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之之反应很快，立马停下不动。但她内心却是疑惑，想回头问顾髅发生了什么，正正巧巧瞥到凤对着她的方向又再吹了一口气。
顷刻，闻之之前方的河堤轰然崩塌。
炸开的水花像是个饿极了的野兽，张牙舞爪，可怖异常。它咆哮着向闻之之狂奔而去，砸得她一个措手不及，天地旋转直直向后翻了好几个跟头才被水流托举起来，吐纳一口又跌回水里。
她只觉眼冒金星，浑身的力气被尽数抽走，害怕极了。
水压大得惊人，眼耳口鼻全是脏水，呛得呼吸也不是咳嗽也不能。闻之之身形纤小，随波逐流在河道两边横冲直撞。待撞到一边泥墙，她下意识探出双手去挥舞求救。扑腾一会似乎触到一只手臂，忙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然而又是徒劳，甚至连累了手的主人一起下了水。她看不清那人是谁，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湍急的水流携带着大大小小的泥块犹如千军万马，一边呼啸一边奔腾，彻底失去了控制。而闻之之的石像仿佛就像在地上深深生了根般，一动不动扎在原地，缓缓被水没得看不见了。
凤目睹全部的过程，丝毫不为所动。它化为人形，冷眼送闻之之渐行渐远。
不一会儿，在他身后又出现一个人影。
“这个惩罚好像太不给面子了吧，怎么想鹔鹴也没什么错，你何必做到如此呢。”人影的声音有些调皮，嗓子尖细却不失自信，甚至咄咄逼人。
凤知晓来者是谁，懒得转身只是轻蔑道：“你觉得这还不是错？”
人影摊了摊手，道：“固执，严肃，不有趣。”
“你不要浪费时间在这里批判我，去看看他们最后到了哪里。”
“遵命，遵命。”人影一转，化作巨鸟的形状腾云驾雾，瞬间翱翔于天空间，冲散了凤的光芒，透出了外头的阴云与迷雾，消失在了凤的视线里。
晌午过后，雨竟然开始慢慢变小了。水流还是又急又猛，红里村的村长满脸惶恐地在河道的岸边看了很久，忍不住又再问：“你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在他身边的是几个满身泥泞的壮汉，他们七嘴八舌将方才告知于村长的事儿重复了一遍。
“可不是啊，村长。我们亲眼看见那神光照了一宿，却在天快亮的时候忽然像摔碎了镜子一样一片片掉到地上，也不挡风也不遮雨了。”
“你是没见，神光掉地上后我们挖的那条河道就有点站不住脚，两边河堤要倒不倒的，十分古怪。那姓顾的年轻人一见脸都白了，让我们赶紧回去通报你这儿的异况。我们问他一起不一起，他就说要回河堤一趟，谁想……”
“谁想我们一走河堤就塌了，我们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这河道本来就挖得匆忙，这下被水冲得一塌糊涂。蓄水池还没完全挖完呢，给冲破一个大口子。再一瞧，哎哟，水竟然给自己开了一条道儿，把我们生生吓一跳。再回头一看，河岸上哪儿都找不见年轻人与小姑娘。许是掉到河里去咯！村长，这可是我们红里村出的第二件怪事儿了…”
“不过别说，水真的不往村子里倒灌了，我们屋子保住了，农田庄稼也逃过一劫。那小伙子的方法顶用是顶用，就是太冒风险要人命！”
村长耳边七嘴八舌的声音嗡嗡作响，颤抖着用袖口擦了擦他一额头的细汗，喃喃道：“难道他俩被河水冲走了？看这样子，也不晓得活不活得下来……”
“我看是活不下来了！都不知道水会跑到哪儿去，跟活了似的！”
“但还是得找找，那年轻人怎么说也是帮过我们。”村长长叹道。
雨在太阳下山前更小了，天空中飘起了淅沥沥的毛毛雨。
河流和分流河道里的水终究安分下来，如同哭累的孩儿沉沉睡去，再难看出它之前凶险万分的样子。村长派了十几个村民沿河道来来回回走了许久，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找到，只好罢休纷纷回家。
红里村中还有被水浸泡的房屋需要打理，他们将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从这近五日四夜的暴雨中缓过神来。
而失踪的两人，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第五日正午，红里村向北不远果真有一条浅浅的小溪。
小溪十分宁静。明媚柔和的阳光中，风声划过溪涧中的鸟鸣声，此消彼长，叮叮咚咚。柳叶一下下拨动水流，如仙女抚琴，婉转优雅得紧。空气里似有若无萦绕着阵阵香气，与水汽合一形成一条白雾，蜿蜒追随着小溪。
这一切都安详得不像话，仿若上一刻的震耳欲聋是别的世界发生的故事。
岸边的顾髅仰天躺了许久，忽然手指微动，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安全到不真实的画面。随即他咳了好几下，吐出几口带着血色的水，怔怔当场。
他怎么到了这里？
蓄水池根本没有完工，难道是水冲过泥墙把他带到此处的？
他挣扎着抬起身子往两边看去，发现闻之之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看不出是死是活。
顾髅深吸一口气，忍着筋骨仿佛全部错位的疼痛，蹒跚上前查看。
他掰过她的肩膀，见闻之之一脸鼻青脸肿地紧闭双眼，不知是在河道里撞得还是到达此处用脸刹车弄得。除此之外，她身上倒没有明显的伤。他活动了一下四肢找回些体力，欲将闻之之抱到干燥的地方。但一接触到她的脊背与腰，顾髅震惊地抽回了双手。
太软了，浑身松散得就像是断了骨头！
随即，两抹鲜血从闻之之的鼻子与嘴中缓缓流出，他伸手在她鼻前一探，脸色难看起来。
她呼吸极其微弱，进气少出气多，这情况如若是普通人不出片刻就会咽气。
