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源二年冬,战火纷飞。小暑一过,还未过得上几天平静的日子,突又传来与邻国开战的消息,简是三月的征兵就闹得人心惶惶,往日喧嚣街道如今人迹罕至,家户大门紧闭,偶有布衣小家门前挂着几个破败的灯笼随风瑟瑟。
烈阳炎炎,巍峨的城楼下,金甲银装的战士面容严肃,手着红缨枪站的笔直。
在众将士身后的徐徐走来一位清秀的女子,身穿藕青色的碎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髻上单簪着一支玉兰状的白玉簪子,峨眉细长弯月,往日光亮流盼的眸子里如今却蒙上一丝浓浓的忧愁。
“姑娘,这里太热了,怕会染了暑气。您身子刚好,还是进去休息吧。”烟云将纸伞罩在了她的头上,掏出手帕揩了几下额头的细汗。
沈明伊摇了摇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看到烟云站不住脚,时而抓耳挠腮的模样,便打发了进里面等着。
烟云咬了下唇,眼神略带犹豫,忽而正经的站直了身子,摇头嘻笑道:“既然姑娘能耐得住,我也就不怕,我一定要随着姑娘一起迎老爷归府。”
听闻这话,沈明伊欣慰的笑了。烟云突然侧过头来,眼中浓浓的担忧:“姑娘,老爷这一次去也太久了,仗打了三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老爷年岁已高,出兵征战风餐露宿的,真是由衷的让人忧心。”
沈明伊眼中的忧愁深了一份。烟云口中的话她怎没想过?爹爹已是知命之年,本欲衣锦还乡,可三月前帝上突派亲自领兵征战,明里暗里都是推拒不得。
烟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忙改口说:“姑娘请放心吧,老爷可是常胜将军,定是平了敌国的贼子的,现在八成是在路上急着赶回家为姑娘举办生辰呢。”
沈老本自武状元出神,被同为武将的林国公提拔为了征南将军,不惑之年又因上阵杀敌,战功居多长胜不败被提拔到了二品骠骑将军,更由帝上钦赐的“常胜将军”美名。可是,战场刀剑无情,这一次服役遭拒,征戎稀少无比,朝廷又不肯派重军前去,据是一个以少敌多的战争。帝上全城封闭消息,各种消息无不让人堪忧。
自打沈老出战,沈明伊每隔三五日必来一趟,站在城楼顶等着沈老归来的消息,还有半月便是她的十八生辰,但愿沈老能如日归来。
突看到远方传来几阵喝彩的声音,高展的红旗如血般飘在空中。还未见人,先闻一阵急乱的马蹄声,撩起尘烟万丈。沈明伊心中一喜,几步下了城楼奔过去。
烟云心里一急,也随了过去。
马昂头长嘶双蹄高扬而起,林国公看去面前飞奔而来的人,蓦地脸色一白,忙将缰绳一拉将马头侧了过去,这才躲过了去。他心中有些懊恼,却不轻易漏于言表,仰头冷喝一声:“明伊,你在这里干什么!”
沈明伊在人群中张望,却并未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看到面前蹬蹄长嘶的烈马,她意识到方才的举动有多危险,吞吞吐吐的说:“回林伯的话,我在等家父归来。”
林国公是赫赫有名的振远大将军,先是于兵荒马乱之际扶上当今帝上,又为其出入征战多年,平定国内余党叛乱,有开过大功,辅助朝野平乱匈奴蛮夷,鲜有失利。帝上视之为生死至交,因此他不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享之不尽,还手握重兵兵权,每次出征定有他领兵相随左右。
林国公的脸色稍缓,翻身下马,几步上前蹬上城楼,高声的宣布道:“今日沐浴圣威我国大胜,两国和平永不开战。今我举国悼念已故的沈将军。”言毕,自行脱帽跪拜在地上,紧闭双眼神态祥和。重将士面面相觑,也随着跪倒了一片。
沈明伊的双手有些发抖,发蒙的看了一圈跪倒的人,一旁已随人流跪下的烟云拽了几下她的袖子,小声的在旁边提点着:“姑娘。”却看沈明伊脸色惨白,两行清泪而下,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
周围钉头磷磷的声音吵得头皮发麻,却听安嬷嬷疾步跑了过来,着急的拍打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一边拍嘴里还不停的叫唤着:“三姑娘嗳,我的小姑奶奶,快出来罢,外头出大事了。”
开门的是烟云,她敛了往日调皮的样子,一身素雅的丧服,头顶简单的发髻上别了一朵白花。她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手指点了门内,低声问道:“还未过孝期,姑娘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是否明云阁里的开销又不够了?”
