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走,以后便没有机会踏出去了。”他有自己要做的事,目的已成,所以断没有必要留她在身边。听到林子默如此坚定的话语后,容决淡淡笑了一句,神色间忽地染上一抹警胁。
还在因为报复了起阳而兀自开心的林子默倏然一怔,不认识一样看去容决投来的冷异目光,下意识丢开轮椅,后退几步,戒备道:“你、你想干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吓到了她,容决又敛了些许冷色,恢复到一如既往的清浅淡笑,莞尔劝她:“苏姑娘不必担心,我会让起阳一路护送,直到你安全离开京都为止。”
刹那间意想不到的逐客令让林子默面上的所有表情都僵住,一种恍如被人扫地出门的感觉让她怔怔立在当下,目光透过他望向窗外不甚明朗的秋阳,似是陷入回忆,视线久久不动。
十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她被判给了母亲抚养,自那以后,除了给她们寄点生活费,基本就没再见父亲一面。十二岁那年,母亲把一个陌生的男子领进了她们租住的房屋,并且那人还带了个一岁光景的小男孩,粉粉嫩嫩的,一双浓眉大眼与母亲的眉目如出一辙,连她在压抑着内心的恐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开心捏他的小脸蛋时,都生出几分嫉妒。
自那以后,母亲就很少再回她们租住的简陋房屋了,每每给她打电话,十之八九都是无人接听,也不会有回电。只在房东大婶催房租的时候,她才匆匆回来,交了所需费用后停不下半晌,就又匆匆离去。
那种境况持续到了高中毕业,当她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激动地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里面回复说那个号码已经停机。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将近三个月的假期,她每天都奔走于茫茫人海,期望能够找到那抹熟悉而又异常陌生的背影——快要绝望的时候,她低声下气地去了父亲家里,祈望能够得到他的帮助,却不想那幢房子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换了主人。
十八岁,也已经成人了,他们的义务也算尽完了,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去寻找,或者说破坏她和他好不容易重新得来的幸福?
好心人还是很多的,就在自己收拾好行李,准备打工自谋生路的时候,房东大婶将一大摞五元十元的钱硬塞进她手里,死活推脱不掉。突然间喉口就像被石头赌住,在这个父母离异后与母亲搬来的陌生城郊,她蓦地扑进她怀里,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
那以后,是四年艰辛的求学之路,以为毕业找到理想工作后可以回报所有好心人,却不知上天似乎老是跟她开玩笑,一张急性白血病的检验报告漠然呈现在面前时,她就像一下子失去了前行的方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然后,还没过完实习期,公司就以她应该治病为由,给了她三个月的实习工资,委婉劝她辞职了。
本应该只拿二十天的薪资的,但是想到小巷里那个瞎了眼的阿婆,以及整天推着三轮车到处收购废品的瘸腿大叔时,她欲推辞的念头便顿住。犹豫了长久,然后对着那个主管深深俯首一拜,便拿了所有,回到住处后把它们给了房东大婶,嘱付她分发给巷子里急需的人。
几年的点滴关怀,就只换来一些微不足道的物质回报,她都觉得自己配不上狼心狗肺这样的字眼。然后裹了裹被秋风吹乱的衣服,丢了手机卡,提着行李彻底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当年母亲一声不吭地没了音讯,父亲说也不说地搬走一样——不是不想听见那些好心人的声音,而是怕听到他们声音的时候,她会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再给他们平添担忧,毕竟欠他们的,她已经无能为力去偿还了……
只是每晚在昏暗的灯光下洗着餐馆里一大堆冰冷的碗碟时,她就会忍不住想起他们,想到眼眶发湿,因此本能地放慢了手中的动作而受老板指责,甚至扣压薪钱——半年的时间里,一连尝试着找了许多公司,都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没人愿意承担风险,所以她不敢再失去因为自私隐瞒而侥幸寻得的那份零活。
为了节省花销买药控制病情,夜晚她就寻找没人行走的街角或者地下道,裹着单薄的被子睡在角落里休眠。最担心的是冬天,也是从那个季节开始,病情每况愈下。因为支付不起化疗费用,仅在每每发烧或出血时依靠一些最廉价的药来压制,又因为营养严重不良,所以捱了不到半年,她就在冬至刚过没几天的一个雪夜,休克在了地下道。也不知道被谁发现的,联系上医院送入急救室时,她就再也没有醒来……
“苏姑娘?”望着那双眼瞳中蕴出的点点珠花,默声凝视了许久,容决才出声将她从回忆里拉出。“用完午膳后,苏姑娘休息一下,让起阳护送你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出那样的话后,她的神情为何在霎那间变得有几分凄凉起来,似是有什么心事,眼睛里的光芒孤寂而茫然。
终究,无论处在何世,生存也好逃命也罢,凡事都得靠自己,别人送来的救护,随时都可以被拿回,你却还得感谢他。林子默自嘲地笑了笑,拼命克制着眼角的湿灼,不让那滴滚烫涌出来,因为一旦决堤,连她也控制不住。
“不用了,我现在就想走。”她吸了吸鼻子,转过头来笑谢道:“虽然不知道你们救我有什么目的,但毕竟让我还能活着在这里跟你们说话,所以我万分感谢。”说完,她欠了欠身,向着沉默不语的两人叩了一拜,以表感激。
“喂……你没事吧?”起阳似乎也诧异于她落差如此之大的表情,因而心底的不满也在瞬间烟消云散,竟是有些担心地犹疑问道。
“没事,能够重得自由,当然喜极而泣。”林子默湿着眼睛无所谓笑笑,背过身去,借倒茶来掩饰面上的悲楚。
“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容决,希望你能善待自己的身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不起它。”当滑入喉口的茶香和舒润减去那抹涩哑后,她才敢转回身,含笑看着轮椅上怔怔而望的他,叮嘱道。末了,道了句“再见”便无声向门口走去。
“苏姑娘。”不知道林子默的过往,以为她在为自己出去以后的处境担心,或者为亲生父亲的残忍无情神伤,所以有短短一瞬间,容决觉得自己骨子里其实也是一个凉薄的冷血之物,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轻易让自己妥协。
凝望着毅然决然走向门口的背影,他出声唤住了她,脑海里回荡的,是她交代给自己的那句话——活着,才有希望。
不是不明白那个道理,只是他做不到保重自己的身子。如果在苟延残喘地向上天乞讨一些时日却无所作为,和以性命为代价,放手背水一战中做出抉择,他情愿选取后者,孤注一掷。否则也不会继续依靠黄泉见来支撑着这具孱弱的躯骨,因为身上背负的沉重枷锁,不允许他惜命,更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哪怕对自己,对这个指腹为婚的名义上的“妻子”,也是一样。
“保重。”几乎在同时,两个沉沉的字眼一齐从他们口中缓缓飘出,散入彼此耳中,然后就都是释怀一笑,眉目相背,彼此远离——她踏出了房门,他将轮椅摇向了书房。
“起阳,照顾好她。”沉声对着愣愣不知所措的少年叮嘱了一句,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拐角处。
“公子,那你……”起阳犹是担心容决,唤了唤,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知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因而也就握了握剑,一横心追了出去。
罢了,迟早都要离开这里的,所以无论外面是何情景,她都得依靠自己生存下去,为上天给她这个重新过活的机会,也为这具身体的主人,那个被自己家人无情残害的贵府千金——苏苒。踏出了那道门槛,林子默如是告诉着自己,抛却心头所有思绪,越发加快了离开的步伐。