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丽氏显然也做足了思想准备,手上的动作只是稍微一顿,便搁下漱口的茶杯笑道:“当时顾虑您一路舟车劳顿,不应再为琐事烦心,又想着多匀出些时间来给其他姐妹们,匆忙间没来得及说,是妾疏忽了。”
短短几句话,既是为安逸着想,又在一众姐妹面前表现了自己的大度,端端挑不出毛病来。却见碧尔鲁氏眼中闪过几丝幽怨,心想,“这倒是我不懂事,拿这‘琐事’既给老爷添堵,又占用其他姐妹的时间了?”
安逸面上没太多的表情,抿了抿双唇尚未出声,空气中却充满了紧张,涵瑾与何氏不约而同地向前探了探身,生怕漏掉他接下来要说的任何一个字。
谁知安逸只是淡然扫过全场,目光在涵历身上定格了两秒,又扭头向何氏道:“回头给涵历请个先生吧。”
何氏面色一沉,低头应道:“妾记下了。”
钟丽氏接过话来笑道:“小孩子玩心重,请了先生怕也无法安心听讲,倒可以先跟着涵宇的先生学一阵,兄弟俩一处也好有个陪伴。”
何氏的脸色更难看了。
安逸却只若有似无地嗯了声,便对钟丽氏说:“没别的事就先散了吧。”
说罢站起身来,又低头看了看涵瑾,略一皱眉:“你跟我来。”
书房差不多还是从前偷偷溜进来找书看时的样子。
这一路上涵瑾就在暗自揣测,关于“混战”一事,父亲在饭桌上既未深究,此刻也不至于再把她叫到书房来单独谈话,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想不起自己有哪一点能入得他的法眼,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坐吧。”
安逸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抬手指了一张椅子,自己则绕到案几后面坐下。
涵瑾记不得已经多久没和父亲单独相处过了,他的面容比记忆中又苍老了一些,加之这一趟出差在外风餐露宿的,精神面貌也不如从前。而今朝堂之上,储君之争也日趋激烈,太傅府作为七王子一党的骨干力量,像在押一场赢则尽享富贵荣华,输则化作春泥护花的赌博,这样的心理压力之下,想来安逸这几年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想到这里,涵瑾心下微微一颤,隐约已猜到了安逸把她叫来这里的目的。
抬眼看过去,安逸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默了片刻果然开口道:“日前臻国公主遇刺,是你出手救下的?”
声音中倒听不出太多起伏,涵瑾盘算着,他一回来便提起此事,想是在路上早已得了消息,而当日她出手之时,道路两旁的百姓就已经被疏散的差不多了,到三王子问她名字,现场已无“闲人”。换句话说,当时就算有百姓看见她出手,也定不知道她的身份,而臻国公主遇刺也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知道她身份的人封锁消息还来不及,断不会将她作为正面典型到处宣传。
如此,安逸的消息来源就排除了“民间传说”这一形式,那便只能来自官方。“官方”将这个消息递给安逸,当然也不会为了表彰他女儿的先进事迹,多半是他女儿坏了某个利益集团的“好事”。
思及此,涵瑾已大概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大致猜出了给安逸递消息的人是谁。一时小心回道:“父亲明鉴,当时的情形是人命关天,女儿只是一时情急,并无暇顾及其他。”
片刻未见安逸表态,又小心翼翼地补充,“换做别的任何一个人,当时的情形女儿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何况是一国公主,若真在风国境内出了状况,无论对朝廷、官员还是百姓,都没有好处。”
安逸听出了她话中的暗示,瞪了一眼,“他们自有分寸!”
说完便觉失言,只得说些别的掩饰过去,问涵瑾手上的伤怎么样了,而后叮嘱些以后做什么都要谨慎之类的话,又颇有深意地“教导”道:“你要记住,这世上有许多事其实并不是你表面看到的模样,很多事并不能用单纯的是非善恶来评判,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做了一件对的事,对一些人来说也的确是对的,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未必就对。尤其在事不关己的时候,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番话更是印证了涵瑾之前的一些猜想,她已经有八成的把握这消息是七王子派人传给安逸的,那六名黑衣人多半也是他们安排的,目的就是在迎接臻国公主当天闹出些状况来,以削弱他们的竞争对手——三王子在风王心中的地位以及在民间的威望,却不想出了她这么个小插曲。
而父亲专门将她叫到书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试探。毕竟在应天书院读书的子弟们都是非富即贵的,与那些王子们多少都有接触,亲疏远近的,自己心中都会有一个评判,若与家长们缺少沟通,孩子们与家族的价值取向相悖,也属难免。
这倒是安逸多心了,涵瑾虽然经常听子弟们谈论朝堂风云,与“当事人”却并无实质接触,当日真是一心救人,并不存在为谁而救。想想便低头做虔心领教状,“女儿记下了。”
安逸轻点了点头,又问:“伤好后有没有专程向三殿下道谢?”
涵瑾心中觉得好笑,安逸连三王子给她送药和衣服的事都知道了,看来这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不弄清楚自己女儿和三王子到底什么关系,怕是今夜都睡不好觉了。面上仍恭谨回道:“女儿自知身份卑微,要见三殿下一面着实不易,又想着平日与他并无来往,即便他差人来送东西,也多半为着十四殿下伤了我,又或还顾及着太傅府或赫连家的一点薄面。若为前者,既是他们表示歉意,我自不必再道谢;若为后者,要道谢也轮不到女儿去。”
末了又谦虚地补充,“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想法,只是女儿年纪尚小,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父亲多指教。”
安逸望着女儿,愣一愣才摆手道:“不,不,你想的很对!嗯,今天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明日我自会遣人到三殿下府上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