“不是不是,”安嬷嬷手比划了一下,神色庄重的看了一下屋子里,拉了烟云的手出了门,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林国公带了一批人来查封宅子,说是老爷贪污。可…人都死了,随他们怎么说都是有理的,看了今日这栽赃陷的害怕是说也说不清了。”
烟云脸色一白,忙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安嬷嬷拍了胸脯保证,又自觉的低了声音,说:“姑娘不跨出房门一步不知,紫竹阁的清少爷被抓去了牢子里,服侍少爷的男丁也一并被抓去了,女眷们全被关在了一个大房子里审问着,恐怕不一会就查到这里来了。”
听着门外吵动,烟云深吸一口气,摆手说道:“我知道了,待我向姑娘说一下状况,你先想办法安排一下,阁里的婢人能遣走的尽量打发银子让他们逃命去吧。”
安嬷嬷点点头,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听得里屋的一阵细小的动静,烟云心中一沉,推门而入,看到自家姑娘脸上泪痕未干,早已昏迷在了孝堂之上。自打老爷过世,姑娘食不味,安不寝,本身病弱的身子更是虚得很,又长时跪拜在啸堂之中,时常不省人事。烟云忙两步上前扶起沈明伊薄弱的身子,灌了两盅置放在一旁还有余温的药,拿着团子扇在鼻翼边呼扇了几下。
沈明伊渐而醒了,眼中空洞的扫了一圈周围,强支起身子做了起来,细声的问:“刚才听到了安嬷嬷的声音,外面可是出了什么事?”
“姑娘,”烟云把她扶起靠在一侧的软炕上,将方才安嬷嬷的话复述了一遍。
沈明伊听完神色凝重,忽而叹了一口气,神色恹恹的阖上了眼睛,只道:“我就知会有着一日,看来我还是料对了,那些罪恶的小人。”
烟云心中大骇,睁大了眼睛。
“烟云,陪我出去走走。”她突而起身,并未解释多少,扶着烟云的手慢慢的站直了身子,一步步走出了房门。刚一出门便被一个带刀侍卫拦住了,他神态严肃,冷冰的丢出一句:“沈姑娘,恐怕你现在不能出门。”
烟云一恼,瞪大杏眼满脸怒气的看着面前的人,冷喝道:“李侍卫,你随了老爷多年,平日里老爷对你也算是不薄,现在他尸骨未寒,怎今日你就成了别人的爪牙,反倒帮起了外人来对付我家姑娘?”
这话说的李侍卫脸色一白,踌躇了几下,势气明显收敛了几分,依旧说道:“现在外面不安全,姑娘还是暂且回房休息吧。”
烟云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沈明伊拦住了。她余光瞥过一角,渐而走来的是林国公和梅香阁的三姨娘,沈明伊淡然一笑,抬头朝着李侍卫细懦的开口道:“麻烦小哥给我通报一声,我想去城楼再看一眼爹爹归来的方向。”她的话小心翼翼,黝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李侍卫眼中闪过不忍,垂下头不作言语。猛听得后面三姨娘温和的声音:“明儿,我带你去就好。”李侍卫垂头一脸恭敬的拱了拱手,退后两步便离去了。
沈明伊心中冷笑,扯开生涩的嘴角笑了一下,转瞬又僵硬了下来。
城楼今日被翻修了一遍,砖瓦磷磷杂乱成一片,据说上次归来打了胜仗,签了再不犯边界的盟约,往后举国太平祥和,不受战争苦役。沈明伊走在外侧手指拂过一砖一瓦,就是再多国泰民安之说已故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
想至此,她狠下了心,翻身而去,坠落城楼。红色的鲜血染了丧服,宛若一朵朵盛开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