恳切地说道,“何况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当年把你弄到外头养着,也是出于这层考虑。这些年你不在他身边,这次遇到,我就代他跟你唠叨几句。”
陆昭听罢,点了点头,“周叔教诲,晚辈谨记在心。”
“昭儿啊,你自小便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只是这世间之事总难两全,我们要怨就怨生在这乱世吧。”周大志瞧陆昭答应得含糊又郑重,也不好再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独自感慨了一番。
陆昭听到此话不免神色黯然,面对眼前的这个老人,他觉得既陌生又亲切,八年未见所以陌生,知音难觅所以亲切,当年的壮汉已经头发花白,当年的羸弱少年已能独挡一面,陆昭想到自己的父亲比周叔还要年长,不由得悲从中来,道:“过去这些年,孩儿别无他求,只想助父亲达成所愿,早日天下太平,不辜负那些委屈和牺牲,这是孩儿最大的愿望。如有机会,定当让父亲尝含饴弄孙之乐,以报他老人家养育之恩。”
陆昭沿着记忆中的路踱着步子,一步步慢慢走着。看沿途的房子、树、鸟巢和秋千,看街上的一口古井、一条老狗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人扭头看他两眼,有的人问他是哪里来的,有的人没有理他擦肩而过。熟悉而又久违的方言,钻进他的耳朵,从南方吹来的风,来到他的掌心。眼底的景象,仿佛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恰是一次次久别重逢的旅程。
这里生活过一个叫卢阳的少年。假名姓卢是因为这里曾发生过卢生黄粱一梦的故事,而取阳为名,是为了纪念少年大难不死醒来之后看到的那缕灿烂的骄阳。从至正十一年四月到至正十三年年底的这段时间,卢阳就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是一段短暂而又永恒的快乐时光。
他常常觉得好笑,自己竟然有三个名字,卢阳,陆昭以及刘文昭。他最想成为谁,他时常想这个问题。
答案很清楚,他想成为卢阳。
刘文昭是他的原名,他有个自小引以为傲的父亲,叫刘福通。
没错,就是如今那个天下妇孺皆知的刘福通。刘家世居颍州,生意做得很大,且刘福通为人仗义喜欢结交朋友,门客很多,人脉很广,膝下只有一子,极尽溺爱。
可以说,十二岁以前,陆昭是个标准的富家贵公子。虽然喜爱五枪弄棒,但却是绣花枕头,不知人间疾苦。
但世事无常,人的命运同这天下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一个乱糟糟的世道造下的恶业迟早会报应到个体的身上。
至正十一年初,黄河决口,朝廷派贾鲁治河,征十五万军民却救济不周,使得民怨滔天,生民涂炭。而对待当地的富人,贾鲁极尽搜刮,尤其看上了刘福通白鹿苑的珍奇。
刘福通天生嫉恶如仇,且同官府有宿怨,哪里肯屈服于这贾鲁,双方便结下了仇。
贾鲁为人心眼极小,向上头告状诬告福通有谋逆之心,并在治河过程中,改了一段河道的走向,将河道修在了刘家的宅院一旁,并在其对岸加固堤防。后来河水决堤,毁了对岸刘福通的白鹿苑和家宅,刘文昭的母亲便是在这次洪水中不幸遇难的。
就是从那个时候,刘福通开始同本地白莲教教主韩山童一起策划起事。为了留住刘家血脉,只能将刘文昭和韩山童的女儿韩林儿两人一同送到了邯城。邯城是韩山童的老家,但世上无几人知道,人们只知道邯城外的那座韩家老宅是姓韩人家某一个发迹了的后人所建,留着未来养老的地方。本是个安全之所,却惹上了杀身之祸。至今,当年的事情都稀里糊涂无人能讲清楚。总之,因为一场意外中的事情,刘文昭只得带着韩林儿逃亡,并化名卢阳和卢琳,有缘进了窦家。
从母亲被害,到被扔在外地,再到逃过韩家老宅一劫,天下的事少年并不能理解,反复涌上心头的是对父亲的埋怨,但这些少年都得独自忍着。后来刘福通的名字世人皆知,窦家兄妹的父亲被韩山童杀害殉职,刘福通被人们说成了妖怪、坏人、魔头,少年心里更加的难过,对这个父亲甚至产生了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