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尚未停歇,隽阳往香炉里撒了一把干菊作熏香,白鹞乖巧地蹲在桌角。
先生一大早被徐先生叫了出去,也忘记提醒多加件袍子。足足一个时辰还不见回来。隽阳望了望窗外,隐约见着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撑着柄大伞,看不出样貌。于是整了整袍子推开门,站在门内候着。
待走近了看,那男人直眉锐目身材魁梧,腰后别着一柄古旧的弧刀,约有陆泽骧一般的身长了,却比起陆泽骧要健壮得多,像是一头健壮的狼,眼神里却透着似乎是温良的光,手上撑着一柄黑色的油伞,凭目测有平常油伞一倍,刚好挡住了他厚实的身躯。
男人踩着水来,足上一双短靴已经湿透,便只站在雨水不能淹没的一级石阶上,向隽阳礼了一揖,拜道:“七公子见安。贱民岳禹城,叨扰公子。”
隽阳端起一副高贵之气颔首应道:“先生请起。冒雨亲临,不知是为何事?”
“七公子亲善。”岳禹城浑实的身躯躬下来,似是为主家尽忠的武士,“贱民自年少立志,愿为一主祭上身家性命,如今年已而立,幸而遇见公子,愿凭卑贱性命护得公子指点朝堂!”
隽阳吃了一惊,慌忙双手托起岳禹城的手臂:“先生抬爱,还需徐先生回来决断,请起请起!”
劝了起来,便想再请进房内,岳禹城却是如何也不赏光了,口中只念着“鞋脏”,恐踩脏了地板。隽阳无奈,只得自房中抱了坐垫铺在门外,尽量靠着屋檐内,端出热茶请岳禹城暂歇,一边喊着白鹞去寻徐慕九和白静雪。
白鹞不过飞出一丈距离,院外便传过来徐慕九惯有的爽朗笑声,随即一袭青衣自伞下奔出来,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
“岳兄!”
岳禹城已站起身迎上去,二人不顾暴雨紧紧相拥,恍惚间隽阳便将徐慕九当做了岳禹城久别重逢的情人,嗤嗤偷笑出来。
“岳兄请进,你我自当促膝长谈以慰久别之苦。”
徐慕九欲将岳禹城请进门,岳禹城却百般推托,还是念着“鞋脏”。于是徐慕九也不强求,便叫上白静雪,见罢礼四人一同坐在了屋檐下。
徐慕九挥挥手,朝白鹞道一声:“去。”
白鹞展翅隐在了古树繁茂的枝叶中。
“兄弟你这是……”
“防耳目。”徐慕九依次将杯盏中添满热茶,笑应道,“正如我们想自保,解慈公也想。”
岳禹城连连点头:“兄弟思虑周到。”
“岳兄此次绝非想我罢?”
“瞒不住,我此番是来寻个主家,不想正遇上七公子南下。许是我的命数,天不将负我。”
“哦?七公子?”徐慕九支起下颌笑得朦胧,“现下只有四公子。七公子早已不在庐远城了。”
岳禹城的眉倏然拧紧:“兄弟当真?”
“何时诓骗过岳兄?不知如何想要为七公子效力?”
岳禹城略显急切:“素来传闻逢国七公子聪颖机智,心地亲善,将成难得的明主,怎么……不是眼前这位?”
“眼前这位不过是四公子的小童。”
岳禹城听得此言,慌忙向白静雪跪下请罪:“贱民多有冒犯。”
“先生多虑了。”白静雪探手去扶,岳禹城才静下来。
徐慕九招呼隽阳道:“这位,叫岳叔叔。”
“不敢当……”
隽阳仰头咧嘴笑:“岳叔叔!”
“……哎!”
岳禹城揉揉眼眶,将茶盏小心地放回原处,起身向着白静雪一躬到地:“解公府上还有些琐事,便先行告退。”
白静雪颔首:“先生慢走。”
三人目送他撑着大油伞的魁梧背影晕染在雨幕中,杯中茶已温凉,分毫未碰。
方听见白静雪低沉的嗓音:“朔北的刀客。”
徐慕九续了热茶捧在手心里,笑容依旧朦朦胧胧的:“你认识刀客?”
“腰后有柄弧刀,撑着大油伞,朔北刀客有这些特征我还是知道些的。”
“不错,‘苍狼弧刀’。”徐慕九说,“他这辈子只会一种刀法,叫‘苍狼’。他年轻的时候也志比天高,只可惜世道坎坷,把他的刀锋都磨平了,活了半生也没拨开眼前的迷障。”
白静雪微叹口气:“方才他的语气,似乎失望了些。”
“喜悦大于失望——与其说‘喜悦’,不如说……‘兴奋’。不知你可曾仔细看见,他走的时候,眼睛里是带着光的。这种光,大概十年前就熄灭了罢。”徐慕九似乎是开心的。
岳禹城三十六岁了,经验纯熟,行事稳重,尤其一手好刀法在朔北说出去显赫。因朔国南北狭长,北端已深入百越大陆的草原之内,朔北的刀客多带些草原人的体征,刀法凌厉刚劲,破风呼啸。
这样的人,徐慕九等了很久。
“草莽之地的刀客难得忠义,失了他,可失了得胜的时机。”
距乌云遮蔽数百里之外,朗日当空,一片碧空如洗。
白孤咬着指甲坐在树荫下,手上捧着自穆瑾处借来的《四合风物校注》读得痴迷,陆泽骧奉命不得近前,只得远离三丈席地盘坐在草间。
云巍莼轻衣小扇提襟站着,清眉秀目笑得颇有深意:“即便见了那一双‘薄刀’,陆大人还是不满足罢?”
陆泽骧摆出一副不明语意的表情:“云大人何曾见过了?”
“你说‘薄刀’?”云巍莼挑挑眉,“早些年昪国驻在岭中的忠武侯手下养了不少武人,当中最慑人胆的是名娇小的女子,毒药火硝淬命无形,而后便是名青年人,耍得一手绝妙的玉绵刀,我家传的鱼炳剑术也得退避三分。此二者相辅便有如一柄薄刀,但凡丝毫缝隙即可直击要害,从无失手,防不胜防。”
“云大人果真博闻广识,目如鹰隼。”陆泽骧也不加掩饰,眯眼笑了,“不错,迟家面馆确是这二人隐驻之地。自忠武侯辞世,那些武人也都各自散了。草野莽夫又不是何等世家,了无牵挂自是还要活下去的。比如……打擂台。”
“哈,谢陆大人信任。如此,我也不瞒了。”
云巍莼合扇击掌,面容忽地严肃,却还是含着些微的笑意:
“你我虽从前结了些怨,如今大敌当前,我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而今特特追来南关,便是只想与大人协力护我家国的。”
“我自然明晓云大人的脾性。”陆泽骧说,“若没有紧要之事,纵一阶首臣盛情,你也难得赏光的。”
云巍莼继续道:“半月前,天奉宫莫然现身王都,虽未搭起台子,却也是不小的威胁了。那个百越的客商风光十足地入了城,待见了王都繁华却似乎没了胆量。”
“如此,云大人何等计算?”
“自然是不动。听闻近日来已经向南方移动了,似乎是往庐远城去了。山高皇帝远,自然保险些,我们手上蓄着武士,将来也好对付。”
陆泽骧捏着下颌笑嘻嘻望着他:“不愧是庐远城云家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