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沈轩还能记起他和母亲“过门”时的情景。
那是北方的冬天,凌冽的北风像刀一样削刮着脸颊,母亲那天起的格外早,她从箱底拽出一件平时很少上身的暗红色袄子,用手担去上面的浮尘,仔细的穿在身上,又对着镜子拢了拢鬓上的杂发。自从父亲过世,很少见她这么高兴,我在一旁看着,觉得定是家里发生了喜事,也在一旁抿嘴乐,
“娘,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娘冲着我温和地笑笑,和气的问我:
“给你来个小妹妹,你欢不欢喜?”
因我是家中独子,早年父亲过世,母亲为了我,并没有再嫁。
我们母子勤苦度日。也曾被村里孩子取笑“是个没爹的野种。”这时我常摆开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迎着他们跑过去,他们看我气得发了疯的样子,并不应战,往往一哄而散。我那憋满血气的红脸膛,怒目圆瞪的眼睛,常常成为伙伴们的笑资。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与他们来往了。
听说要有个妹妹,自是高兴得很,“要的,要的。”
“只是从哪来的妹妹?”我问娘
娘不言语,低顺着眼,向下抻着衣角,像是要拂平衣角上褶皱,鼓了好大的勇气,才张口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邻村的佟伯伯给介绍了户人家,是个车夫,老婆死有两年多了,人好,有个女儿,比你小。”娘低垂的眼睛不时向上瞥着我的反映。
我知道这些年,娘养我,不易。
靠着做点针线活度日,因为长期对着枯瘦的油灯,娘的眼睛最怕见光,遇到正午日头的强光,眼里的泪便像放了栓的水,憋着劲儿的往外涌。平时则像是一口枯井,总是涩涩的忍着痛。
娘看我半天不吭气儿,叹了口气,刚想开口,
“娘,我愿意。”
从此两口变为一口。
那天娘拉着我们去县里的照相馆拍了张全家福,这是我印象中唯一的一张全家福。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
后爹是个黝黑的汉子,又爱穿着黑袄,只是在腰上系根红绳,余出的带子耷拉的搭在腰际。远远望去就像两条红蛇在黑色的土地上盘桓。印象中他对我们倒总是笑眯眯的,尤其对他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妹,极其怜爱。他总是细声细气的跟她说话,生怕声音大了会吓坏她,也难怪他会担心,她瘦小的身子总是恹恹的。听汉子说小时候带她去过医院,也没少花钱,只是没个结果,只能在家里养着。小姑娘眼睛很大,像一汪清泉,黑黑的眉毛,眉心分的很开,有股子英气。
我们第一次过她家门的时候,她正发着烧,小脸烧的红扑扑的,却偏要挣扎着站起来说要见一眼“小哥哥。”
我带着娘拉开他家的院门,吱啦的一声,我向后望望娘,她深吸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买过了那道门槛,迈进了另外一种生活里,后爹和柔儿就在前面,等着我们。
母亲向他走去,我向柔儿走去。
汉子憨憨的笑着,怪和气的看着我,用手摸着我的头,“哟,是个大小伙子啦.”我觉得别扭,把头扭到一边,“这孩子跟他爸一样倔,叫你~~爸爸”母亲抬着头看着汉子,不置可否的对我说,我瞪着娘,“别难为他,先叫洪叔叔吧。”汉子抬起胳膊想摸摸我的头,迟迟放不下来,就一把握住母亲的手,‘外边冷,进屋,进屋,有什么话进屋说。‘他一手掀起厚布挡帘,一手拽着母亲,母亲拖着我,我看着柔儿,她在一旁痴痴的笑。
扬起那怪好看的脸庞稚声稚气的唤我:“哥!”
‘沈轩,你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家公司的情况,沈轩!‘旁边的同事用手推了推我的胳膊,我回过神来,35岁的我正坐在灯火通明的会议桌旁,听着“头儿”盘点这家公司的资产状况。照例上风险审批前我们公司业务部门先内部开一个例会,按上面的话说是:“梳理漏洞,锻炼队伍。”
我收回思绪又整理了下思路。
“北重机械制造成立于2006年,注册资本1000万元,想用厂房贷款500万元,抵押率60%,信用评级……”我努力整理着情绪,用尽量平和的的声音在读着这份评级报告。
现在的我正西装革履的端坐在椅子上,我俨然是银行资料的收集者和发布者,是一个部门的副总,我可以调动的人力、钱财,是从前那个乡村小儿做梦也料不到的。只是柔儿,我宁可撕开这尊贵的身份,撕碎会议室庄严的气氛,只要你现在出现在我眼前,我可抛弃身份、地位、钱财,抓牢你的手,天涯海角,我随你流浪。
又或者我们还可以回到家乡,过男耕女织的日子,对,就像我们的父辈一样,没有什么比那段日子更幸福的了。
后爹待我们不差,自从来到他家,就很少再饿肚子了,印象中,娘的脸也红润了不少,只是我对后爹还是板着个脸,只管他叫叔,后爹没计较,但对我倒不像先前热情了。柔儿告诉我她爹曾偷偷跟她说“轩子毕竟不是自家生的,我带他那么好,还是总跟我生分,相隔着点东西似的。”柔儿的意思是想劝我待她爹热情点。
我也想,但是青春期的男孩子本就逆反,再加上我有些责怪母亲,母亲嫁入后更少关注我了,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把我爹给忘了。
我爹是得肺痨死的,为了治他的病,我们把祖上留下的上好的七亩地卖了,但还是唤不回爹的命。第二年开春,他就离开了我们。爹没得病以前,我们家光景还是不错的,虽不至大富贵但温饱总不成问题,余下些钱,还能供我去念学。我一直念到初中二年级,在要升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就去了,临走时,反复的托付母亲
“再苦,也要让娃把书念完,不然我死不瞑目”母亲只在一旁低声地哭,
“你答应我,一定得答应我。”父亲睁圆了眼睛,脖子上青筋暴起,使出浑身的力气拽着母亲,眼光里阴森森的。
母亲像是怕了,只低声地说了句“我答应你。”
“你发誓”
“好,我发誓再苦也要让娃念完书。”随着母亲的话音落地,父亲重重的摔倒在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同时他拽着母亲的手也松开了,我的父亲就这样永久的闭上了眼睛。
之后,母亲就算再苦也没让我放弃过学业,我曾怕母亲劳苦,不愿再去读书,但母亲不肯,她说:“你只要读好书,就是报答我了,否则我下去了怕是没脸见你父亲。”
她说总感觉父亲那双眼睛在逼视着她,她始终都无法忘记在他临终床前发过的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