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趴在桌案上与那雪白的鹞鹰对视约莫一炷香时。鹞鹰身形肥硕,羽毛白亮,一看便知是仔细驯养出来用于传信的。白鹞豆粒般的黑瞳凝着白孤不眨一下的大眼睛,微微偏了一下头。
孩子显然对这肥硕的大鸟起了兴趣,不去在意陆泽骧紧闭门窗将房间制成一间密室的可疑行径,一瞬不瞬地随它偏过头。
“公子当心叫它咬了。”随从制妥密室,自屋角的桶中舀了清水洗手。
白孤趴在桌上应道:“它会咬人么?”
“嗯。”陆泽骧道,“它食肉。”
白孤闻言立即将视线移至陆泽骧身上,惊奇道:“这大鸽子会食肉?”
“咕!”鹞鹰伸颈反驳,豆粒似的小眼睛反射出愤怒的光芒,惊得白孤慌忙逃至陆泽骧身后,只探了半个头去观察响动。陆泽骧洗净手,摸出怀中的绢帕拭净水迹,牵着小公子的小手欲往桌旁领。白孤顿了顿步子。
随从回身笑言哄到:“不妨,庐远城遣来的信使。”
“四哥哥遣的?”白孤的大眼睛里瞬时莹亮如星。
陆泽骧应着“徐慕九先生的信使”,一边探手解开了白鹞右足上的红线。
巫诀崩裂,满室金华。
白孤攥紧陆泽骧的手指,张大的瞳孔中映出四哥哥精致的面容。雪白柔软,美目莹蓝得如同一望无际的晴朗天空。
“四哥哥!”孩子欢呼一声撇开随从的大手便扑过去,温静公子的面容却在触及他指尖的一瞬间散开,碎成一粒粒轻细的金色光点。
陆泽骧在身后站着,见孩子无措地僵硬在原处,茫然望着四散的金光,于是上前去将他抱进怀中,哄道:“四公子许是一早便料及公子会失手,已备好第二道的。公子日后再见巫诀,切记不可触碰。”
孩子立即将双手藏进袖中,倚在随从结实的怀里,望着光点再次慢慢聚拢,像是一群贪玩的小妖精。
公子白发顺直,如初冬静雪,蓝瞳泛着欢欣的光彩:
“阿七,榭城诸事可平顺?你在穆公处须得勤学善问,方可成就君王之才。待时局稳定,我许会领隽阳去探望,这以前,你当随在陆大人身旁,不可擅自出城。”
白孤微微点点头,在心里应下。
白静雪的话语又转向陆泽骧:“陆大人随行辛苦,静雪先拜谢过。静雪现已于庐远城宿居多日,与解慈公盟好,想不日天奉宫将驻庐远城。四夫人缓兵计成,边关将士可暂歇不少时日,徐先生与我趁此时去四方结盟,稳固疆土。陆大人便只需尽心看护阿七,勿出城门。静雪再拜谢。”
公子躬身拜谢,纯白的发丝垂下来,刺痛了白孤的眼睛。
孩子挣扎着落地,奔去推开窗。阳光闯入的一瞬间,陆泽骧挥手触散了巫诀。满室春光,白鹞静立在桌上偏过头注视着小公子,空气中散开笼花的清香。
白孤托着下颌趴在窗台上,望着花瓣飘摇的眼神中似乎有些迷蒙。许久才闷声问道:“陆泽骧,母亲把我遣来榭城,觉得我是拖累罢?”
澄澈的眼眶里隐隐地有水波流转,圆圆的鼻尖染上些潮红,孩子却努力仰望着树梢上欲坠未坠的粉白色花朵,泪水迟迟地未溢出来。
陆泽骧的心上像压了一块石板,闷闷地有些透不过气。他记得离别王都时,他的公子哭喊得将要褪去全部力气,他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含笑哄劝,孩子却挣扎着扯破了他的衣襟,在他脸颊上抓出两道血痕,撕心裂肺仿佛立即要死去。
白孤那时以为父王和母亲不要他,才将他远远地遣到南方边疆的小城去。
陆泽骧攥了攥拳,指甲扎进掌心的刺痛使他慢慢冷静下来,默默上前去站在孩子身旁,将温热的手掌放在他小小的肩膀上。
孩子将下颌搁在手臂上,趴在窗台上慢慢地说道:“陆泽骧,我现在已经是大孩子了,我可以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等母亲想起我来,对不对?”
青年人将到口边的安慰之言噎了一下,改口道:“四夫人唯公子一子,怎么能不宠爱?”
“你一直都骗我,孽畜!”白孤甩下一句话,埋头飞速奔出门外,消失在满园飘摇的花雪深处。
陆泽骧站在窗旁沉默着,树梢上轻巧的花朵整个落下来,被轻微的风送在青年人指尖,花香清幽。
他的精神恍惚了许久。
昌和十四年,邻邦犯境,烽烟乍起。
昌和二十年,邻邦驻兵,边关危机。
鼎和元年,宦官乱政,王权动摇。
四夫人稳定战局,四公子八方结盟,故交徐先生以江湖各处人脉相助。
一切稳妥,七公子却成了极大的难题。
白静雪生来白化做不成君王,储嗣便只剩七公子。四夫人思量数日,终遣他将七公子送来榭城躲避。
少小离家,心中自然忐忑,陆泽骧不知道一路上孩子沉默时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梦里回了多少次东宫。只是他慢慢地不再不顾一切地哭闹,常常背过身去独自沉默,不与他说话。
窗外花雪纷繁,粉白的花瓣铺满庭院,树下和墙根处堆起厚厚的花丘。陆泽骧拾起指尖的花,凑上鼻尖嗅了嗅,清雅的香气混着新木的清新吸入鼻腔,顿时抚平了惊起波澜的心境。
于是青年人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来,提步追出了门外。
笼花躺在洁白胜玉的宣纸上,四周缀着几片零散的花瓣,宛然开出初春里恬静美好的光景。
白孤在中庭的荷塘前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捏着衣角倚靠在石栏上喘息。心中的思绪缠绕纠结,系成一团死结。
可他终是忍住,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和风舒畅,碧水清漾。
穆瑾坐在栏杆上侧头望着他,衣襟里兜了满满盛放的笼花。
小公子的肩膀抖了抖。
“你是在哭么?”女孩问道。
小公子霍然抬头,女孩正眨着一双幽黑的眸子凝着他。孩子垂下头,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看见了?”
“是啊。”女孩说,“我一直坐在这里,你没有看见罢了。”
日光温和,映着荷塘边的两个孩子,像是温馨的画。
“要不要坐上来?”穆瑾拍拍自己身旁的石栏,“吹吹风心里会开阔些。”
白孤垂着头默默地爬了上去,与穆瑾隔着一人的距离,垂眼盯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手。
另一端小树林里,阳光被树叶切成斑驳的光点落在大孩子紧锁的眉头上。叶骋原是想偷看一眼穆瑾的。
大孩子手里还握着陆泽骧细长的佩剑,右手紧攥剑柄,剑刃自鞘中露出些许,反射着明亮的光芒。
叶骋身后的树丛中,群青色长衫静默地立着,没有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