闻之之要真是修仙道人，这口气理应比凡人拖得长才是，也不可能轻易就这样丢了性命。顾髅不敢太动弹她，只得帮她尽可能离水远些。即使这样，每碰触一下闻之之就会有更多的血液流出。不久，她的呼吸已经探寻不得。
顾髅心里虽无波澜，但也有些唏嘘。他伸手把缠绕在闻之之脸上的灰白头发轻轻拨开，用袖口擦去那些红色血迹，独自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好是一会。
“这样就死，太窝囊了些。”
他似乎想起什么喃喃自语道。很快他回神，起身准备寻些枯枝好生火取暖。
就在顾髅离开之际，闻之之身影仿佛一动，竟像烟雾般一点一滴开始消散。他大惊，也没多想上前按住了闻之之的肩头。这一抓加快了消失的速度，她的身体全部碎裂成一粒一粒，化作尘埃随风而逝。
弹指之内，地上只剩闻之之的外衣证明她曾在这里。
顾髅浑身发抖，像被人倾倒一盆冰水似得僵硬住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变为灰烬，这触目惊心的画面将他心底一处某个记忆之铃摇得铃铃作响。随着短促又刺耳的声音扩散，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又清晰，依依稀稀看见一团冒着黑气的火焰扑面朝他俯冲过来。
顾髅恐惧万分，狼狈地向后退去跌倒在地，拼了命想把火焰挥开。
屁股的疼痛晚了五秒才来到他的大脑，清醒过来后他眼前的画面又归于平静。顾髅喘着粗气试图冷静下来，不想又被闻之之外衣的褶皱引去了注意力。
外衣下有个圆滚滚的东西左右摇摆，想要挪开外衣而出。顾髅想也没想就拨开衣服，赫然瞧见里头有一只羽毛呈黄绿色的鸟儿正扑腾着翅膀。看外形像是雁子的幼鸟，只是脖子没那么长，比雁子着实好看好几倍。
顾髅才冒出的冷汗瞬间蒸发了，张嘴怔怔地盯着小雁子，话是半句都说不出来。
眼下这一切实在出乎他的认知，顾髅默默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登时酸痛感贯穿而上叫他精神一振。他的确离开了方才的幻觉，那么，没有错，他要试着相信眼睛看到的。
是的，他看到的一幕实属疯狂至极。
闻之之，她变成了一只鸟！
小雁子也是惊诧万分，在衣服中打滚一圈才觉察到有人正看着它，便抬头望去。顾髅呆若木鸡的模样落入眼中，它开口哭笑不得道：“我……我竟然现原形了，我还真是只鸟啊！”
这句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打入顾髅的天灵盖，他神情一凛，道：“你真是闻之之？”
小雁子点头如捣蒜：“是我，是我！”
顾髅忙俯下身去仔细打量她：“这是怎么回事？”
闻之之摆着翅膀连连后退：“我的天，你的脸怎么那么大？离我远点，远点！”
顾髅好笑地退后一些，伸出一只手指敲了敲它的头。那颗圆圆的小脑袋上下颠簸一下，十分有趣。
她晕乎乎道：“我会脑震荡……”
“我说闻之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顾髅玩够了便盘腿端坐，双臂抱胸问她道。问完他暗暗一愣，自嘲地笑了笑。
原本他没那么好奇的，但在她身上发生的怪事实在有些多，也不得不好奇了一些。他只是普通的眼皮一睁一闭一刹那，就仿佛看见天地在他面前颠来倒去，没个正形。他认为闻之之是修仙道人的想法，已经被推翻了。那若她不是，又会是什么呢？
灵兽…？顾髅马上摇头，看样子更像小妖精才对。
闻之之用现在小小的眼睛瞪他一眼，不悦道：“我说我是神仙你信吗？”
“我不信，你一点儿也不像神仙。”
她见顾髅斩钉截铁地否定，心里莫名苦涩，低声道：“你要这么说，我也要怀疑我到底属于什么了。反正前辈同那和尚都说我是一只鸟，那时候我还当开我玩笑，现在显了原形也由不得我疑惑什么。”
鸟？
顾髅撇嘴点头道：“鸟，这个我看得出来。不过我还是不懂你是谁？”
闻之之皱皱眉——如果她有眉毛的话——很明显顾髅的这个问题超纲了，太过哲学不在她能即问即答的范畴里。于是她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这个我暂时回答不上来，以后找到答案了再告诉你。我现在能确定的，就是我一下子使不出法力了……法力你知道是个啥吧？我用尿壶砸你脑袋用的就是法力，这东西本来应该支撑着我保持人形。现在用不了，我就现形了。”
一听到尿壶，顾髅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他别开脸去沉声道：“我看你保持着小鸟的样子挺好的。”
闻之之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道：“变成这样……你现在还要不要让我实现你的愿望了？”
顾髅双眉一抬：“当然要。使不上法力又不是法力没有了，虽然我不懂这个，不过兴许和功力差不多，定是能够恢复的。”
闻之之放下心来，显然顾髅并不打算就此扔下她不管，生存的目的没有突然消失。还好，还好，这场变故没在她的意料之内，但她最在意的部分没有改变。于是扑闪起翅膀，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闻之之并不知道她的样子有多滑稽，顾髅努力不想笑出来，压低了声音道：“一个叫崃州的地方。不过在去之前，我好像得给你准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顾髅脸上闪过狡猾，嘴角一扬：
“鸟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