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瞬,檐间屋瓦已被踢离大半,直与拆房无异。
白沐怒急,一边不断跳脚避过散落的碎瓦砖石,一边愤然抬头:“莫篱!你成心要拆了我的楼么?”
莫篱追得眼红,对这无关痛痒的控诉压根就不管不顾。
苏清晗叹一口气,从袖间取出一物:“既然严大人坐视不理,本官也不好多管闲事。本官此来,是要宣一道密诏,看眼下情形,恐不能密宣了。——白沐接旨。”
白沐迅速跪地,心知是清晨草拟的那份旨意已经由皇帝过目,这便来实施了。
苏清晗的声音徐徐低缓,持着稳重又不失清雅淡然。像是每一句,都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一般,“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白相之子白沐,即日起革去翰林编修一职,钦此。”
莫篱在檐间又踢落一块残瓦,掉在白沐身侧。
白沐有些发怔:不是自己拟的那份……可是这份旨意,怎如此之短?这就完了?无名头无由头——这岂不是莫须有吗?
苏清晗温雅一笑:“小白,起来接旨。”
白沐木然伸手,接过旨意,打眼一看,开合有度流水行云。正是苏清晗的字体。
苏清晗伸手搀扶,轻道:“许羡鱼拿来的那份,言辞过重。省去由头,为的是你好与老师交待。”
白沐心间一暖,俄而一寒——老头子,已经全都知道了啊。心中叹息一阵,正要起身,却发现,动不了了。
白沐扶住苏清晗伸过来的手,借力一起,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喀”声。
便觉腰间一阵寒一阵热,寒热交替,咬牙忍了片刻,眼前便阵阵发黑,似有银珠样的水雾断续坠落。头晕目眩间,心思却清楚万分:骨头,莫不是折了吧……
清早被老爷子追打,侧腰撞在梨花木硬桌上;后来又被莫篱那小混蛋从屋檐踹下,浑身骨骼错位一般疼痛难忍。但之后因为一直在来去运动,倒也渐渐麻木,虽然痛感强烈,但尚能勉力行走,不想此时跪了一跪缓了一缓,竟似是——再也缓不过来了……
终于眼前一黑,白沐扑到在地。
诏书颁布第一日,白沐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不是伤心更不是难过,只因为圣旨到来前的铺垫太过隆重,折了腰骨,卧病昏睡。
诏书颁布第二日,白沐终于自病中幽然醒转。
醒来第一句话,白沐正要不可免俗地问:“我这是在哪儿……”话犹未出口,眼风一转,瞥见了自家小厮——早茶,然后便看见茶楼小室里熟悉至极的摆设,白沐心下哀嚎一声——竟然没有失忆……最终只好知情识趣地把那句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诏书颁布第三日,白沐终于接受了自己被罢官的事实。也终于能从床上勉强爬起,——托莫篱贡献出的两瓶顶级伤药的福。
彼时早茶正终日里跟在莫篱身后,亦步亦趋的仰视着那小混蛋,满眼的憧憬崇敬之色:“神医神医……”
那等痴意,想来已臻化境。想来早已不记得数日之前,还和这乔装改扮过的小混蛋大打出手。
不过也不怪早茶认不出,这莫篱的易容功夫,着实厉害,不仅能改换身形,还能改换声音。若不是白沐对气味敏感,恐怕也认他不出。
诏书颁布第四日,白沐终于释然。
好吧,罢官就罢官,此时既被罢了官职,倒可专心致志地做些小买卖,比如经营好这间茶楼。从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拘无束的,多好。白沐虽觉释然,奈何这么想的时候,鼻间莫名泛酸。
那时茶楼已被褚良远打理着,进行了从内至外全然的改头换面。楼内铺陈一新,描金绣凤的屏风摆设,再加上细致的壁雕彩绘,大方砖琉璃瓦,情景形貌,极尽奢华,富丽堂皇。
早茶这么描述的时候,张牙舞爪神色兴奋。哪知白沐抽空起身去看了一眼……差点没血溅三尺,泪落当堂!
富贵是富贵,堂皇是堂皇,奈何那都是表里。其内里——远的不说,单看褚良远准备的那些茶具——均是些民窑里的次等青瓷,根本不上档次。
观其形色,黯淡无光,举指轻弹,黯然无声。非要总结一下的话……八个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诏书颁布第五日……白沐掰下第五根手指头,啊,正是今日。心中不由酸楚:已经第五日了,对面的花楼都被封了,严凤诉与圣上打赌的风波也平息了,天气渐渐暖了,老爷子竟还没有消气……
早茶难得能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主子,端一盆水进来,看见白沐唉声叹气,连忙上前来胡乱探查。
白沐惨淡开口:“早茶,抽空收拾收拾,我们去投靠楚干娘。”情势所迫,干娘倒也不那么可惧了。
“夫人?可是——夫人已经走了啊?”
“走了?!”白沐大惊。
早茶点头不止。
“那——”白沐壮士扼腕般痛下决心:“收拾收拾,我们回去跟老头子认错。”
早茶丢了木盆,跳脚过来,弯下高大身躯,虎目含泪:“少爷——不要啊。我还没活够……我还没有活到少爷娶亲成家,教小少爷武功的那一天……”
白沐亦是潸然泪下:“我本一片丹心,奈何明月沟渠,英雄穷途末路,空有雄心壮志,徒留满腹踌躇……”
早茶被他绕晕了,犹豫问道:“公子,好好的,怎么想着回去受罪呢?”
“好好的?”白沐叹一口气,“我可不想在这里一直呆到眼看着这茶楼关门大吉,咱们被活活饿死。”
早茶拍拍心口,松一口气,“公子,你怎这么不相信褚公子?我倒觉得褚公子打理的挺好,你看这茶楼,不是都装饰一新了吗?再加上有莫神医和严大人帮忙,这楼怎会平白无故倒掉呢?对了公子,今日茶楼开业,快起来洗漱,莫误了吉时。”
莫神医……白沐嘴角抽搐,两瓶伤药而已,就从小混蛋给升格成莫神医了。不过也当真没想到,这巫蛊莫家,竟也是通药理的,虽然只是粗通,但那伤药却做的极是精细内行,这倒强过药谷向来专精一门的腐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